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輦車中,余慈苦笑。
思路固然清楚了,想到的全是種種不足之處,真正該怎么做法,仍然沒有一個定數。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像他這樣,預都預不起來的,又算怎么一回事兒?
他實在沒有這方面的天賦。當初朱老先生只讓他使上清傳承不絕,而未提及重振上清門戶,是否也有這類的考慮呢?
他并不沮喪,人無完人,認清自己的缺陷和不足,總比懵懵懂懂做蠢事強。
此時他雖然仍沒有想出個計劃來,卻也是明確了,有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夯實根基,是當務之急。
余慈近段時間,也在研究宗門傳承之事,還從玄黃那邊抽了幾本相關的書看。
知道那些門閥大宗,最健康的人才體系,大約是一代、二代的長輩中,有地仙鎮壓門派氣運,再有數位劫法宗師,長年駐扎此界。
三代、四代修士里面,出類拔萃的也能進入長生境界,再有大量的步虛、還丹修士,作為門派的基石。
據說,大型宗門每十位還丹修士中,便可穩出一位步虛強者,至于由步虛而成就長生真人的,則是三十取一,再往上的話,就要看機緣了。
像離塵宗這種,在大宗門中位置比較靠后的,地處偏遠,門人弟子少一些,比例要高一點兒,但也有限。
如此,大型宗門內,外門弟子、入室弟子、核心弟子加起來,總要有三五千人,。
但問題是,每三千六百年的天地大劫到來后,真界中,一眾劫修的傷亡率,高成八成以上,也就是說,五個人里,才能有一人全身而退,其余的要么是身死魂喪,要么是道基損傷。后者想再熬過下一回天地大劫,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事。
就算大宗門閥很大程度上能夠削減損失,可若要維持宗門不衰,基礎的弟子還要再多三到五成,才能支應得起這一套進階體系。
如若不然,就只能往中小門派里排去了。
所以說,興起一個宗門,尤其是夯實大宗根基,絕不是一時之功,而是幾代人的積累。
從這個意義上講,此時世間僅有的那些上清遺脈弟子,可以說是最最珍貴的資源。
當年上清鼎滅,固然大部分弟子都遭了魔劫,但總還有無羽、回風道士的師長這類修士,星散四方。
一旦匯聚起來,有充足的資源供給,合適的秘法典籍,膨脹起來也非常快。
步虛、還丹有個幾十人,一兩代下去就是幾百人;有個幾百人,一兩代之后就是上千人;以此類推。
就是紫發道人這樣,非上清一脈,卻因緣巧合修煉了上清法門的修士,也是難得。
今日損折一個,未來還不知道會耽擱多少時光,才能再培養出這等修為的弟子。
如果有可能,余慈真想將所有人都納入到神主網絡中,但那樣和滅絕上清傳承也沒什么差別了……
想到虛空世界,他心頭又是一動。
上清宗當年遭逢魔劫,真界的基業破敗干凈,然而其開發的多處虛空世界里,難道就沒有一點兒留存?
就算九幽冥獄這等不太適合居住、修行的世界,只要有一定修為,捏著鼻子,狠下決心,也不是不能活下去,
當年上清宗數萬英才,就沒有幾個心志堅忍,臥薪嘗膽的人物?
余慈輕敲車壁,思路漸開。
這么看來,太霄神庭真真是緊要之地,只有占據了那里,才能貫通與幾個主要虛空世界的甬道。
在此之前,不妨多尋找一些流落在外的,就像是紫發道人所遇的那類,還有就是碧霄清談上,涉及的死星等等。
當然,虎輦玉輿隱輪之車上顯示的“星辰”、“倒影”、“卵石”等對應的目標,也在搜索之列。
這些,就要分門別類,由信眾,或者是影鬼那邊去辦了。
當余慈正在為不遠的將來而頭痛的時候,另一邊,某個不修邊幅的道士,正伸手撓動歪歪斜斜的發冠,嘆道:
“上清存神之術,其名中有一個“神”字,又有‘內感神明’之說,其實是真正不假外求的內修之法,以積精存氣為要,運化五內,通達百竅,以致神明。只是他們以上清秘術應敵之時,往往以一驅百,化生萬象,勾連天地星宮,召劾神明,生出種種神異之事,為外人所見,才又附會到內修法上。”
他之所以解釋這些,是說給旁邊的小道士聽。
“剛剛聽你講起修行法,道爺我可是出了一身冷汗。虧你們師徒兩個修煉到這地步,還沒走火入魔,以后還是找一找真正精通上清法門的高人,糾正訣要,再修行的好。
“你師傅現在的問題是,體內魂魄元氣的運轉自成法度,又精妙純粹,他死中求活,多賴于斯,至此已是天幸,若再強行改動,萬一出了岔子,怕是不妙。”
小道士早已鼻涕一把淚一把,六神無主:“那……那該怎么辦?”
不修邊幅的道人又是嘆氣,沒有直接回答,只對身邊其余人道:“今天你們是受了無妄之災,但能保得命在,已經不錯,還是快快離開吧,日后也不要心懷怨憤……喏,一人一件土遁寶衣,每四個時辰可以激發一次土遁之術,遁出千里開外,現在就可以用了。”
那些人此時已給驚得魂不附體,便是有怨憤之心,也不敢表露出來,有比較會做人的就問:“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日后必然立起長生牌位,日夜奉香贊禮……”
“用不著,用不著,你們快走就是,遲恐不及。”
不修邊幅的道士揮動袖子,自生罡風,將幾個人遠遠吹離。
看那些人四散而去,他又對小道士講:“我門中與上清一脈有些香火情份,當然,我知道你們不屬于上清弟子,可既然修煉了上清法門,我也不好不管不顧,就給你們指條明路。如果你師傅還能醒過來,去投余真人……可知道余真人是哪位?”
小道士茫然搖頭。
“不知道?算了,你們現在去投也是找死,不妨先去南國,也不要直接去,可以轉道中南。前提是你師傅真能醒過來,如果不成……”
看小道士面上失色,他也嘆了口氣:“我再帶你們一程吧,看看情況。真不行的話再說!”
說話間,他重新駕馭起烏蓬飛舟,挑了個與前面離開的修士均無關聯的方向,貼著沼澤,繼續飛行。
然而,他們的運氣才真叫糟糕,行不數十里,又有人追了上來。
更準確地說,是在前面截路。
“道友請止步。”
隔在十余里,霧氣深處,已傳出沉沉的話音。隨話音一起的,是倏然張開,覆蓋百里區域的沉重壓力。
烏蓬飛舟發出“咯吱”怪音,原因是遭受了超出結構承載極限的力量,若還要保持高速飛行,再一息的時間,就要徹底崩解。
“穹廬社真是耳目眾多,觸角遍地啊。”
不修邊幅的道士長嘆一聲,控制著烏蓬飛舟,慢慢停下。
此時,前方霧氣中,剛剛說話的人現出身形,卻是一位看上去頗是文秀的青年男子,他向這邊拱拱手:“在下穹廬社南宮城,道長一身玄門修為,好生精純,不知仙鄉何處?”
“你們穹廬社勢大,我招惹不起,這種事情還是不要問了吧。”
“看道長這一身打扮,還有言行舉止,我倒想起一個人來……離塵宗實證部千寶道人,不知和足下該如何稱呼?”
“千寶道人?那人不是珠光寶氣,豪奢華麗,最是講究氣派的嗎?”
道士哈哈一笑,又用手捅了捅已經快歪下發髻的紫金道冠:“區區一向懶散慣了,比不得那位。”
“那該如何稱呼?”
“這個,叫我俠客罷。”
說罷,兩邊都笑,只是眼神隔空交擊,凌厲如刀。
南宮城負手邁步,直向前來:“聽說離塵宗近年來后起之秀頻出,好生興旺。甚至還有閑情,幫著別人家里培養弟子,教出了淵虛天君那樣的人物……”
“俠客”眨眨眼:“什么淵虛天君?”
南宮城啞然失笑:“還有哪位,自然是不久前,借后圣神通,帝御之威,隔空大戰東海那位神主的余慈余真人了。離塵宗不愧是中南巨擘,天下大宗,隨隨便便放出一個人來,都能有如此成就,佩服,佩服。”
他稱呼“真人”,偏道“天君”之號,這可不是平時稱謂里的送上的高帽,里面自有矛盾之處,當其時也,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余慈一人,享受這種待遇。
“俠客”又不是聾子瞎子,當時那場大戰,過了都快兩個月,正是消息風傳天下之時,哪有不知之理。
他還知道,“淵虛天君”這個有些拗口的名號,是從天師道張天吉那里發源而來。
當日大戰過后,有人問起張天吉的觀感,這位從頭看到尾的玄門宗師,對“上清后圣”與“羅剎鬼王”的碰撞絕口不提。
但對余慈在交戰之初,展現出來的虛空神通,卻是贊嘆備至,取道經之句,贊其“構演三洞之府,總御萬真之淵,秘在九天之上”,為此界地仙以下,第一等的無上神通。
只要是對北地局勢稍有關心的,哪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