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于張妙林的懵懂,“船夫”在驚怔呆木之后,心潮之翻涌,已是難以自制的程度。
是……他嗎?
船夫修煉的“天蛇法解”,在魔門也屬上乘心法。在步虛境界之前,多屬于“煉體”的領域,卻也有部分步入“他化魔識”的階段,故而在洗煉神魂,發掘深層意識和潛力上面,頗有獨到之處。
由此帶來的副作用就是,以前那些糟糕的記憶,化為種種心魔,繚繞不散,他要做的,就是以之砥礪心神,逐一降伏,使心神圓滿無漏,乃至攝心魔為己用,演化萬端。
化身“天蛇”之后,這就是他蘊積的“毒素”,對敵時噴吐出來,專蝕人神魂,最是凌厲。
也是因為如此,對他來說,那些前塵往事的記憶特別鮮明,時不時就跳出來,折磨他一番。當然,多年以來的磨礪,使他為人謹小慎微,把真實和虛幻分得非常清楚,再加上過往之事已不復存,過往之人大都也再無交集,使得他從沒受到真假不分的困擾。
可就在此刻,他第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中招了!
那人,那人……
雖是蓄了胡須,雖是比記憶中成熟了太多,可當年他們都是“早熟的孩子”,長期相處,不自覺刻在記憶深處的某種特質,是不會變的,而對方坦然直白,不掩不遮的渾然氣魄,更是無限強化了那種特質。
那特質直抵他記憶最深處,像把鋒利的勾子,將那段黑暗時光的長卷狠狠扯出,順道把他心臟一擊洞穿。
真是故人……余慈!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其實當年二人間雖交情泛泛,卻也沒有什么矛盾,可在看到這位的剎那,莫名就強絕的壓力傾壓而至,仿佛是萬鈞巨石,在心口盤轉,使得呼吸不暢,心神失衡,氣機紊亂,心魔趁勢而起,已是半只腳踏進走火入魔的絕境里去。
同在小舟上的張妙林,只需往他身上戳一下,保管立取他性命!
張妙林也發現了“船夫”的不妥,就算他對這些人很是不滿,但畢竟眼下同屬一方,見其看到來人,莫名就氣機大亂,驚怖如遇鬼神,也是給唬了一跳,本能就要擺出防御的架勢,而此時,踏水而來的那人高聲喝道:
“妙林,院首派你出來,就是讓你酗酒滋事,敗壞本院清譽的?”
“啊……”
“看你造出的符法還算看得入眼,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且反省去吧!”
“喂……”
張妙林稀里糊涂正要叫嚷,便見來人大袖拂過,霎那間如云卷云舒,而在其深處,有幽暗之孔洞,就在他臉前破開,像一張大嘴,轉眼把他吸入,根本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小舟上,張妙林的身形已不復見。只余下那呆立的“船夫”,在外人看來,完全是給嚇呆了的模樣。
當然,他也確實是嚇呆了,只不過原因有些特殊罷了。
李閃在掙扎。
當一只腳踏入絕境的剎那,他已經提起了所有的意志力,捫心自問:我是誰?
我是李閃!一個前半生掙扎求生,眼下依然在紅塵中掙扎中的可憐蟲。
前半生他依附于人,生死不由己;如今他依然依附于人,卻總算有一點兒可以調配的資源。就像是幼時看到的貪婪吝嗇的土財主,一輩子在土地刨食吃,只想著買地、買地、買地……
別的東西他不管,自家的資源,他一絲一毫都不會放過,是他的,就是他的!
他誰也不讓!
正是這樣近于偏執的意志力,讓他終于控制住幾乎要離散的氣機,使混亂的意識有了核心,也順勢降伏了翻涌的魔念,喘息中,一切都漸漸恢復正軌。
但也在同時,在他尚懵然不知的層面,他身上來自于魔門的修煉體系,在這一刻崩開了關鍵一環。
“有意思!”
余慈其實也有點兒意外,雖然早就從感應中得知,附近的“熟人”不少,可看到幼時同伴,也是如今的得力手下之一,被自己的真面目嚇到走火入魔,感覺也是很古怪的。
究其緣由,實是在照面瞬間,模糊了真幻的界限,給了心魔可趁之機,而他在控制的時候,卻不慎把余慈當成了“心魔”鎮壓——這就相當于魔門修士要去鎮壓元始魔主,不走火入魔才怪!
種魔之術正是如此。
不管最上層的是元始魔主、還是余慈;不管中間隔了多少層法門、體系的異化和扭曲,歸根結底,都是一個“主”和“奴”的上下結構關系。
放出魔種者為“主”,接受魔種者為“奴”,一切的神通法力根本,都是主子的賜予,奴仆所創造的財富,主子在一念之間便可收回,奴仆幾乎沒有任何實質的保障。當年柳觀自劫法宗師境界跌落,就是這個緣故。
這也是天魔“他化自在”本質的變化。
不過,如今的余慈,已經知道該模式的弊端,盡量規避使用以此模式為主體搭建的“神主網絡”,并在考慮如何改造。
李閃,本是他頭一個自然成就“魔種”的信眾,如今又給他一個驚喜。
一方面由于他的放縱,另一方面也由于其本人的堅韌,在一個“犯上”的反噬化于無形之后,原本深刻在李閃神魂最深處的“魔種”,發生了微妙的變異。
而且,是極有價值的一類。
湖上無人知曉,就是這一閃念的功夫,余慈的念頭已經高飆到所有人都無可企及的層面。
也就是蘇雙鶴,有些莫名的壓抑,卻又很快恢復如常。如今還是考慮如何把“移動寶庫”留在自己手里,才是正經,不過在此之前,他還有一個麻煩要處置。
湖上陰云密布,天光掙扎著從劫云后透出來,散射成昏蒙的底色,總算比深夜要明亮一些。夜間千帆如城的壯觀景象已不復見,八極宗、純陽門、赤霄天、碧波水府的四艘巨艦,已經駛離,湖面上什么都沒剩下。
便是聳立湖面多年的天梁山島,在被天劫雷霆轟擊得面目全非之后,又經歷了一次不成功的“復位”,由于根基的破壞,出現了嚴重的傾斜,此時正逐漸滑入湖底。
在其正上空,萬丈云霄之間,滾滾劫云之上,兩個人影相對而立,有天劫偉力隔絕,這樣的環境下,雖是對雙方而言,都有一些風險,可談話的隱密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保證。
只可惜,在如此費力的保證下,氣氛正如此間的溫度,森然冰冷。
“蘇城主的提議,本宗絕對不可能接受!”
慶長老話語斬釘截鐵,完全不是慣常的話嘮風格,后面的補充也是字字凌厲:“不管那余慈身后有什么,帶著什么,只要他出現了,只能是由本宗接手、處理,而且是第一時間,這不是生意,而是鐵則,沒有任何妥協的余地。”
蘇雙鶴臉上平靜無波,心中卻是冷笑。
余慈突臨北地的消息,果然是瞞不過人的,但天遁宗的反應,未免也太過激,反而顯出其首鼠兩端的本質。
這就像是一個被偷了大量錢財的贓官兒,憤恨小偷,但更害怕這份消息本身流傳出去。
可你們能限制得住嗎?
親身和余慈交鋒后,蘇雙鶴覺得,對天遁宗而言,這是個致命的問題。
慶長老顯然沒有考慮那么多,但他也不是一意孤行的蠢貨,稍微放緩語氣,問道:“蘇城主覺得,余慈這賊子如何?”
“唔,從見面來看,魅力不凡,魄力不凡……”
蘇雙鶴本來也不想太過夸贊,可轉念一想,昨夜在湖上,很多時候都在不知不覺間,被那余慈搶占上風,若貶低的話,他自己也沒處擺放,頓了頓,又補充一句:
“更是銳氣無雙,聽說他修道不過五十載,如今已然直入長生,古往今來,能與他相提并論的,也是寥寥無幾,確實是一時之杰,若不夭折,他日開宗立派,也不奇怪。”
言下之意就是,你們控制得住嗎?
“還要多謝蘇城主幫忙控制住他,此后要冒昧請城主……”
“咳,慶長老,在事態變化之前,這人怎么說也是我邀上島的客人,有些話就不必說了吧。”
“敝宗可以放棄刺殺行動的酬勞。”
“哦?”
蘇雙鶴微怔,只聽慶長老道:“蘇城主是大修行者,應該知道,就實不就虛的道理,也無需懷疑敝宗的誠意。”
他的意思就是問蘇雙鶴,你要實實在在的好處,還是尋找仍然虛無縹緲的秘藏寶庫?
蘇雙鶴很快笑了起來:“余慈此人,據說精通分身之術,所掌握的也是心法,而非實物,且又這么多年過去,誰也不知道,現在情況如何,是否已經泄露,貴宗舍棄這么大的好處,難道只為求一個心安么?”
面對這針鋒相對的質問,慶長老面色不變;“請蘇城主正視敝宗正本清源的決心。”
天底下最大的殺手窩,還什么本?什么源?
蘇雙鶴以己度人,一萬個不信,可對方越是拿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出來,就越難討價還價。
便在他組織語言的時候,慶長老又道:“本宗只對特定的事項感興趣,如果蘇城主想從他身上得到什么東西,我們可以嘗試著幫忙問一問,若有所得,盡都交付如何?”
這是很大的讓步了,卻仍然強調對余慈的絕對控制。
蘇雙鶴沒有即刻回應。這段時間,他想到九幽冥獄,更想到玄黃殺劍,但最直接撼動心神,還是他正在實施的龐大計劃,一想到那最終的結果,某種最深層面的激動和栗然,就翻涌上來。
如果按部就班地進行,就算他能夠在短期內清除掉城中的對手,卻要花費十年、數十年的時間,才能完成最終的掌控,這點兒時間,對一位大劫法宗師而言,確實不值一提,但最恰當的時機,很有可能就錯過去了。
想到傳聞中,八景宮正在操作的事情,他心里就仿佛是油煎火燎: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時不我待……
如今雙方都在權衡,而僅作為代表前來的慶長老,轉圜的余地肯定要比他小得多,更為堅持,更為頑固,這正表明了天遁宗的態度。而蘇雙鶴就是從這份兒態度中,找到更合適的平衡點。
“就算這事兒能成吧,貴宗之前的計劃呢?又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嗯?”
“慶長老真是貴人多忘事,還是說,為了余慈一人,就把我們雙方的協議棄之不顧?這個自然不會……
“我覺得非常會!似乎慶長老你以前對我講過,貴宗為了完成我這樁單子,精英盡出,確保萬無一失,可如今可還能分出力氣,圍剿余慈?
“這位可不再是當年一具步虛分身,以我看來,實打實已是長生中人,而且似是精通虛空法門,哈,對了,當年那虛空挪移之術,可是技驚四座,連蓋勛都很是狼狽……如此人物,貴宗能有幾分把握?真的要臨時再抽調人馬,毀了我那單子買賣?”
慶長老臉皮也厚,只呵呵一笑:“所以才要感謝蘇城主……”
“若按貴宗的要求,此事我絕不參與!而且,絕不能在我那別院上動手……不,在環帶湖上也不成!”
蘇雙鶴還了一個“斬釘截鐵”:“本座三劫以來,怎么也混了些名聲,不想在此損折殆盡。”
聽他在交托與否的原則上有松口跡象,慶長老已經有些放松,再緊張起來,不免就有些患得患失:“蘇城主的意思是……”
蘇雙鶴聲音放低:“很簡單貴宗應該調整一下態度,難道你不覺得,在此事上,天底下,沒有比巫門、沒有比我更合適的合作者嗎?各有所得,各不干涉,沒有任何利益沖突……”
說著,他一手攤開,其上咒音盤轉;另一手駢指,成就劍形,兩相交錯,天然就有排斥之力,橫亙其間。
慶長老沉默不語,但看出來,他有些心動了。
蘇雙鶴趁熱打鐵:“我覺得,之前你們更改的那個計劃就很不錯。與其以硬碰硬,不如借力打力……”
話音未盡,他怔了下,沒了后文。
慶長老奇道:“蘇城主?”
抱歉,更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