左輔莫名心頭激顫,急抬頭,只見正前方,玄冥真水凝波鑄形,化出一根足有三人合抱粗的長柱,轟然鎮落水底。
以其為中心,又顯現出斑駁高臺,其上有一截斷石輪廓,陰影圍繞,血怨之氣直沖霄漢,隱約化為八條龍影,爪折角斷,鱗片崩飛,掙扎扭動,形態凄厲至極。
左輔大叫一聲:“斬龍臺!”
二話不,當即掉頭,就是那一句話的功夫,他體內煉化的滄江水脈精氣,便是動蕩不安,幾有散溢之厄。
鎖龍柱、斷龍石……斬龍臺!
這三樣奇物,據是從太古時代傳下來,三物合一,乃是巫神九變,開辟地之初,鎮壓太古龍一族的至寶,本就是殺伐刑器,后因殺戳太過,沾染了龍血咒,便是巫神也不能掌控,便棄之域外絕地。
后來不知怎地,被上清宗陸續收集到手,以玄門神通加持,安置在太霄神庭神明體系中樞的“封神臺”上,兩臺相合,為鎮壓之用。
此寶在真界殺伐之器中,歷來都是名列前茅,又兼通巫門刑器與玄門體系神妙,二者相合,傳中就是地仙大能,也要引頸受戮。
當然,怎么把地仙逼到其威能最盛的“封神臺”上,就是個無法解釋的命題了。
不管怎么,對在封神臺受召,成為上清神明的那些存在來講,一邊是上清恩澤,一邊是刑威嚴,感覺自應不同。
左輔也知道,這斬龍臺絕不可能輕易出現在此地,大約是上清體系投射過來的虛影,可就是“虛影”,只要有刑器本體百分之一的威煞,他體內滄江水脈精氣,便是遭遇敵。
大江水脈,向來以“龍氣”為喻,性質上亦有相近相通之處,遇到這玩意兒,必遭克制。這要真被斬破了滄江水脈精氣,就等于是伐去了他一半的道基,是他絕不能接受的。
相比之下,他寧愿與“掌刑神將”近身肉搏!
當然,他更明白,這投影當是與“掌刑神將”脫不了干系。掌刑神將中有一部,便是長年在封神臺上值守,偶爾也充當劊子手的角色,將犯了條的上清神明誅殺。
不定這回淵虛君喚出來的就是……
他這一滯、一回,就再也脫不開后方“掌刑神將”的追索,彌蓋地的巨掌再度拍下,勉力招架兩記,便是口噴鮮血。
這一巴掌,是徹底把他打清醒了。
他怎么就想著,在此上清故地,與淵虛君放對來著?可憐他一半的本事都沒使出來……
此時再去追究人心變化,未免太過無稽,卻是將他最后一點兒戰意都給抹殺,他又借血遁之術,強行變了方向,繞過“掌刑神將”和斬龍臺的夾擊,再次意圖遁離。
偏在這時候,另一個掌刑神將,就是一直在余慈身邊護持,以“敕令”投影出斬龍臺的那個,已經無聲無息趕上來,同樣也是一掌抓下,可是其上血光層疊,分明是借用了斬龍臺的力量。
左輔的血遁之術已發,速度到了極致,方向再難變更,而掌刑神將的時機位置又卡得太準,實在是避不過,終于是被血光擦到。
當下就是一聲慘哼,數劫來辛辛苦苦淬煉的滄江水脈精氣,被一下子掃去了兩成還多,體內道基平衡瞬間打破。一時氣脈倒轉不,那玄冥真水劫都是和真的一樣,躍躍欲動,要尋隙殺入。
若在此時此地再招惹劫,他今番死矣!
現在左輔能做的,也只是勉強脫出掌刑神將擒拿的范圍,再為自己爭取一點兒時間。
還別,就在他臨近絕望之際,感應范圍里還真的出現了一個全新的反應,等到他辨認出來,更是燃起了希望。
“煌巫,拐了夏夫人的余慈在此!”
話里已經有些胡言亂語的成份,但左輔如今也顧不得了,也奇怪,話音出口的剎那,周圍玄冥真水的壓力,分明是減少了許多,掌刑神將的擒拿也好,斬龍臺的殺伐之力也罷,都是驟降。
他自然是大喜,也顧不得思考緣由,速度激增,便往來人身畔投去,匆忙間還能恢復一些平日“道貌岸然”的氣度,為自己前面口不擇言的話語做修飾:
“淵虛君入魔,剛剛分明使了魔門手段,夏夫人或是中了招,要盡快處置了……”
話音戛然而止。
便在此刻,余慈那一片綠葉撐起的“玄冥真水劫”范圍,其實也就是上清體系的覆蓋范圍,被某種“外力”急劇壓縮,到了一定程度,再劇烈反彈,雙方絞殺在一起,此處的法則體系,瞬間給扭曲成了不可名狀的模樣。
這是一次沒有任何“第三方”緩沖的沖撞,其實就相當于北荒那邊,無焦獄一頭撞在真界之上,打破虛空壁壘的狀態。
而處在兩個法則體系碰撞中心點上的左輔,身體剎那扭曲變形——換了他全盛狀態時,雙重界域開辟,也許還能夠隔絕出一片安全區域。可是如今道基失衡,五癆七傷,又怎么能架得起來?
左輔感覺自己是被投進了一座巨大的磨盤里面,完全相反的兩股力量擰毛巾似的那么一絞,帶來的,就是全然的黑暗與寂滅!
是幽煌啊……
余慈面色嚴峻,相隔十幾里,他和幽煌之間,爆起一團血霧,那就是左輔。
大劫法宗師的血肉,差不多也是到了人身淬煉的極致,幾有“滴血化生”之能,照理,絕不可能死得這么干脆。可是,在兩種法則體系對撞的區域里,什么“滴血化生”、“靈昧不滅”,都沒有任何法則憑依可言,不死何待?
由此,余慈也是終于切身體會到,如果“三界通”,法則體系激變,對平日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強者而言,會是怎樣的一番后果。
余慈很快就從無謂的感慨中脫離,隔著十幾里路,遙遙喊話:
“煌巫,你也進來了?和你家兄長聯系上沒有?”
遠方的幽煌回之以沉默。
“如果沒有,建議找一下,否則你都不知道要怎么做法。”
對面依舊沉默,不過,余慈利眼看到,幽煌眼中,莫名就有水光滑落。
流淚?不,只是滲出水來!
此時的幽煌,根本就是水世界法則體系的某個載體,其為“人”的那些因素,恐怕已經沒了“意義”。
細究原因,幽煌本來的修為不,出身巫門,本就與巫神靈水高度契合,稍加“改造”,就是個很好的承載工具,也是某些人意志降臨的支點。
已經被大黑佛母菩薩控制了嗎?
如果幽燦知道,他的行動,把自家的兄弟坑了進去,不知會做何感想?
幽煌只是站在那里,隔了十幾里路,余慈的壓力就遠勝過面對左輔之時,心內虛空之中,也似起了一波逆流,攪亂了原本穩固的結構。云樓樹葉引出來的“玄冥真水劫”,所化神明亦是黯淡,斬龍臺的虛影也無法保持,就此崩解。
余慈寧愿再對上十個左輔,也不愿應付這個家伙。
大黑佛母菩薩換法子了,而且,也有了別的目的。
剛剛他還奇怪,大黑佛母菩薩的“緩沖時間”未免太長了,給了他從容布置的機會,現在看來,余慈在三方虛空中熟稔的技巧,應該是讓對方有所察覺,那邊已經換了思路,不想在“三方虛空”的復雜環境中糾纏,而是清開一片區域,直接進行兩個體系的碰撞。
如此,緩沖的余地幾等于無,余慈這邊的壓力,也定然是急劇飆升。
不過,余慈更擔心的,還是另一件事。
大黑佛母菩薩都能精準定位,將幽煌投放至此,羅剎鬼王還遠嗎?
若被兩個大能先后鎖定,他的樂子就大了。
唔……羅剎鬼王是不是遲鈍了點兒?
余慈此時,又捏了一片云樓樹葉在手,預做準備。
可是,羅剎鬼王竟然是遲遲不至,倒是已經被水世界法則體系,沖刷掉了靈智的幽煌,縱聲咆哮,身邊混雜在湖水中的巫神靈水,竟從死寂狀態中,化現生機,縱然只是一絲,給余慈的感覺也是全然不同。
不得不,大黑佛母菩薩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
那邊一旦不搞什么“三方虛空”,而是充分發揮“水世界”法則體系在當前環境下的絕對優勢地位,以強橫的大勢碾壓下來,徹底擊潰太霄神庭的體系并非不可能。
這樣,太霄神庭或許會成為一座廢墟,可是在羅剎鬼王和大黑佛母菩薩的計劃中,真的有太霄神庭、上清體系存在的必要嗎?
面對這樣的對手,余慈只覺得壓力大增。
現在想想,剛剛諸陽和燭龍王的強勢進逼,除了斬殺余慈之外,或許部分就是為了“激發”他盡快回歸太霄神庭核心的想法,以便“甕中捉鱉”。
這是一個“雙頭蛇”式的計劃,也將大黑佛母菩薩目前優勢的力量,發揮得淋漓盡致,
如果不是余慈本體,一直在外圍游動,羽清玄在真實之域、葉繽在太霄神庭內部開辟了兩個戰場,將局勢攪得極亂,形成了一個僵持性的平衡,也許大黑佛母菩薩的計劃,已經成功了。
至于現在羅剎鬼王騰出來的“另一只手”,很可能就是打破目前脆弱平衡的力量。
余慈對形勢的把握真正明朗起來,云樓樹葉無意識地在指間轉動。
羅剎鬼王的“另一只手”一直不知在何處,但他的牌面,也有幾張沒有翻出來。其實他的想法,與那邊也有兒相似,都是迅速地主動打破平衡,搶占先機。
就在洞悉局勢變化之前,他已經想過,可以讓已經切入真實之域,在“外圍”伺機而動的幻榮夫人,還有隨時可以加入的玄黃,一同發力,迅速將十方魔靈擊潰,解放出羽清玄和邵尊。
但這一條,卻架不住羅剎鬼王隨時可以全力回援,以其還遠遠沒有見底的雄渾實力,把余慈這幾位主要戰力全部牽制住,也不是不可能。
同樣的思路,也可以先去葉濱那里,但也會出現同樣的問題。
羅剎鬼王就是有這份實力,不服不行!
或者,余慈也在大黑佛母菩薩這邊發力。
目前幻榮夫人除了在“外圍”找機會,也是分神切入了太霄神庭,全力整合這片區域內的魔族群。
不指望能降伏,只要得到確切消息,鎖定大黑佛母菩薩的準確位置,不管大黑佛母菩薩現在如何強勢,在奪胎轉世進程中,受限是必然的,若真能釜底抽薪,一舉建功,無疑就是絕大的勝利。
余慈目前是趨向于后者。
只是幻榮夫人的進展,算不上迅速,明知大黑佛母菩薩寄胎目標的妙相,有很大可能在龍變梵度,可那邊做得防護手段太好,幻榮夫人魔門法度,也與之格格不入,難以滲透進去。
余慈甚至想過,他和幻榮夫人,再加玄黃、五合力攻進去,但復雜的法則體系環境,過于遙遠的路途,使得這個思路顯得耗時耗力,還未必能取得效果。
打破平衡,勢必要承擔風險。
特別是對方有著羅剎鬼王這等十二劫神主坐鎮,隨時都有翻覆局面的可能,余慈如今也是“拖家帶口”的人,這樣,風險可不只是落在他頭上,己方任何一人的折損,都是他很很承受的,不免有幾分猶豫。
如今大黑佛母菩薩思路的轉變,倒是讓他有了些別的思路……
驀地,余慈心中驟起警兆,再看幽煌,體系的推進雖然難以阻止,可是速度也不快,不像是危機感的源頭。就這么一個錯誤判斷,他已暗叫不好,腦后微痛,已濺了一層血霧出來。
也就是他以云樓樹葉臨時形成了“玄冥真水劫”的特殊區域,消化了大半沖擊,否則這一劍已經穿透了他的顱骨。
這感覺他已經熟悉了……遁殺劍突襲!
怎么回事?
余慈第一時間想的不是別的,而是葉繽的情況,若葉繽安好,焉能讓諸陽得手?
也在此時,諸陽極度低啞的嗓音,流入耳中:
“你一劍、她十劍!哈,咳……”
笑聲后就是慘烈的咳嗽,但聲音還是斷斷續續地傳過來:“我們繼續……”
已經破了嗓的聲音里,盡是滿滿的惡意。
剛剛葉繽已經一劍將諸陽的“遁殺法”破掉,他此時強使出來,代價肯定極大,可眼下這反應雖是慘烈,卻是大有仗恃——這一劍來得突兀,也是隱約將遠方的信息傳過來了一些。
余慈雖然僅有模糊感應,但還是勉強發覺了葉繽所在,然而那橫空劍意之側,強絕的敵意,已絕不只是諸陽和燭龍王兩個,而是不知何時,又加了一股!
那一股敵意,虛緲不測,又強橫至極,便是驚鴻一瞥,也是矯然出乎眾強者之上,無論是諸陽,還是燭龍王,包括葉繽,都有所不及。
余慈心頭劇震:羅剎鬼王!
“另一只手”的方向,已經確定了,而且實實在在地搶到了余慈前頭。
余慈忌憚的事情,她羅剎鬼王可是半點兒都不在乎。
可惡!
余慈不想,就這么一念之差,就把先手拱手讓出。
這種事情,確實是此消彼長,脆弱的平衡,你不去打破,自然有人去打破!
只想想葉繽現在面對的三個對手,余慈距離雖遠,也是頭皮發麻,更是不免為其擔憂。此時已經沒有別的辦法,意念急轉到幻榮夫人那邊,讓她按照之前模糊的感應,搜檢確切所在,全力接應。
同時,他也不能忽略了,遁殺法能抓到他的位置,羅剎鬼王就能尾隨而來……等等,為什么羅剎鬼王也做不到的,諸陽能做到?
余慈能感覺到,雖然也被幽煌“跟住”,那是他在這處區域臨時建立了體系,被大黑佛母菩薩所察覺,可遁殺法的感應渠道,明顯有差異,貌似和大黑佛母菩薩走的不是一條道兒。
他回手摸了一下腦后的傷口,微澀的血跡沾了滿手,但也別無所察。
畢竟,從一道傷口上,很難真切感受到遁殺劍的厲害。
沒有讓他繼續想下去,此時,來自于幽煌的壓力真正到來。
這次幽煌莫名追擊而至,應該是大黑佛母菩薩對“兩界對沖”的一次預演,但如果現在就能將余慈本體打滅,又何樂而不為?
剛剛那次對沖,直接碾碎了左輔,同時,不管是余慈,還是幽煌,都不怎么好受。余慈這邊,還是用云樓樹葉中轉了一下,此時這片由真文道韻加持的寶葉,都出現了絲絲裂紋,馬上就要到極限,
至于幽煌,完全是以身體作為水世界法則體系的載體,其實他本身就是起著云樓樹葉的作用,體系沖撞帶來的震蕩,完全都由他的肉身消受,此時形貌更是凄厲至極。
不過,他的血脈終究與巫神靈水非常契合,一邊受創,一邊又被巫神靈水滲透、改造,雖然已經不能稱之為人,可在另一個層面上,卻是愈發地“堅固”。
這一點,馬上就要崩潰的云樓樹葉,完全沒有任何可比性!
幽煌再次咆哮,沒有任何技巧,一步踏出,水世界的法則體系,像是移動的堡壘,轟然撞上來。
第一片云樓樹葉無聲粉碎,兩個之前還是神威凜凜的掌刑神將,還有這億萬鈞的玄冥真水,都化為喧騰奔流的元氣,轟然四散,又被水世界法則體系卷入、吞噬。
至于余慈,就在碰撞的剎那,放棄了與第一片云樓樹葉的聯系,轉而將手指間的第二片樹葉激發,可不再是什么玄冥真水劫,僅僅是一個范圍的加持,帶著他,以超出極限的速度,勁射而出,瞬間脫離。
這種必敗的對撞,傻子才會堅持下去。
可就在他遁離的瞬間,殺氣又現,這次是胸口!
諸陽的遁殺劍,在捕捉時機上,絕對是當世第一等的,就卡在余慈脫離了體系防護的剎那,如果不是事先葉繽已經將其“遁殺法”破掉,這一劍,余慈事先恐怕不會有任何感應,便可能受了致命一擊。
諸陽應該也是明白這一點,完全不指望能夠將余慈迅速擊殺,幾乎在發劍的同時,又送來低啞的笑聲:
“第二劍……第二十劍!”
這是完完全全,徹徹底的攻心之法,不但讓余慈明白葉繽現在的處境,反過來,也是在嘲笑葉繽,嘲笑她所謂的“斷后”的承諾。
劍氣直貫心口,余慈正準備抵擋,心內虛空中,突然有劍意透出,先一步將其抵消,隨即,虛影化現,影鬼跨空而來,訝然道:
“你搞什么鬼!幾不見,亂成這樣!”
他的身影有些模糊不實,實在是隔了億萬里,又受到這邊三方虛空的影響,很難全力施為。
不過,對影鬼來,最大的問題還是心內虛空,他要通過里面周轉,可是“消化不良”的心內虛空,又受到大黑佛母菩薩攻伐影響,里面亂成一團,影鬼大咧咧過來,差點兒就被陰了。
等他看清楚眼前形勢,更是驚愕:“還能這樣?”
見余慈身邊突兀現出一人,遠方的幽煌也愣了愣,似乎有些清醒:
“曲無劫?”
影鬼一激,目光投去,兩邊視線交擊,幽煌不知怎么回事,神智真的有點兒恢復的樣子。
余慈則想到,雖然不是同時代的人,但想來幽煌那邊,對曲無劫這等人物的留影還是見過的。而影鬼這家伙,和曲無劫……很像嗎?
他也算是見過曲無劫的形貌的,但也許是當日曲無劫留影的風標氣度太過特殊,留給他的印象也是獨一無二,和影鬼這個沒臉沒皮的家伙,真是沒有半點兒相似之處,平時也不會往這邊去想。
但就外貌而言……作為曲無劫的影子,怎么也要有些相似吧。
余慈便看到,只是一轉眼的功夫,幽煌那邊,眼睛已變得血紅,縱然是被巫神靈水滲透個遍,可這一刻,巫神靈水本身,也似要燃燒起來,然后就是驚動地的咆哮:
“曲無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