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心雜念……終于沉渣泛起?
辛乙摸著自家腦殼,在心中調笑了老友一句。
當棋局進行到第四十一合,那種局面,就是個修行剛入門的通神小修,也能看出來,廣微真人敗勢已成,萬萬沒有扳回來的機會了。可一旦認輸,這盤可稱“空前”的棋局,便再沒有了存續的必要。
這時候的廣微真人,“私心”才真正占了上風。
他讓想這盤棋局盡可能地延續下去,“逼”余慈盡情展現其中神通威能,使得水天之間萬千修士能夠體會符法不可思議的奧妙。
可也是這份“私心”,才是真正排除了門戶之見,無你我、內外之分。
有的只是對符法的一個“癡”字而已。
不管述玄樓內外有多少人能夠理解辛乙的言語、明白廣微的情懷,棋局都在持續。
余慈應手。
自家幾乎是給屠滅了一條大龍,排布的四十余個竅眼,轉眼就掃滅了三分之一,不管是在現實的棋局上,還是星羅法的規矩下,都是大大的不妙。
可余慈從頭到尾,連眼睛都沒眨一下,落子的節奏都看不出有什么變動,依舊干脆、直接。
隨著白光投落棋盤,棋面上還是看不出任何變化,可就是這種“無變化”,才讓能看清局面的人驚心且無奈。
辛乙早就不看棋盤了,他瞇起眼睛,透過水晶頂,看天空日輪。
此時在述玄樓上,和他眼中看到的“情景”比較類似的,可能不超過一個巴掌。
越是觀察,心里越是發癢,無意識地扭動脖頸:
“真想拿下來修修啊……”
便在他的感嘆聲中,余慈和廣微真人又各落五子,前者則又被提了兩子,棋面上簡直就是一潰千里的模樣。
甚至在殘缺的棋形周圍,都要找不到落子的空當。
水天之間,萬千修士早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瞠目結舌,不知東南西北。
半空中,余慈搖搖頭,他明白廣微真人的想法,可用的方法已是無奈之下僅有的選擇,未免不怎么周全,沖亂了棋形、符形之后,能看懂棋局中間內核的,已是鳳毛麟角,而技巧上的變化,也已經窮盡。
那些水準參差不齊的修士看了,怕是有害無益。
到此為止吧!
余慈投落棋子,落在虛空棋盤上,依舊是挨著自家棋形,也是附近僅有的幾處能下子的地方。
一子落下,許多人就是呲牙咧嘴。在棋術上,這簡直就是自堵出路,再送一條大龍去給廣微真人屠宰。
只要廣微真人落子的話……
可問題在于,廣微真人拈子在手,卻再也找不到落子的位置。
概因虛空棋盤之上,之前他所排布的黑子,其黑沉顏色正逐一褪去,換了熾白光焰,沖霄燃燒。
廣微真人愣了愣,慨然嘆息:“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
嘆罷擲子,就此認負。
述玄樓上,辛乙續他所言,悠悠長吟:“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何物為炭兮,何物為銅?”
樓上諸人聽得直翻白眼兒,連廣微真人突然認輸的沖擊都淡了不少:
您老是不是突然忘詞兒了?
當然,也有人在思慮辛乙話中深意。
若按原初所本,應是“天地如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乃是流傳千古的名句。
經辛乙這么一改,意味兒就有些微妙的變化,似乎在暗指什么。
述玄樓上的人在動腦筋,而在觀景云臺上,敖休則在怒叫:“違規……”
“你閉嘴!”
張天吉毫不客氣地呵斥過去,按正一道的輩份,敖休算他的師弟,訓起來理所應當。
壓住了敖休,張天吉又對旁邊弟子道:“去迎你廣微師叔祖回來!”
弟子應命而去,這位本來也是莫名其妙,可才一動身,四面又傳來驚呼聲,他一抬頭,只見高空之下,日輪外圍煙霞正急劇收攏,盤轉化形,轉眼間成了一具似鈴鐺又似小鐘模樣的法器,頂部提手有山形如劍,正是玄門帝鐘形制。
而日輪中的三足金烏則是首度飛出,往帝鐘內投去。
帝鐘只一晃,便將金烏收納,甚至不見任何變化痕跡。
但緊接著再一晃,縹緲清音微見起伏,廣微真人所結的“太上正一禁煞解厄法箓”便是砰然崩解,其中“神明”似已具靈性,在崩散的符文中,現了法相,個個三尺有奇,內外俱現光明,于虛空中結陣自守。
可那帝鐘第三次晃動,便有飛騰烈焰自十余具神明法相中燃起,頃刻間使之盡化飛灰,連帶著漫天符文,亦都不見。
“這是怎么回事?”
被訓斥的敖休有些清醒過來,可是這局面已不是他能看得懂的,只能將求助的視線投向張天吉。
然而后者只是將眼一瞪,呵斥因天空變化而走神的弟子:
“愣著干嘛呢!”
那弟子看得險些忘了自家的任務,被師尊呵斥一聲,才記起來,忙不迭到了廣微真人到近前,便見真人盤膝而坐,除了苦笑,整個身子都是僵的。
弟子也是有眼力的,一看便知,廣微真人此時已是精疲力竭,幾乎是被磨去了最后一點兒元氣,險些就墜下云頭。
怪不得張天吉要他來接呢……
弟子小心翼翼地扶起廣微真人,慢慢回到觀景云臺上。
廣微此時從頭到腳,開始冒出蒸騰熱汽,止都止不住,十分狼狽。但述玄樓內外,沒有人敢笑話他。
不說別的,只那一堊手合符成箓的手段,便能奠定廣微真人符法宗師的地位,以真界之大,能有這般造詣的,絕不超過二十人。
若非是他,述玄樓內外、水天之間萬千修士,也未必就聽聞那泠然道韻、得睹這恢宏氣象。
張天吉站起身,迎廣微真人過來。
廣微真人道一聲“有負所托”,張天吉又行禮道:“累師叔破戒,天吉惶恐。”
他絕口不提勝負之事,好生安慰一番,轉頭看向敖洋,眸中意緒難明:
“現在,該貴會派人了。”
敖洋點頭應道:“且不忙,按規矩,輪到那邊先派人出來。”
在他身后,敖休實在是忍不住心頭疑惑,故意無視了張天吉冷厲的眼神,直接問起廣微真人:
“師叔,剛才余慈落子變色,這……”
廣微真人本自靜靜調息,聞言睜眼,莞爾一笑:“實是我心思操切,弄巧成拙……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若你想弄清其中符法奧妙,今日會后,可來尋我,仔細探討一番。”
敖休“呃”了一聲,他哪是想尋根問底,只是希望找出余慈手段的不合理之處罷了。心思太迫切,卻是忘了,廣微真人授業向來是認真嚴謹,若要尋去,不把里面道理給他解釋清楚,他怕是難以脫身。
這時候,輪到敖洋替他解圍了:
“真人,我們還要與淵虛天君那邊至少戰過三場,您以為……”
廣微真人看他一眼,平淡回應:“天君不是不會再出場了么?”
說罷便又瞑目,自顧自調息去了。
張天吉當然看到廣微真人的反應,知道這位師叔有些不滿,但有些事情,開了頭卻不真正做到底,又豈能甘心?
況且,下一場不是海商會出頭么?且看看他們如何安排,又是怎么個結果。
另一側,得勝的余慈隔空向廣微真人施禮,信手一招,半空那煙霞帝鐘便滴溜溜打著轉,到他手中,轉眼不見。才回返樓上,薛平治起身相迎,而緊接著,辛乙竟也笑吟吟站起身來。
如此也還罷了,偏偏自簾幕后的夏夫人起,楚原湘、楊朱等也都如此。
這倒好,整個樓上,不管樂不樂意,各方修士紛紛起立,臉上表情各異,湊在一塊兒看,當真古怪莫名。
薛平治明眸掃過樓內,繼而展顏笑道:“天君與廣微真人奕棋傳法,恩澤萬眾,雖大堊日當空,亦要失色。”
她捧起余慈,自然是毫無壓力。
但接下來,卻是簾幕之后的夏夫人一語定乾坤:
“今日之后,天君與廣微真人的‘洗玉譜’,必成一代名局,流芳千古。”
不少人心中腹誹:成了名局,然后去誤人子弟么?
可不管怎樣心中泛酸,人們也必須承認,只要不是當真用它來學下棋,且將這一局裁開,只用前面半局,拿來做真人境界以下符修的經典教材,決沒有任何問題。
若真的推廣開來,天下符修連脈布竅的基礎功夫,恐怕要有相當的提升。
至于后面半局的法度規矩,以及氣象真意,能看懂的,恐怕是少之又少。
可只要是看明白的,比如辛乙,又或者楚原湘、楊朱等,觀其態度,里面的玄妙不言自明。
這時候,余慈倒是拿出謙遜的姿態:
“不敢,實是真人雅量寬宏,符法純厚自然,才能逼出這一盤棋。”
說話間,他的視線在辛乙、楚原湘、楊奇等當先起立的幾人面上一轉,當然也沒漏過夏夫人,幾人目光接觸,并沒有做進一步的交流。
直到余慈回位,各方才陸續坐下。
余慈又舉杯向樓上各人示意,但只略沾唇而已。
此時此刻,沒有人說他倨傲無禮。一方面是實力地位使然;另一方面,明眼人也都看出來了,余慈在此的,實是一具分身,飲酒之類,全無意義。
至于為何是分身,又如何能以分身取勝,在連迭的變故之下,這類信息,似乎也沒多少沖擊力了。
千寶道人看余慈幾乎成了半透明的側臉,低聲嘆道:
“其實也是苦戰哪!”
嘆息未已,夏夫人柔聲道:“五局三勝,天君拔得頭籌。不知下一局,天君可有了人選?如今輪到天君先定人選。”
旁邊薛平治便示意余慈,不要把士如真君忘記了。
余慈對她和士如真君微微頷首,接著卻是轉過頭去,笑道:
“不能讓師叔白來一趟,第二局,就請您出手相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