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事說罷,柳觀所凝成的影子自然消失,臨時開辟的暗影虛空也推平了,旁邊的蔣望和護衛就像是從噩夢中驚醒,駭然望來。//..//
匡言啟維持著矜持的表情,越是淡然面對,他在蔣望等人心中的印象,就越是高深。不過他心里,還是在糾結的:
從現在起,魔門東支在北荒的資源,就要全面向尋找陸素華傾斜了,而與之同時,柳觀也暗示,同意他將部分力量,用在自己的私心上。
應該是……暗示吧?匡言啟越來越看不懂柳觀了,那位是個瘋子無誤,可這直指人心的壓迫力,又是怎么一回事兒?
自顧自登上車子,對殷勤服侍的美婢視若不見,不提柳觀那邊的壓抑感,只說眼前另一樁事,就足夠他頭痛的。調轉資源傾斜方向,對柳觀來說只是一句話,放在他這邊,卻是需要落到紙上,拿出一個有足夠說服力的章程出來,否則魔門東支那邊,不管柳觀,卻肯定不會放過他。
既上了柳觀的賊船,這一份兒心,他操定了。
“取紙筆來!”
世上有傳訊玉簡,修士便少動紙筆,不過要是整理思路什么的,還是這玩意兒實在。
匡言啟終究還是有才干的,上車下車之間,他已經有了初稿,再有半夜時間,就將這份兒訊息給趕制出來。除了前面解釋給柳觀的那些推斷之外,他在前面,著重提起了余慈。
其中最有說服力的,是當年劍園之事。
匡言啟手中掌握著很多材料,比如劍園一役,余慈是一應修士中,唯一一個留到最后的,雖然離塵宗在此事上刻意低調處理,卻也瞞不過有心人。
在此之前,從光魔宗那里得來消息,東陽正教的人馬,就和余慈有過牽連,誰都知道,東陽正教是無量虛空神主嫡傳,而其人馬在劍園中全滅,焉知沒有法門遺失、流落到余慈手中?
雖然這種可能性太低了,但在北荒之事中,有了余慈現身,比之其他更不靠譜的推演,就算不上捕風捉影。
匡言啟用黃泉秘府,將余慈和陸素華聯系起來,形成了一個完整且能自洽的鏈條。
陸素華若排在第一,余慈其人,就高掛在這份嫌疑榜單的第二名,其余的完全都是湊數,相比之下,還是以二人的嫌疑最大。
這應該就沒問題了。
將訊息轉錄后,親手交給蔣望,讓他飛劍傳訊。做完這一切,匡言啟心情莫名轉好:余慈,你毀我根基,我便讓你變成喪家之犬,只要你還活在這世上,就不要再想著安生!
想著仇人未來的狼狽模樣,還有被抓到他眼前時驚駭的表情,匡言啟哈哈大笑,那一點兒擔憂就此消解。
事前患得患失,事后看來,也不過如此。
便在他的笑聲中,那訊息通過三家坊的渠道,以最快的速度發往北海,大約在第五日上,抵達了北海天辰宮。
作為魔門東支的根基,天辰宮的飛劍傳送陣自然是繁忙不息,每刻鐘都有三五道劍光閃爍。不過像三家坊所標識的等級,還是非常醒目的。負責接發飛劍的修士優先選取了它,正要送走,卻見前面有兩位宮中的大人物緩步走來,大約是要出門。
他慌忙施禮,那兩位才不會理會這種操持雜役的弟子,很快走過去。這邊剛吁口氣,忽聽到其中一人說話:
“北荒發來的?就是翟師妹負責的那邊?”
話中帶著嘲弄,雜役弟子還沒來得及回話,手上一空,那傳訊飛劍已經被返地來的那位拿走:“清漁兄,這不是咱們那位匡師弟的手筆嗎?”
說話的這位,乃是魔門東支一位風云人物,號東昌子的,與魔門第一新銳東滄子僅有一字之差,因此事而大打出手,雖然惜敗,但也名震天下。
與他同行的,則是宗主鬼鈴子的又一位親傳弟子林清漁。他從東昌子手中接過傳訊飛劍,掃了一眼,評價道:“難得他能講出個章法來,也算是個聰明人。”
“聰明倒還聰明,可一個聰明人,跟著瘋子的思路,哪還有好?據說那還是翟師妹的主意?”
林清漁笑而不言,兩人只當是一個小小插曲,將傳訊飛劍擲回,自顧自地離開。
那雜役弟子接了劍,低頭匆匆而去。不過到了半途,湊個無人的當口,他卻是拿出一塊空白玉簡,在飛劍上一掃,轉錄了一份下來,這才送到頂頭上司手中。言道:
“林師叔和東昌子師叔在路上看過了。”
按照規章,傳訊飛劍在送抵之后,交到這邊之前,不得有任何神識掃描的痕跡,但這個雜役弟子在門中干了多年,也算有些口碑,理由又充分,上司也不以為意,放他離開。
雜役弟子暗喜,待離得遠了,拿出玉簡,狠狠親了一下:北荒那邊的消息,多賣幾家的話,一件六重天的法器,差不多就到手了!
這情報販子,他還真是做對了!
世上之事,少有能夠完全被人把握的,總是會有一點兒或很多的意外摻雜,使得原本的目的,莫名就扭曲到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柳觀非常明白這個道理,但只要不涉及他關心的領域,他根本就不屑一顧。
就算天塌下來又如何?那里有黃泉賤婢嗎?
此時,他站在一處門外,這里點著氣死風燈,白慘慘的,地下城良好的通風,使燈籠慢慢搖擺,在朱門上弄影。
影子便是手,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柳觀邁步而入。外面光線透入院中,里面的陰影一下子活潑起來,在歡笑,在舞蹈,爭先恐后地依附在他腳下,再向周圍延展。
砰砰砰砰一連串門響,所有的門戶一起洞開,陰風吹入,群影亂舞,但很快就沒了活力。
里面沒有生靈的氣息。
柳觀一點兒都不奇怪,等他找到地方,在門外就知道了,進來只是慣性,還有,他挺喜歡這里的氣氛——沒有什么讓人生厭的東西,只有滿地落影,層次分明,陰影還留下了上任主人的某些情緒,不太濃烈,但那種懊悔和壓抑,很合他的胃口。
沒有進屋,柳觀坐在院中的石條凳上,搖頭晃腦,如飲醇灑。
世上多一人如此,他心中就多一份共鳴,多一份近乎快意的暈眩,他很喜歡。
在院中坐了一會,思感躍升,陰影向四面八方蔓延,速度之快,已經超出了常人的想象,只一瞬間,就將全城貫穿。
陰影是介質,將城中人們相關的情緒接引出來,向他這邊匯集,對他來說,這是美食,也是毒藥。
也就是在北荒吧,影虛空如此囂張地擴散,竟然沒有人表示異議。
城中也有些強人氣息,可在見識到與他巨大的差距之后,一個個都安靜得很,在北荒,至少在這華嚴城,他柳觀確實可以橫著走。
“陸素華不在這兒。”
通過影虛空,柳觀再度確認,不免有些失望。他從三家坊的渠道得知,華嚴城最近出現了疑似陸素華的蹤影,而獨院里的人,曾經近距離接觸過。
按照情報,他先去了那個“九煙”閉關的所在,那里沒人,又到城中,但還是撲空,線索似乎就這么斷掉了。
“是誰走露了風聲?”類似的念頭在他心中一閃,便熄滅了。柳觀不會去動腦子想這些,他只要知道結果就行。
也在此時,影虛空將更深層的信息傳遞過來,城中有一人,氣息與眾不同。
“原來這里也有長生中人。”
他垂下眼瞼,下一刻,他一縷分念就來到目標之前,借著那邊的影子,隔空顯化。
這邊是一個丹室模樣,一位道袍束冠的女修正在這里忙碌,臺上各種藥材分列,藥鼎中煙氣蒸騰。不過在影子凝成之際,女修終究還是停下手,清麗純凈的面容上,顯露出一些無奈的顏色:
“可是柳道友?白蓮這廂見過。”
話音方落,藥鼎中滾沸的煙氣就散開,撲鼻的異味溢出來,白蓮秀眉微蹙,這部分空氣便給封絕,順著通風口流出去。
柳觀對這些都是漠視,就是在打量白蓮的時候,有些驚訝的樣子:“咦,你的根腳很有趣啊!”
白蓮并不喜歡這種語氣,就不和他糾纏,也去問他:“柳道友此來何意?”
聞言,柳觀直接略過剛剛的話題,凝化的魔影分身直勾勾地盯著她:“你見過陸素華?”
“我不知她在何處。”
柳觀有些不滿,他說話間用了秘法,只要對方回應,就能測其言語真假,可白蓮卻是回避了直接的回答。
他又問:“你是哪家的?”
“這與柳道友無關。”
柳觀的眼神依舊是直勾勾的,明顯不太高興,但更進一步的動作也沒有。雙方就這么對峙片刻,魔影忽地向下一挫,形跡全消。
白蓮輕輕嘆息,轉身收拾臺上殘局,因為柳觀,她又多了一次失敗的記錄。
不一刻,石室門打開,花娘子搖頭走進來,鳳釵珠串叮叮作響:
“真是殃及池魚,這瘋子,到哪兒都是個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