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清楚地感覺到了,余慈拋出這具分身,不只是與他斗劍,這方天地也不是專門為斗劍開辟出的戰場,而是一塊巨大的沙盤或印紙,他在其中每一次出劍、每一次移動,甚至是每一次呼吸換氣,都在此間烙印,再被幕后幽暗的魔眼解析,一層層剝開,直至見出真意。
是的,對方正在剖析天遁宗的法門,而且有了不復輪、熔影遁這樣的接口,有很大的可能性解析成功,那時,他無疑就是天遁宗的罪人。
可他明白又怎樣?
陰陽甚至不敢自我解脫,作為頂級殺手,他對天地法則體系中的生死變化,也有超出常人的理解和感應,這一方天地分明已將相關的法則扭曲,他真的反手抹了脖子,難道就能死去嗎?
可能比現在的境況還要慘上十倍、百倍!
宗門心法有將一切負面情緒都熔煉的秘術,可是任何秘術都有一個極限,當發自本能的情緒源源不斷涌出來,像山崩海嘯一般沖擊心防時,他能做的也很有限。
他真的累了,身心的每一處,都已被折磨到了極限,甚至于出現了幻聽,有縹緲魔音,浮空而來,輕喚他的名字,初時還是模糊的,似是喚他“陰陽”。
見并無觸動,在短暫的沉默之后,聲音開始變異,前前幾聲還含含糊糊,突然有一聲,如轟雷驚震,直貫心室:
“王漠!”
陰陽陡然一激,仿佛有電光從頂門直貫腳底:“誰在喚我!”
一聲出去,他才反應過來,“王漠”不是他入道之前的本名么?
這個名字已經有千年沒有用過,以至于他有些時候,都會忘記,可這一聲喚,卻是直破心底最深處,將多少年來已如碎渣般沉入心湖底部的記憶和情緒翻騰上來,便如一條鮮艷的毒蛇,將他本就是搖搖欲墜的心境狠狠咬去半截。
他大叫一聲,嗓子不知怎地啞了,心神震蕩,完全忘記了自己身在何方。
劍氣橫空,正中他前胸。
心神俱喪的陰陽,已經不是一個冷靜的殺手,連個躲避的動作都沒有,便正面挨了一擊,重重跌落,摔入湖中,濺出大片水花。在層層加壓的深水中,他張了張嘴,湖水倒灌進來,他也沒有掙扎,只是一個念頭在混沌的腦海中閃滅:
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陰陽沒有在水中沉底,也很快就是嘩拉水響,他被一只無形的手提出水面,摜在湖岸上。
余慈的分身近前,道袍清凈無塵,沒有任何激斗的痕跡,連那一把貫穿他身體數十次的四尺長劍都化為蓮花開敗無蹤,仿佛之前就是一場幻夢。
陰陽對余慈分身的到來全無反應,他仰面看天,眼睛大睜,讓久違了十多年的陽光盡情灑在臉上、眼中,任光線灼烤,手腳四肢卻是動都不動一下,好像已是一具死尸。
“天遁殺劍果然名不虛傳,你在‘絕影三遁’上的造詣,也讓人眼界大開,看在這兩樣的份兒上,我就多說幾句廢話:如今我需要暫時穩住天遁宗那邊,少一些麻煩,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陰陽連眼皮都沒動一下,如果能因此而激怒對手,得到解脫,正是他心中所愿。
余慈分身點了點頭:“事情也不能耽擱太久,其實你已經做出選擇,答不答應,不會影響結果,我只是覺得可惜罷了……”
半明不白的話中,余慈的聲音越來越低,而陰陽則感覺到,之前那攻破他心防的呼喚聲,越發地清晰起來。
而下一刻,天色暗了下來,卻又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昏黑。
一輪巨大的明月,幾乎侵占了四分之一的天空,取代了眩目的艷陽,明照萬里,其形為真界所無,但給陰陽的感覺,要更為真實。
陰陽也在域外世界修行過,在各處大小世界,見過類似的月亮,而此輪明月,也給了他真真切切的實在感,應該有所寄托,倒是之前那輪艷陽,只是法則的投影而已。
他雖已無掙扎之心,見識卻還在,當下就看出來,這并非是幻術,而是虛空移轉,將他從那一個無限接近于真實天地的世界中移轉出來,送入這與真界大相徑庭的奇異虛空。
這是哪個法寶的內部?還是余慈此人自辟的虛空天地?
陰陽更愿意相信前者,可是,理智讓他忍不住去揣想后者的可能性。
濤聲連綿,送來撲鼻的血腥氣,此時他身懸虛空,想找一塊躺尸的地方也不可能,目光投到下方,就見得無邊血海,無數妖魔鬼怪從血海波濤中掙扎著冒頭,千萬只瘋狂迷亂的眼睛死盯著他,發出狂熱的呼喚:
“入魔,入魔!”
“一入萬魔池,沉淪無盡時。”余慈分身和他一起轉移到此間來,開口說話。
“我意已決……”
“我沒有勸你,你也不必抱有期待。”
淡漠的言語像刀子一樣插進他胸口,陰陽以為他已經看穿看透,可此時心頭還是猛地一窒,拷問本心,終還有不甘,終還有隱藏在最深處的一點兒冀盼。
如果余慈再多問一句,他也不知道會不會遲疑,但此時,余慈只重復之前那句話:“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同樣也是我的判斷。說到底,只需借你影子一用!”
陰陽一個恍惚,劇痛從魂魄深處爆發開來,像是刀子從上面劃過,硬生斬去一塊,他忍不住悶哼出聲,隨即背后被推了一把,直墜血海。
還未真正沾到血水,撲面來的腥氣已沖得五神亂離,六腑抽搐,而其中猙獰兇惡,往復無盡的濁意戾氣,就像是蚊蠅的細卵,直接種入他形神每個角落,隨即滋生種種污穢兇物,嚙咬不休,轉眼就是千瘡百孔。
看著自家苦修千載,圓滿無漏的長生法體敗壞至斯,且將沒有任何底線地持續下去,任他如何硬氣,也忍不住慘叫起來,掙扎中,他抬頭去看,卻見血海上空,余慈分身旁邊,有一團模糊的陰影,正多角突峰,輾轉形成了一個極其熟悉的輪廓。
那是他自己。
此時,余慈看都不看他一眼,領著那漸成人形的影子,飛上明月,隨即隱沒。
陰陽發出尖銳的嘶叫怒罵,之前一切的定持之心,都煙消云散,可這時候,除了無盡的妖魔,滔滔之血海,還有哪個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