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風道士扶了扶道冠,從熙攘的人群中擠出來,縱然是在吳鉤城,還丹上階的修為,也是可以獲得一點兒特權的了,且他也不計較別的,倒沒人與他留難,倒是其他人,就沒那么順利:
“你們這是坐地起價!從天馬城到吳鉤城的符橋卡費,從來都是五十,不拘是哪個商家都如此,憑什么你們隨心閣就敢漲?還一漲漲五倍?還真以為大伙都是二百五啊!”
“嘿嘿,你可以回去天馬城,重走其他的商家的符橋試試?”
“豈有此理,我要到城守劍堂告你們去!”
“呸,有種你就在天馬城呆著啊,到吳鉤城干嘛?告我?現在城守劍堂那些大老爺們,恨不能拿劍把主城犂過來十遍,掃他個干干凈凈,你告啊,看是誰被他們一劍斬了?”
“哎哎,老六,脾氣別那么爆,我說這位客人,你從內陸來,還好一些,你去問問從北方外海過來的,可知外間天劫猛烈到什么程度,別說收他們二百五,就是兩千五,也有大把的人,擠破頭要進來。()說句不好聽的,城守劍堂還巴不得我們收兩千五呢,他們可省心了!”
“胡扯……”
“這還真不是胡扯,你看十來天吧,光從我們這符橋上下來的,每ri都有三五千人,實話說,主城再大,里面也差不多要擠爆了,沒辦法,誰讓吳鉤城是論劍軒治下,主城防御陣可以辟易天劫的?如今整個南國,有這等防御陣的,加上那些大宗的山門,一只手都數不過來……其實來了又怎樣?現在這城里,物價飛漲,這可不是五倍的事兒了,十倍、二十倍都有啊。()”
“……怎會如此?”
“嗨,要我說,客人你不過通神境界,只要不是倒霉催的,被天雷劈著,在內陸討生活,其實也沒什么事兒,就是幾年難見陽光而已。喏,現在已經開始有人往外走了,有些話不怕對你說,世道越亂,他越能見機會……”
回風道士將這些都聽在耳中,微微一笑,又嘆了口氣,繼續往城里去。
沒走幾步路,他就發現,那個看符橋的隨心閣修士,說得一點兒都不錯,吳鉤城他也來過,卻從沒有像現在這樣,人挨人,人擠人,便是每甲子一度的“吳鉤劍會”時,也不像現在這樣熙攘繁亂。
還好,已經有人幫他在主城里預先安排了住處,不慮露宿街頭,而他現在也不準備進城去。
輕車熟路地繞過城中最繁華的地段,穿城而過,很快到了吳鉤城最東邊,靠山臨海的“海天臺”下。
時已深秋時節,正值黃昏,天色漸暗,吳鉤外海,月前的大潮過后,海上波平浪靜,煙波浩渺,細浪層層推擠到高崖之下,翻飛雪沫,沙沙有聲。
自崖底而上,略呈坡形的崖體上,穿鑿出幾十道小徑,中以亭臺點綴,大小不等,高下相錯,人在其上,聽濤踏浪,戲云觀潮,心胸遼闊,海天無限,壯美如畫。()
其實這景致看多了,倒也尋常,可在這些時ri里,見多了億萬里天地火云并舉,天雷狂隆的末世景象,如此景致,感慨不免油然而生,更見幾分珍惜。
正沿小徑上行,忽有白鶴一只,劃過海面,在高崖之前,翻飛而上,投下一枚玉簡,又翩然遠去。
臨海的亭子里,早有手疾眼快的人搶到,稍一掃視,便哈哈大笑,手舞足蹈起來:“南邊,南邊!”
“哪里?”
“南邊,幻榮夫人帶著天劫往南邊去了!”
“哈,好歹讓她賊婆娘被天雷劈成飛灰……一個多月了,時間也差不多了吧。”
“老天保佑,吳鉤城算是保住了。”
“呸,還保佑,不是賊老天,此界何至于落到這種下場?”
這邊有人笑,有人罵,有人高呼飲酒,之前還顯得較為安靜的高崖上,突然就喧囂起來,看得回風道士啞然,終于知道,在人人擠破頭,都要搶進來的吳鉤城里,人心也不是那么安定的。
“師兄,這里!”
臨近崖頂的一處亭臺上,張妙林探出頭來,回風道士頷首示意,轉過小徑并一應灌木,往那邊行去。()
移步換景,視野驟然開闊,面對海天清波,他也忍不住長長吐出一口氣,這些時ri,積蓄在心里的壓力,為之一清。
便在此時,他看到了附近一處亭子里,幾個人影。
在海天臺上,那一行人定是非常惹眼的。其中有一個道人,背對著他坐著,手中還牽一個七八歲大的女童,在他斜對過,是位紫裙輕裳的美人兒,姿容煥發,令人眩目,手上執壺,為眾人倒酒。
而正對著回風道士的,則顯而易見,是一位劍修,而且還是真人境界,如若不然,他不會小心控制著身外森然異象,以免引起不應有的天地感應。
這段時間里,回風道士也見多了這樣的情景。
只是,他隱約覺得,劍修如此小心,倒更像是小心應對當前人際之事,在面對那道士之時,這位的身子未免太僵硬了些。
此時,劍修正在說話,應是刻意做了處理,并無絲毫聲息外泄。
或許是看多了的緣故,亭中幾人,都對回風道士生出感應,先后看來。
回風把頭一低,正想致個歉意躲過,忽地脖子發僵,卻是看到了那一直背對著他的道士的臉。()
鬼……鬼厭!
這個被論劍軒通緝了一年的魔頭,竟然如此高調地現身在吳鉤城?
他心中波瀾翻涌,不可避免地懼意暗生,幾乎想著即刻跳崖逃命,可這時,卻見鬼厭對他笑了一笑,笑容里似乎也沒什么兇惡之意,倒是從容不迫,然后回頭,繼續聽劍修說話。
“碰上個熟人……先生你繼續講。”
無垢先生苦笑,在九宮魔域的這些時ri,他絕大多數時間,都是稀里糊涂的,最后也是迷迷糊糊被鬼厭救走,但他卻不傻,自然知道該說什么,該做什么。
“天劫臨頭,此界是不好呆了,我準備去外域,磨礪劍意,看是否能在天魔中殺出一條路來。”
言下之意,就是“我不會泄露你的秘密,四海社那邊,也會暫時避過,請你放心”。
雖然,他也不知道,這所謂的“秘密”要從何說起。
對此,鬼厭倒是笑吟吟的,不以為意,可突然有人道:“我與先生同去可好?”
“咦?”
說話的正是簡紫玉。
誰也不知女修是個什么意思,別的不說,此時的外域,就是好去的么?
以她的步虛修為,以前去外域,當然沒問題,可如今世道變亂,一應長生中人,怕是要陸續前往外域避劫,以簡紫玉目前的身份、牽涉的種種問題,到了外域,不知有多少兇險在等著她。
鬼厭奇道:“紫玉侄女,要知你如今已經用不得紫陌紅塵燈了……”
幻榮夫人的分身已毀,簡紫玉等于是失去了自如cāo控的能力,戰力肯定要下降。
簡紫玉卻是微笑:“便是這燈,耽擱我修行多年……”
說話間,她竟是拿出那流光溢彩的寶燈,送到鬼厭手上:“若師尊若能度過此劫,長存于世,便請前輩將此燈交回吧。紫玉從今往后,一丸‘十丈紅塵’,足矣。”
足矣?就是無垢先生這個長生劍修,也不敢這么說罷!
鬼厭之后,余慈發現,他是越來越看不懂這個女人的想法了。
從她重回九宮魔域起,明明有所求,但得得失失,并不縈于懷,如今余慈收伏了幻榮夫人,某種意義上,就等于是在她頭頂上安了一把刀,不知什么時候,雪亮的刀刃就要落下。
她不懷恨么?不恐懼么?
簡紫玉卻不管他怎么想的,莞爾一笑:“前輩可知,我一生最信服何人?”
鬼厭自然不知。
“當年有一位女修,雖出身高門大閥,卻一慣是獨往獨來,上天入海,翻覆三界,僅憑手中之劍,橫行世間,世人畏稱她‘誅神斬魔屠妖無雙’,說她劍意超絕,殺性沖天。我卻羨她性起而來,盡性而去,便是高門大閥,亦不能阻其天然之志,無所拘、無所礙,任性自然。只恨身不由己,難舒懷抱,而如今,機會到了!”
余慈面色古怪,一方面是為簡紫玉胸中丘壑,另一方面,那一位的事跡聽起來……好生耳熟。
小五哇了一聲,正想說話,被余慈止住,隨即輕咳一聲:
“那在九宮魔域,你又何必……”
簡紫玉微笑看他,在鬼厭眉峰蹙起之時,重執酒壺,看似要為他倒灑,卻在微笑間,忽地把玉液瓊漿,盡從自家頭面上傾灑下去,半入檀口,半洗嬌容,便在眾人目瞪口呆的時候,她指向鬼厭:
“既然明白,就不許賴賬!這份人情,一定要記著了!”
她轉向無垢先生:“還不走么?”
被簡紫玉妙目一照,不知為何,無垢先生也是站了起來,這時才有些尷尬,卻又見她燦然而笑,擲壺入海,慨然而歌: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ri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歌聲清絕,何來愁恨?倒有一番傲岸不屈之意,橫絕海上,貫ri凌云。
一前一后,兩道劍光驟起,刺破天際,在那夕陽血海之中,轉眼不見。
(紫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