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神思飄舉之際,身邊,白衣款款舉杯,微笑敬他:
這當然是玩笑,余慈的根底她也知道,根本不是什么思定院的。就算是思定院的又如何?不管出身怎樣,能成就真人,就是此界當之無愧的絕代英才,此時湖上四宗陣營里,有九成九的都要俯首。那些心胸狹隘之輩的吠叫,除了把自己送到不可測的危險之中,再沒有任何意義。
余慈拿起杯子略為示意,卻沒有飲下。白衣不以為忤,自顧自飲茶以敬。
他們二人這番姿態,自然就有無視其余修士之嫌,這種“針鋒相對”的場面,讓周圍氣氛變得愈發僵硬。尤其是剛剛揭人根底的修士,自忖只是開一個玩笑,而這徹底的無視又是什么意思?
旁邊,白閔覺得很不爽,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對那個魯莽修士去的:余先生身邊的女子,當是湖上有名的冷煙娘子,雖是美貌絕倫,可拿人家的宗主和湖上伶伎比對,這是照面扇臉啊!但凡有些血性的,怕不是當場就要打起來?
還有余先生也是,看起來也不傻,怎么就不明白,在這種環境下一定要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呢?若不是他以小門小戶的出身攜美同游、竊居高位,如何會引來旁人的針對?
說起來他才叫冤枉,只是想結個善緣,卻是成了導火索,這可不是一個合格的商人該做的。他腦子飛快轉動,想著如何才能這尷尬場面下脫身,又不至得罪各方。
沒等他想出個一二三來,湖上忽起大風。
這風來得古怪,勢子像是從九天之上刮起,自上而下,轟然垂降,一時間壓得周邊湖水波紋層生,四艘巨艦并周圍上千大小船只,都是重重一沉,才又被水面頂住,起伏不定。至于旗幡等物,則是嘩啦啦亂響,飄搖不定,連風向都辨不出來。
湖上眾修士正驚疑不定,只見四座巨艦之上,各家主事人物紛紛出來,羅列在艦只上空,似乎在等候什么。余慈移目去看,但見他們個個面色微妙得緊,且眼神交流頻繁,心中當是頗為不安。
也怪不得呢……
在風起之前,余慈就已經生出感應,此地自然半點兒都不覺得驚訝,可像他這樣的,湖上能有幾位?就是身邊的白衣,也感到疑惑,扭頭看他,以目相詢。
“來了一位強人……劫法宗師級數。”
稍頓,余慈又補充道:“應該不是親身到此。”
看似矛盾的話,卻讓白衣若有所思,而很快,答案就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云層間有強光透下,其色赤金,便如晨間驕陽破霧,映得湖面上千燈如燭,亮如白晝。此后才聽得數聲粗嘎鳴叫,有兩頭大若角帆的金烏,其后拖著一輪烈陽,破云而下。
金烏兩翼分張,就有天火如流,與云層電光交織,渾如劫末景象,湖上騷動不已,甚至有給嚇得跳水的,一時混亂不堪。
余慈定睛去看,卻見那輪烈日,其實是一具通體赤紅的車輦,其主體結構全部由骨胳模樣的材質拼合,根根骨頭彎曲,搭起穹頂,整體輪廓就像是人之頭骨,眼眶位置有赤金光茫,滾沸如巖漿,翻涌不息。
同樣是雙鳥牽引,同樣是飛天巡游,這一具車架,可比他當初在東華山所用的司冥巡輦威風得多。
那金烏翎羽根根如赤金,火焰流轉,怕是當真有上古神鳥三足金烏的血脈,肉身強橫自不必說。牽引的車駕材質也是不凡,其外布置禁法,不說別的,其溫度之高,熔金銷鐵幾若等閑,實是一件了不起的飛行法器。
金烏引車在湖面上空巡行,便如大日東升西落,只是那毀滅性的光和熱已近在咫尺。在場高層修士,總要比那些跳水的廢物強上許多,但他們其中也有相當一部分都在域外歷煉過,當強光高熱炙烤面頰時,恍惚間當真來到了星空中那些壯麗恢宏的大日星辰邊緣,也不免心中戒懼。
在車駕巡湖之時,余慈周圍有膽大的,終于是從驚懼中掙扎出來,低聲私議:“這……這究竟是哪位大能到此?”
話語間還帶著顫音,實是上空車駕威勢傾壓之故。
有見識較廣的回答:“這是巫靈日冕車,傳說以大巫靈骨所鑄,攝大日寶焰于其中,雖比大日真火遜上一籌,卻蘊養著十數件巫法重器,由金烏牽引,日行九萬里,只此一輛車,其價值就不遜于四宗的巨艦……既然是這輛車,來的定然是飛魂城當權大巫,就是不知道,是蘇雙鶴還是幽煌?”
沒有人認為是夏夫人,概因那位當世女杰,出游要么是乘坐四宗巨艦更強十倍百倍的“祖神舟”,要么就是碧霄清談的云間玉樓,再沒有別的選擇。
正猜測之時,車駕帶來的聲勢又是一變,風吹日輪,濺起火樹成叢,星落如雨,湖面上竟是燃起了火,萬千火花繞舟回行,逐水而流,久燃不熄,看得船上眾修士心驚膽顫。
而這時候,余慈卻在搖頭:費這力氣有什么用!
余慈心中頗不以為然。乘車而來的大巫看似聲勢驚人,其實就像之前四宗巨艦硬拔起天梁山島時一樣,沒有用出任何直接干擾天地法則的層次和力量,更多的還是技巧。
尤其是當頭吹下的大風,更是一種規避劫數的手段,是借高空罡風為己用,明面上是吹亂了劫云,其實干擾天地法則意志,讓后來的巫靈日冕車安全性更高,場面大于實質,只是設計精巧而已。
那飛落的火雨,就是消減天劫壓力的手段。
說到底,場面大于實質,只圖一個好看罷了,看似強橫狂放,實則謹慎小心。而那邊天地法則的聚合情況也顯示,目標并非血肉之軀,似乎是一具分身,或者是第二元神什么的,對天地法則意志的刺激并沒那么強。
可落在外人眼中,卻是那一位無懼天劫,硬生生排開劫云,聲勢滔天,賺足了眼球。
余慈也不會因為就看低了他,畢竟修為境界是實實在在的——雖然還有些上下飄浮不定,但絕對是劫法宗師的層次。
也在此時,余慈感應到白衣的視線,扭過頭去,正與她頗有玩味之意的眼神相對。
心中微動,下一刻又抬頭去看,車駕已經結束了巡游,再降高度。而此時,八極宗這艘巨艦之上的高層,自孟都公子起,臉上都有驚愕之意,緊接著就下令,主樓之頂洞開,分向兩邊,顯出其中本是極為機密的布置,為的也只是迎候天上來人罷了。
就在萬眾矚目之下,日輪般的車駕懸停在八極宗巨艦上空,酷似顱骨的車輦“左眼眶”中光芒中驟轉熾烈,一個人影從中走出,身軀瘦長,居高臨下,俯視整艦巨艦,自有翻云覆雨,主宰沉浮的渾然氣魄。
自孟都公子為首,一應高層修士都躬身行禮:“恭迎鶴巫。”
“都是一時之俊杰,無須多禮。”
蟬鳴一般的獨特嗓音里,來人舉步下來,言語也還和藹。身后卻還跟著一人,寬袍大袖,青絲垂流,雖衣飾妝容有異,但意態端方,自有一番雍容姿儀。
前面那位,余慈是認不太出來的,但后面那女子,他則印象頗深:
雪枝?
此時,附近修士的私語聲壓得更低,但一直沒有停下:“眉如翎羽身如鶴,這就是飛魂城首席大巫蘇雙鶴?”
蘇雙鶴一來,已經蓄勢待發的賭賽也停滯了。作為飛魂城的首席大巫,在城主幽燦閉關不出的年歲里,他和夏夫人、幽煌三人,成為飛魂城的三巨頭。其中夏夫人因城主夫人的身份,更為超然,而蘇雙鶴主外,幽煌主內,都是跺一跺腳,北地三湖就要晃三晃的真正權勢者。
八極宗、碧波水府等雖也算是中型宗門里面出挑的,也許宗門內也有一兩位能夠與蘇雙鶴比肩的強者,但和飛魂城這類大宗門相比,差距卻是全方位的,還有一道很難逾越的鴻溝,且檔次就差那么一級,平日里的利益關系更直接,受到的壓力也更大,這一點,還不如一些小門小戶。
不過十數息的時間,各宗的高層紛紛趕來,到八極宗巨艦上拜見,一時間好不熱鬧。像余慈這樣坐在大會場的修士,連上去混個臉熟的機會都沒有,不過愈發熱烈的私語討論,還是把氣氛炒熱。
“蘇雙鶴不是早就去域外避劫了嗎?我聽說,這些年的祭典都沒參加的,只能讓別人代勞祭祀。”
“嘖,你怎么知道人家沒回來,要是我藏在這邊一個美嬌娘,怎么也要常回來看看的。”
“那個玉尺社的雪夫人,原先在湖上也挺出名的,叫什么雪枝來著!沒想到,她的后臺真是一位大能……”
“噤聲,不要命了?”
眾修士拿看死人的眼神,去看那口無遮攔的蠢貨,不動聲色拉開了與他的距離。誰人不知,飛魂城上繼巫門法統,尤其是那稀奇古怪,又詭譎莫測的咒法神通,能鎖拿惡念,千里追魂,這蠢貨敢在人家眼皮底下說怪話,回頭稀里糊涂死掉,也是正常。
聽著耳畔亂語,余慈也在沉吟:“蘇雙鶴……”
余慈對這人不熟,但看到他身后的雪枝,就隱約知道白衣為何篤定雙方會有交集了。
事實上,事態的發展,遠比他預料的快得多。
主樓上的拜會還在繼續,但中途卻聽蘇雙鶴朗聲一笑:“今夜我到此,實是修行之余,放松一下心情,諸位既然行了賭賽,便各做各的去。能觀這一輪奪丹斗符,想來長夜不至于虛度。”
他既然這么說,各宗修士自然也要聽著,當下非八極宗陣營的,就知趣地紛紛告辭,但四宗的主事者還是留下來,以全禮數。
孟都公子向程濟世打個眼色,后者會意,叫人去做一番安排,以適應接下來因蘇雙鶴而來的“門戶洞開”的麻煩。但另一方面,蘇雙鶴不去別的船上,偏到這里,也是給了八極宗好大的面子,在賭賽中,說不定也能借幾分勢頭。
此時,蘇雙鶴依舊笑盈盈的,真如游湖飲宴一般:“區區天紫明丹,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寶貝,引得萬人火并,實在不像話。諸位能以賭賽決定歸屬,分寸把握得極好。而且我聽雪枝講,各位邀來玉尺社一眾伶伎,歌舞助興,消彌戾氣,此法甚妙。孟都賢侄……”
孟都長身而起,躬身應道:“但請鶴巫吩咐。”
“坐,坐,今晚上你是主人,不用這么拘束。我只是多嘴問一句,聽說你專門去邀請湖上一位伶伎,叫冷煙的,有沒有這回事?”
此言入耳,孟都公子心頭就是微寒,不自覺和程濟世對了一眼,都沒想到,蘇雙鶴竟然如此直接,當然,他們更想不到,雪枝竟然真能請動這尊“菩薩”出來,一時間竟然不知該如何回應。
端坐在蘇雙鶴身后,雪枝眸光掠過孟都公子和程濟世的臉,眼簾低垂,掩住其中翻涌的波瀾。
這就是宗師之威,這就是權勢之力!
便是孟都公子這般一時之杰,面對蘇雙鶴的敲打,也是進退失據。可以想見,今夜之后,她雪枝夫人在環帶湖上,就是真正“一言九鼎”的人物,再無人能動搖她的地位。
這不正是她當年委身于蘇雙鶴,真正計算和盼望的嗎?
做此人的外室多年,如今終于一步登天,觸及到了她夢寐以求的目標,就算是心機了得,她身上還是起了一波輕微的顫栗,精神也有些恍惚起來。
便在此時,她聽到蘇雙鶴的笑語:“孟都賢侄是真英雄方能本色,何必思前顧后,做那扭捏姿態。那冷煙乃是雪枝的手帕交,確實是清冷自持,色藝雙絕,非同流俗,思其儀容,至今亦心馳神往,不知今夜可來了嗎?”
他聲音朗朗,主樓之上及附近會場,都聽得清楚。也在此刻,余慈周圍送來的眼神,變得很是微妙。
探究有之、感慨有之、幸災樂禍有之,甚至連憐憫都有一點兒。
樓上已正式傳話下來:“請冷煙娘子上樓拜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