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四方八天”模式壘砌的三十二處天域,體現了上清宗對于天地法則體系、尤其是太虛法則的認知以及應用,是一個宏大而又精密的工程,否則豈能在碧落中遨游?
可被幽燦這么一搞,就成了攤平在洗玉湖底的爛攤子,想要飛騰入空,還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余慈唯有寄望于中央的“三清天”及“大羅天”,那里才是中樞之地,應該有重整旗鼓的重要布置。
從目前的情況看,幽燦確實沒能突破那里,余慈隱約有一些感應,中樞之地的法度是封閉的、完整的,但在這處復雜的水域中,很多感應又都是扭曲的。
他現在進一步明白,為什么前幾次遙空感應時,總覺得太霄神庭來回擺蕩,在湖底轉圈了,這處由太霄神庭、水世界、真界三方交疊的虛空結構,就是罪魁禍首。以單獨任何一邊虛空世界為參照,都會謬以千里。
至于幽燦那廝,為什么要將三十二天盡數鋪開……大概是為了更好“滲水”吧。
余慈大概摸清了幽燦的思路。
對上清宗嚴謹的法則體系,便是以幽燦之能,也難以盡數破解,他倒也干脆,借湖底妖國的陣禁體系,引入了“水世界”,將太霄神庭淹沒,以其中的法則體系,尤其是∠長∠風∠文∠學,ww≧w.cfw∞x.ne+t巫神的精髓靈水,強行滲透,以攻破三清天和大羅天。
又或者,正是巫神靈水的滲入,才導致“四方八天”的虛空結構崩潰,也給了幽煌操控的權柄。
余慈和羽清玄已經進入太霄神庭的區域。
被“水世界”大規模入侵、三十二處天域盡都鋪開之后,太霄神庭的破損程度非常嚴重,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幾乎見不到一處完整的建筑。
余慈和羽清玄還是有一定的感應能力,略微修正了幾次方向,不多時,便看到一處宮殿群落。
宮殿外圍的樓閣拱橋回廊等,都已經毀得差不多了,只有宮殿的主體還在。此時在水下,水流從宮閣門戶中穿梭,還有魚蝦之屬,原來的飛檐斗拱,大都零落殘破,遠遠看去卻有光芒透出,似赤非赤、似青非青,頗有神異。
羽清玄輕聲道:“我記得這是玄胎平育天的元景宮,那些因各種意外,成為鬼修的上清前輩,多聚于此,凝聚玄胎,以助修行。”
余慈沒有說話,心中卻感嘆:如今已是魚蝦嬉游之所!
這一刻,余慈也好、羽清玄也好,與上清宗有千絲萬縷聯系的兩人,眼神都是發冷。
玄胎平育天在上清三十六天中,是東方八天之一,就算鋪開,也不至于跑到西邊去,結合著感應,兩人再次修正方向,繼續向中央區域而去。
其間或有湖底妖物沖擊,都被隨發了,沒有哪個能擋他們一時片刻。
后面再沒有遇到“元景宮”那樣的標志性建筑,然而樓閣亭臺、法壇靈池等等殘垣,時有所見,其敗落之景,令人痛心。
余慈一路沉默,這種時候,他不得不去想:
當邵天尊、八景宮見得此景,又或是洗玉湖那些不省心的盟友看到這一幕,會產生什么后果。
本是他的資本,卻被幽燦如此毀棄,余慈心中殺意,已如油煎一般。
羽清玄瞥來了一眼,沒有勸解,而是就事論事:“東方八天區域,不像有地仙大能駐留。”
“這樣最好。”余慈的心境還是清明的,幽燦不在,會省不少力氣,“太霄神庭是四方八天結構,無論從哪個方向過去,都能直抵中樞,當務之急……唔?”
他突然停下身形,四面張望。
羽清玄問他:“有什么發現?”
“這里大概是哪兒?”
羽清玄也回眸四顧,其后從腳下廢墟中拔出一塊殘破石碑,上面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但還是能夠看出,上面有修士姓名之類。
此時方道:“應該是東方第七天,虛無越衡天。”
她的眸光在殘碑上流轉,語氣依舊:“從這一層天域起,非上清嫡系弟子莫入,當年這里也是宗門所化的星宿神明首次記錄名籍,分配所屬天域的地方,直屬于紫微帝御,算是三十六天的第一道分界線。”
余慈也往殘碑上掃了幾眼,其中的名字都很陌生,卻不知上面是否有羽清玄熟知的“故人”呢?
在這里,余慈和羽清玄的感觸,又是截然不同的。
他暗嘆口氣,問道:“既然是直屬,有通往三清天、大羅天的捷徑沒有?往其他天域的也成。”
羽清玄依舊是恬淡平靜的樣子,看不出什么心理波動:“理論上每一處天域,都有這種捷徑或曰虛空甬道,只不過當下,留存的可能性不大。”
“是嗎?”
余慈繼續扭頭四顧,腳下隨之移位,羽清玄知道他應有所得,也不多言,將殘碑放下,緊隨在側。
兩人在廢墟中兜灰兜兜轉轉,行了約千余步,忽在一處倒塌的亭臺之側,柳暗花明,見到了一方靈池。
靈池之中,竟然還蓄著約三指深的清波靈液,其上更有兩株白蓮,此時已然近乎凋謝,但已缺了數瓣的蓮花,絲毫不見萎靡之態,仿佛只是被人摘了半邊,依舊潔白如玉,與池水自成一體,不受池外湖水沖刷影響。
這是一處聚靈之地,就是虛空劇烈變故之后,依舊留存,氣機封閉得很。其角度偏斜,又有廢墟遮掩,虧得余慈還能尋到。
此間的靈液、蓮花都非凡品,若是入藥,都有妙用,站在池邊,荷香微透,又有靈氣滋養之功,很是怡人。
不過,余慈卻不是對著它們來的。
吸引他過來的,是在荷香之外,另一種常人難以察覺,但對他來說,更加濃烈的香氣。
天人異香!
“哦,是妙相留在赤陰身上的那種?”
羽清玄的話,讓余慈微窘,不過很快就被意外所得的驚喜和疑惑淹沒了。
能夠在這里,查覺到線索,當然非常好,也給了余慈很好的思路。
不過,這里怎么會有?怎么能夠留存?
要知天人異香只會沾染到生靈身上,靈池中這一株異種蓮花,勉強也算是吧,不過話又說回來,留在此間的香氣,是“再傳”之香,那么問題來了:
誰會對一株蓮花“發情”啊!
余慈只覺得莫名其妙,一旁羽清玄了解情況后,觀察片刻,沉吟道:
“應不是那等理由,你那位舊識的天人異香,乃形骸神魂交織并作而成,傳播的法子雖然詭譎,卻也不會脫離了這個基礎。若有人染上香氣,又將身心烙印寄托在某物之上,或可為之……此處,大概就是利用了寄魂通感之術。”
那么,又是誰,會對一株凋零的蓮花用“寄魂通感”之術?這株蓮花上又有什么奧妙?
余慈發現自己抓住了關鍵。
“羽宮主可否追溯源流?”
“我試試看。”
羽清玄方一點頭,秀眉便是微蹙,與之同時,余慈也生出感應。
但見靈池之中,那株白蓮無風自動,香氣散溢,更有毫光射出,使得靈池周邊,光彩迷離。然而細看去,那光卻又不全是靈池蓮花所發……
上面!
余慈猛抬頭,只見赤金光芒,如一輪大日升騰,擴散開來,剎那間掃蕩這片水域內的一切黑暗,耳畔又有龍吟道唱,與光芒合流,自眼耳灌入,竟似能洗煉形骸神魂,激得體內元氣躍躍欲動,幾有破劫沖關之感。
“這是什么?”
羽清玄同樣仰起頭,輕聲道:“龍變梵度天……的投影。”
余慈一時無言,龍變梵度天,那是北方八天之屬才對,怎么投影到此間?
況且,若按照八景宮的垂直分布,那已經是四梵天之屬,極度接近三清、大羅天域,就其重要性而言,似要遠勝過前面的玄胎平育天,和此時的虛無越衡天。
上清三十六天雖然是四方排布,但這種上下分界,還是有些痕跡。其與八景三十六天本就是互相影響,其中還要算上佛門十法界,關系復雜得很。
余慈現在沒興趣參詳里面的學問,他瞇起眼睛,盡力穿透那赤金光芒,尋覓其中奧妙。
然而很快他就發現,沒那個必要。
赤金光芒漸漸變得不那么刺眼,呈現出一處虛空輪廓,具體如何,由于投影的扭曲,看不出個究竟,可是,幾乎正抵在眼前的那一座恢宏垂立的天門,雖是虛影,卻也讓人為之凜然。
天門之上,有神明異獸之像,羅列自有規矩,不知是何材質的門扇牢牢封閉,自然便有森嚴之規,透過不可計的虛空距離,直抵過來。
“這應是龍變梵度天里,直通三清天的門戶。”
羽清玄給余慈解釋了一下,但很快閉口,因為他們都看到了,在巨門之下,竟還立著一人,相較于頂天立地的門戶,著實不成比例,然而其白衣溫婉,秀逸出塵,只要移目過去,便很難移開。
余慈微怔,失聲道:“白蓮?”
羽清玄也有些恍然:“她就是白蓮?”
余慈上次見得此人,還是在北荒,其實也沒有正面打過交道,只知她是大黑天佛母菩薩身邊的近人,此后也再沒有見過。但不久之前,也從朱文英那里聽說了,他被陸素華追殺時,卻是蒙白蓮相救,支撐了更長時間,算起來,兩人算是有一段善緣。
不過此時相見,立場已是對立。
白蓮分明也是看到了他們,或者說,就是專為之而投影過來。她盈盈行禮,合規合度:
“羽宮主、淵虛天君,大黑天佛母菩薩座下白蓮,見過二位。”
此時,余慈更想說一句:幽燦,你可真大方!
白蓮無疑是大黑天佛母菩薩一方的重要人物,她竟然能夠登堂入室,進入龍變梵度天,幽燦怎么可能不知情?再想想湖底大妖身上的《未來星宿劫經》的痕跡,余慈不得不“佩服”幽燦的選擇:
他自己的位置在哪兒?
眼下不是敘舊時間,也不是究根問底的好時機,余慈也懶得寒喧了,徑直便問:
“幽城主不在?”
“招惹了羽宮主、淵虛天君還有各宗精英強者,已經遁去。”
余慈和羽清玄對視一眼,這里頭,味道不對啊。
更沒想到,白蓮直接說透了:“菩薩已與幽城主分道揚鑣,此中究竟,或許天君想知道?”
我更好奇你在做什么!
余慈腹誹一句,又暗詢羽清玄,是否能夠定位。
羽清玄搖頭,這個投影,無疑是白蓮預先做好的準備,手法別致,再加上目前虛空結構的混亂局面,就算是她,也難以在短時間內梳理清楚。
白蓮靜立在云端巨門之下,龍變梵度天似乎還吹起了風,赤紅的氣流飛卷,都在她腳下,愈發襯得她飄然欲仙。
余慈盯她良久,方道:“既如此,就請道友明示吧。”
“此間半座太霄神庭……”
“半座?”
白蓮對余慈打斷她發言,不以為忤,稍頓便續道:“正是。據幽城主講,太霄神庭乃是他本劫之初,在湖底發掘出來,花了數十年時間,借水世界巫神靈水滲透,才蝕開外層禁制,得以進入四方八天區域,但核心處的三清天與大羅天,便如這座緊閉的門戶,還在重重禁制之中,沒有破解,故而只是半座。
“按照幽城主與菩薩的協議,在雙方聯手開發十年后,不管結果如何,這半座太霄神庭,都要轉手過來,交易的時間,就是諸位湖祭之時。”
余慈面色冷峻,一點兒也沒有什么慶幸的心思。
明明是上清宗的根本重地,卻在外人手中來回流轉,但凡是上清一脈,都等于是被人在臉上狠抽了一巴掌,要高興才是稀罕事兒。
況且,在幽燦手上,和在大黑天佛母菩薩、在羅剎鬼王手上能一樣嗎?
他還注意“聯手開發十年”的字眼兒,也就是說,在本次天地大劫后不久,兩邊已經勾搭上了,不,時間可能更靠前!
混帳……在他與羅剎鬼王交手的時候,那邊分明已經將這處根本要地入了手,怪不得,連續幾次沖突,都是虎頭蛇尾,根本就是有恃無恐!
這是把他當猴子耍?
羽清玄瞥他一眼,冷靜追問:“你們得以占據此地,幽燦又得了什么?”
“自由。”
白蓮同樣是神色從容,徐徐答道:“幽城主上一劫末,強渡劫關,成就地仙尊位,然而中間是借用了巫神的精髓靈水,惹下了后患,自那以來,便只能在洗玉湖底,壓制傷患,卻還是免不了被巫神靈水同化之厄,甚至已經難有人形。這種情況下……”
“未來星宿劫經!”
“不錯,確切地講,是羅剎大人與菩薩同參的《三際經》,才是對癥之法。”
原來如此!
余慈終于是恍然大悟,剎那間,夏夫人的巫胎、葛秋娘的巫胎、幽煌的作為等等一些線索,都串聯起來。
怪不得呢,幽燦原來已經是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必須要用巫胎轉世這樣的法子,重啟修行之路。
幽煌折騰了這么久,就是給他創造機會。
但不知為什么,幽燦最終竟沒有選擇“巫門正統”,而是選擇了與羅剎鬼王、大黑天佛母菩薩合作,用這法子,或許就略去了懷胎十月、再成長起來的相對漫長的時光。可是……
幽燦也真有膽!
余慈也看過《三際經》,自然明白,這門經義,固然是神妙無方,卻是標準的“神道依附法門”,類似于碧落通幽十二重天,前面還好,到了后來,就必須要敬奉大黑天佛母菩薩,借信力渠道,方能繼續。
幽燦堂堂飛魂城之主、上古大巫血脈、巫門第一人,是標準的巫神后裔,難不成要背信嗎?
對此,白蓮的解釋是:“幽城主確是天縱之資,借《三際經》參悟出改形換質、純化血脈的全新法門,脫了束縛……”
白蓮的回答,完美地解釋了余慈的疑惑。
這確實是有可能的,比如余慈之于碧落通幽十二重天,也沒有落入無量虛空神主的窠臼之中。
可問題在于,余慈所參悟的法門,是沒有無量虛空神主“加持”的,而《三際經》背后的大黑天佛母菩薩,可是活脫脫的大能,更別說背后還有羅剎鬼王,真的能讓幽燦如愿?
余慈不以為然。
不過,這個問題是不可能深入下去了,余慈調整了下心緒,冷笑道:
“那么就是說,幽燦和你們分道揚鑣,臨走前還坑了你們一把……我理解得沒錯吧。”
白蓮垂眸不語。
“那么,你們又在這兒做什么呢?”
“天君與我教牽系極深,關心倒也正常,只不過,在此間的大多數人,未必與天君一個想法。”
“哦?”
余慈早就察覺到,受那氣象恢宏的投影吸引,原本在虛空亂流中顛來倒去的各路修士,倒有半數,被陸續吸引過來。他們之間的對話,也有小部分被聽了去。
白蓮竟然沒有任何遮掩之意,出現這種情況,怕是她有意為之。
一直以來,都深藏在西南六蠻山、大雷澤深處的黑天教,終于要走上前臺了嗎?
也是,自從妖魔大軍沖出大雷澤,掃蕩西南、南海,劍指東海之后,黑天教這個習慣了隱匿的龐然大物,已經是正式亮相,又有什么可忌憚的?
楚原湘的大笑聲起:“其實,我的好奇心,與淵虛天君的可能比較相似,但要更貪一點兒,如果這位……白蓮道友是吧,能把事情講全了,當然最好不過。”
這位同樣精通虛空神通的強者,在虛空亂流中,自然也要從容得多,趕過來的修士里面,有三分之一都是他帶來的。
余慈回眸,不知何時,邵天尊也靜靜站在不遠處,某處樓閣殘垣之上。
倒是李伯才以及手下的劍修,不曾見得。
這還只是在余慈視野之內,也許還有一些人,出于謹慎或者更陰暗的考慮,躲藏在這片混亂的虛空環境中,伺機而動。
虛無越衡天這邊的修士,越來越多,白蓮的神情依舊沒有什么變化,對楚原湘的問題,從容答道:
“若按照我們雙方的協議,幽城主大可不必做這些高調之事,悄然來去便好,自去做他的飛魂城主,然而他臨走之前,有意將太霄神庭位置暴露,又將諸位攝入,實是行的牽制之法既牽制我方,又牽制各位。
“因為飛魂城湖祭之事,是洗玉湖附近的長生中人,十有六七,都到了湖下,并已入局,此時在洗玉湖周邊,幾無強者鎮守,以幽城主的實力,做些事情,要方便許多。”
余慈心頭微凜,想到剛剛才到湖上去的薛平治一行,迅速將這個消息,通過幽蕊傳過去,讓那邊小心戒備。
楚原湘揚起眉毛:“那么,白蓮道友可否告知,他能做什么呢?“
白蓮微微搖頭:“若能知道幽城主的想法,我們豈會被他算計?”
“確是如此,那么,白蓮道友你們想要做什么,總不會不知道吧!”
“我們……”
白蓮一時靜默,便當絕大多數修士都以為她要砌詞推托的時候,卻是莞爾一笑,一時明艷不可方物:
“好叫諸位得知,我們要做的,正是改換天地體系、重塑世人成道之基。
“如今天裂谷一線、至乎西南六蠻山、大雷澤、南海、東海半部,已成卷席之勢,東海羅剎鬼王和本教佛母正要有下一步的打算,當為世人所知,諸位當深思之、熟慮之、慎擇之!”
多少年了,有幾個人敢光明正大地講出羅剎鬼王的名號?
聽到這個既熟悉又不怎么習慣的稱呼,有的修士本能地就是全身崩緊,背上微寒,似乎那位當世神主,正穿透億萬里虛空,投來冷冷一瞥。
這片區域,為之一窒。
至于白蓮,話至此處,人影及龍變焚度天的投影,便漸漸轉淡,分明不準備再聊下去。余慈見她要走,又想到天人異香,以及所關心妙相的下落,突然福至心靈,就有了明悟:
“大黑天佛母菩薩,正借巫胎轉世……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