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兩人還沒有離開真修圈,這一片區域非常清凈,所以他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相隔半條街,一處三層木樓,像是茶舍之類,臨窗有一個中年人,穿著湖綠長衫,冷冰冰看過來。
“你們這兒‘爺’還真多。”余慈隨口一說,便笑問道,“這是何人?”
萬全有些魂不守舍:“大椎堂副堂主,宿通宿爺。”
雙方的相隔不過半里左右,對還丹修士來說,已經是非常危險的距離了,余慈瞇眼打量了一回,見那人面目還算端正,只是長了一對吊八字眉,眉宇間陰氣森森,周身氣機則盤結如珠,若有若無,收攏得頗見功底。
宿通在大椎堂中地位極高,真論職位,還在洪爺之上,只是洪爺手中拎著外事大權,兩人才差不多。不過萬全就不明白了,洪爺那邊明明說是要引人入伏的,宿通卻在此時出來,且看他樣子,根本就是要動手了,難道要提前發動?
稀里糊涂的時候,卻見樓上有人匆匆走去,遞了一枚玉簡。宿通也是一愣,看著玉簡,很久都沒有抬頭。
“看來是臨時有事兒,打不起來了。”
余慈笑了一笑,不再管那邊,自顧自地往前去,萬全一時卻沒有動彈,而是看遠處樓上,宿通果然是起身,甩手走開,再沒有看余慈一眼。
原來如此!萬全終于反應過來,他剛剛是亂了心緒,混淆了前因后果……他想起來了,前段時間周鬼手和宿通因為一場口角引發了爭執打斗,當時還鬧得滿城風雨,后來是周鬼手請了城中一個耆老化解,不了了之,但宿通這人,一來睚眥必報,再來他確實是陰窟城中極精擅魂魄心意之術的一位!
周鬼手落得那般下場,十有八九是宿通下了黑手,故而對余慈橫插一腿十分不滿,但他得了消息之后馬上收手,果然還是更看重那邊的事情……
萬全只有苦笑的份兒,這時候余慈已經把他落下了十多步遠。說實話,看著前面的背影,他有種掉頭逃走的沖動,但最終,他還是咬咬牙,快步跟上。
“前輩,前輩!”
萬全不用裝也是緊張的樣子,追上去道:“宿爺是大椎堂的頭面人物,在這陰窟城,大椎堂幾乎就是半邊天,這個……”
他沒有把話說得很露骨,因為怕引起反效果。他現在想趁著宿通現身的機會,游說余慈按照他的安排行事,按照前面余慈對他的信任,他還是有把握的。只需稍加引導,就可以讓余慈自己朝大椎堂設下的陷阱里跳。
“嗯,挺麻煩的。”余慈點點頭,坦率承認。
“如此,前輩最好……”
話說半截,他忽然有點兒說不下去了,倒不是他良心發現什么的,他小萬做這種事也不是一樁兩樁了,良心或許還有,但從來都是事后才冒出來的。他吞吐的緣由,說到底還是恐懼。
這感覺看似來得突兀且沒有道理,但萬全卻不敢輕下結論。做這種事兒,要的就是個直覺,或者說是所謂疑懼之心,真要做得肆無忌憚,盡早都是個死字。
這時候,余慈卻主動相詢:“最好什么?”
萬全背后涼浸衣衫,卻再也猶豫不得,一咬牙道:“前輩應該也是個有身份的,若是在這里有什么關系,最好請人調解一回,把事情說開了,也能免得誤會和麻煩。”
一句既出,他全身都要虛脫。
說到嘴邊,他終于還是改口了。他說這些,不是為了誘余慈入伏,而是確確實實存了提醒的意思。他是想著,這位“追魂”前輩,實在不太像是五哥所透露的那一位,要是及時明確了身份,或許會省了那一回血殺場子,那樣,他也就解脫了。
可惜,余慈回應得很干脆:“初來乍到,哪有什么關系?”
接下來,他又僥有興致地詢問:“你說大椎堂是‘半邊天’,城里就還有與他們分庭抗禮的堂口了?”
眼下余慈無論如何都不像是要息事寧人的樣子,萬全心中哀嘆,仍只能做出回答。
要說陰窟城這座地下大城,在北荒已存在了超過兩劫時光,但對北荒整體而言,仍只能算是個新貴。相較于北部和東部的那些大城來說,本土勢力其實還沒有穩定下來,缺乏一個能夠長期壓制異己的強大力量。
這百來年,大椎堂確實風頭極盛,諸方不甘寂寞的散修紛紛來投,實力水漲船高,但與之同時,他們跋扈的行事作風,也招惹了不少對頭。陰窟城確實沒有能與他們相提并論的堂口,可是各方隱約形成的聯手勢頭,仍能夠讓大椎堂投鼠忌器,不至于真的全無約束。
“像是常年駐守在百轉風洞的房先生,是城中各勢力公推的百轉風洞大總管,負責這一修行之地的分配,聲望很高。周鬼手和宿通的爭斗,就是他調解的……”
說到這兒,他忽然醒悟,周鬼手之死,說不定就是大椎堂給房先生眼色看,卻被“追魂”前輩攪了一通,怪不得宿通惱火。
那邊余慈也明白了,百轉風洞應該是一個利于修行的靈脈竅穴之類,他便道:“小萬你幫我在百轉風洞要個位置?”
“這個,一時半會兒怕是辦不下來。”
萬全這是實話實說:“百轉風洞是真修圈的核心,對修行有大用。可里面空間有限,算上長住的、租住的,已經占得滿了。真想要的,要等缺額出來,再下力氣爭搶……”
余慈想了想,也沒有糾纏于這個問題,又道:“我長途到此,有些乏了,總要找個清凈地方休息,小萬你有什么好地方推薦?”
萬全本想一口答應,忽地想起件事,忙道:“不知前輩想住多長時間?”
“五天吧。”余慈隨口道。
萬全登時臉色發白。
“唔,等等,三四天也可以了……”
萬全沒有一點兒好轉,臉上甚至都有些發青。而不等他緩過勁來兒,街口上忽然有人招呼:“小萬?”
嗓音膩甜,還有一個戲弄式的半長音,蕩漾的音線讓人入耳難忘。萬全一震扭頭,只見一個火紅的人影在這邊招手,看著是穿一身輕便的春衫紗褲,腰間圍了一幅短裙,十分利灑。招手時窄袖的袖口褪到臂彎,露出雪白的小臂,很是吸人眼球。
萬全見了此人,當即唬了一跳,未等回應,余慈已經笑道:“這是何人?”
“是晚輩在紅牙坊里的師姐。”萬全額頭見汗,只能勉強維持著心態不崩掉,“她和晚輩嬉鬧慣了,前輩勿怪。”
“倒是不假偽飾。”
余慈的贊語聲中,那女子見萬全沒有回應,干脆笑吟吟地走過來,她身姿并不甚高,然而玲瓏有致,稍有動作,薄薄的春衫下近乎夸張的曲線起伏,當真是驚心動魄。萬全卻完全沒有觀賞的心思,離得近了,他便要埋怨:
“我這里有客人……”
女子一頭烏發盤髻,卻垂了兩縷在臉側,更添嫵媚。其眼神也極是大膽,烏嚕嚕地一轉,便將余慈上下打量了個遍,緊接著便向萬全道:“坊里有急事兒,陸姐叫你呢,不妨暫由我來招待客人,怎樣?”
話是詢問的意思,但女子可沒有給萬全任何拒絕的機會,轉臉就向余慈福身行禮,笑道:“奴家寶蘊,來得冒昧,這位前輩可莫怪罪。家中確實有急事,要小萬回去。要是前輩不嫌棄,奴家愿暫代幾個時辰,無論如何,務必使前輩滿意。”
余慈打量著這嫵媚大膽的女子,面上不置可否。那邊萬全卻是急了,換了平日,萬全絕不會爭,但眼下則是萬萬不可,他把頭連搖,尚未說話,有個聲音響起:
“好啊。”
余慈笑吟吟地開口,代萬全回應:“小萬你既然有事兒,懸在心里也不好,不妨回處理完了再來。我想令師姐在此,做事也不會比你遜色。”
萬全立時就不言語了,想給寶蘊暗示點兒什么,但莫名地手腳微顫,全身力氣都化掉了大半,竟是僵在那里,動彈不得。
寶蘊見他這模樣,秀眉幾不可察地微蹙,旋又嫵媚一笑,嬌小豐潤的身子往余慈身邊靠了靠,溫熱的香氣氤氳繚繞,薰人欲醉:“既然前輩不嫌棄,寶蘊敢不用心?”
作為一個地下城,陰窟城肯定是沒有日夜更替的,但在一些有條件的區域,修士們還是會用各種方式加以模擬,免得因為單調的光色,造成那些心理上的損害。
此時,位于陰窟城最繁華旺鋪地帶的紅牙坊,就已經進入了“夜晚狀態”,
萬全站在光線昏暗的屋里,發揮他記憶力方面的長才,一句句復述他和“追魂”交談的細節。屋子里面還有一個女子,穿一身粗布衣裙,默默地擦拭屋內桌椅家具,像是最普通的侍女仆婦。
但也就是這個侍女模樣的女子,在擦拭家具的時候,一句句說話:
“你撿了條命回來。
“我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想法,但他顯然在給你機會,你也比較幸運地把握住了。
“此人決不是靈犀散人,大椎堂想必要空歡喜一場。
“至于其實力,看看寶蘊是個什么說法。”
話音剛落,外間就有人嚷道:
“氣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