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嚴和余慈的到來,把頂層正忙活的耿福嚇了一跳。此時頂層宴會的場面倒是都鋪開了,可這個時段,是絕不能把兩位身份最尊貴的人物請上席的,胖掌柜當下一路小跑地過來,畢恭畢敬地請二人移駕邊上的云竹園。
云竹園是天翼樓上最好的觀景地,這里半封閉的空間,不適合舉行大的酒宴,但作為貴賓的休息室卻是正好。余慈便很喜歡這地方,至于謝嚴,此時除了金骨玉碟,什么都不掛在心上,任由耿福安排。
將兩位貴賓迎入園中,耿福也不敢久待,看著茶點都供應上來后,便施禮告退。
云竹園內隨即安靜下來。
余慈看向謝嚴,見這位仙長坐下之后,便瞑目養神,大概是想直接坐到宴會開始。魚龍對謝嚴有些本能地畏懼,離他遠遠的,在翠竹中游動,余慈一笑,也就憑欄遠眺,俯瞰絕壁城的景色。
因為夾在山間,又是冬日,絕壁城的天色暗得很快。當山體擋住太陽斜照的光暉,巨大的山體陰影投射下來,遮住了大半個的城區,有一層灰色的陰影彌散開來,蒙住了絕壁城的上空,城中燈火由此逐一點亮。
城中縱橫交錯的街道上,人流熙攘,店鋪門面紛紛打開,煙火之氣蒸騰而上,和高空云霧混雜在一起,遮住對面黑沉沉的丹崖,仿佛將其從漸暗的天幕下抹去。
忽有這么一個印象,余慈也是失笑。他不再看那邊,只看新城萬家燈火,閑來無事之下,他運使從《上清聚玄星樞秘授符經中學來的連星秘法消磨時間。
此時天空尚無星辰,他就用城中的燈火代替,在燈火間連線,用巨大的山城為背景,畫出符來。什么清心咒、五雷符、神行符……諸多符紋在他眼前心間流過,或許這也算是修行,不過他更多還是樂在其中。
不過,在嘗試五方通靈符的時候,他沒有成功。此符畢竟復雜,且城中燈火閃閃滅滅,并無定數,也不是正經的運用連星秘法的環境,他多次嘗試失敗,也不再強求,干脆直接動手,頃刻間一道正經的五方通靈符書就,靈光飛灑,一解心中郁悶。
謝嚴只是瞥來一眼,也懶得管他。
頂層閃耀的靈光自然瞞不過樓上的諸多修士,不過誰都知道頂層此時有得罪不起的仙長在,議論之余,也不敢當真上來一看究竟。
感受著靈光擴散,余慈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多日來的修行讓他養成了習慣,放出五方通靈符后,便要練習一下神魂感應,正如解良所說,兩相結合,是鍛煉神魂的極好辦法。
輕車熟路之下,余慈“心湖”擴張,一組巨大的同心圓鋪開,并且很快形成了一個由感應信息到做出判斷、由做出判斷而明確環境、由明確環境而更清晰感應的良性循環。
慢慢的,一組模糊的輪廓呈現出來:有欄桿、有修竹、有隱約的人形,還有活潑游動的細長生靈。
這是身畔的云竹園。
如此感應,正是解良所說的還丹修士一顆金丹“虛空懸照,映徹大千”的狀態。
以前,余慈能夠利用五方通靈符加強神魂感應,在長時間準備后,進入此一狀態。如今,無論是進入的方式還是準備時間并沒有縮短,可是,呈現此狀態的“地方”卻改變了。
在這里,天色沉暗,上有明月懸照,山林靜謐清幽。中央小湖波光粼粼,如撒碎銀。湖水中,游動著一個模糊的影子,那是余慈已經呈現,卻仍未成形的心象。
不知何時,余慈的心神已經進入了“心內虛空”之中。
關鍵就在中央小湖上。
余慈布置的“心內虛空”的結構布局中,明月代表著過去的痕跡,無邊黑暗便是亟待探索的未來,而山林小湖,則構成了他現在擁有的一切。其中,中央小湖可以看作是余慈的形神本體,外圍山林則是以照神銅鑒為代表的“外物”映像,二者相對相成。
在余慈看來,在中央小湖中游動的影子是“心象”,但不能將中央小湖和心象區分開來。小湖其實是“心象”的延伸,是他的“物象”的某種象征,正對應著神魂、或是“同心圓理論”的基本結構。
因此,很自然的,代表著神魂結構的“心湖”便與中央小湖渾融一體,無分彼此。
當然,不能忘記還有外圍山林所象征的照神銅鑒在起作用。這件寶物除了映襯心象,還在“心內虛空”和外面真實世界之間架起了一座橋,使本來相對獨立的“心內虛空”,與外界天地發生聯系。
這種情況下,余慈可以在“心內虛空”進行神魂感應,聯通外界,再將感應到的信息投進來,倒似是照神圖在“心內虛空”復現一般,只是范圍和清晰度什么的,就不能強求了。
在照神圖消失之前,余慈一直在嘗試將神魂感應和照神圖相結合,卻全無頭緒。如今照神圖不在了,他卻獲得了突破,世事之奇妙,莫過于此。
此時此刻,中央小湖之外的廣闊空間,山林依舊。可是在貼近湖邊的那部分,卻代之以“云竹園”的模糊輪廓。這是由神魂感應映現出來的,也是內外虛空相通的標志。
其實,此次余慈鍛煉神魂,加強感應,過程并不順利。天翼樓內的氣息非常復雜。,因為里面加進來太多修士,他們的氣息混雜在一起,給神魂感應提供了極大的信息量,使余慈能夠在更豐富詳實的條件下做出判斷,但也幾十上百倍地增長了環境的復雜程度。
正如之前他在崖頂感嘆的那樣,小小一條魚龍,其周身氣機的復雜性已經超出了他的把握極限,更不要說樓上百多號修為有成的修士聚在一處,彼此影響變化。
這就形成了一個非常古怪的情況:一方面,余慈對周邊環境中的擺設,就像是圍欄、桌椅板凳、各種裝飾陳設之類的位置、輪廓越來清晰,這都是他神魂作出的精準判斷的結果;另一方面,感應范圍內的所有修士的形象又是極其模糊混亂,彼此錯雜,很難分辨。
在五方通靈符的作用下,余慈的感應極限要在三里以上。可受上面情況的影響,他現在能夠比較準確把握的,也就是“云竹園”的范圍。他知道,在他潛心感應的時候,園中陸續進來幾位實力頗強的修士,向謝嚴請安問好。
這些人的氣息表征都非常鮮明,可若想進一步探知,擴散的神意力量像是撞在無形的幕布上,總是隔過一層。持續的時間久了,這些人的氣息又混雜在一起,感應起來愈發吃力,憋得他心里難受,但對這巨大厚實的“幕布”,又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僵持半晌仍毫無進展,余慈又覺得云竹園里人來得差不多,正要暫時放棄。“心湖”的水波潮汐忽然一個激蕩,這片小天地中,加進來一個新的對象。
相較于其他修為精湛之輩,這家伙周身氣機可要簡單太多太多!好像是巨大幕布之上的破爛缺口、最薄弱的所在。缺口乍一出現,余慈已顧不得那究竟是什么,神魂感應自發運作,積蓄了很久的神意力量轟然涌入。這一瞬間,余慈似乎聽到了一聲屏障破碎的脆響。
然后,一個憨態可掬的大胖子從虛空中“跳”出來。
胖子厚唇啟合,似乎是說些什么,余慈全沒聽清。他只是“看”到,以胖子為中心,鮮亮的色彩向四面八方蔓延。
如果說最初的胖子形象還只是用墨筆以寫意的手法描繪的大致輪廓,但在“著色”之后,便成了一幅細膩精致的工筆畫,然后這畫便“活”了,成為清晰真實的人物,映現眼前。連帶著他周圍的環境,也都鮮亮明艷起來。
這一刻,余慈想起了照神圖。
也是這一刻,謝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走了。”
余慈一震,心神從“心內虛空”彈出,回到現實世界。此時,云竹園內已有七八個人,自然以謝嚴為中心形成一個小圈子,此時都站起來,準備往外走,同時用非常古怪的眼神投射過來。
在謝嚴起身之后,只有余慈這一位,依舊大咧咧的斜倚欄桿,瞑目養神,要讓謝嚴親自叫他,才睜目回神。
余慈還穩得住,既然是修士,自然是修煉比天大,連謝嚴都不在意了,旁人的目光更是毫無影響。
他沖著園內諸位面熟或面生的修士點頭笑笑,也站起身。只這一眼的功夫,他便看到,耿福正躬著腰,做出“請”的姿勢,招呼這些仙長入席。形象和他“心內虛空”所顯現的一般無二。
而且,胖子對余慈剛剛的神意沖擊,顯然是毫無知覺。
便在此時,左小臂燒灼的痛感直刺腦際。
余慈袖中,照神銅鑒熱得發燙,澎湃的熱力從胳膊內側的嫩肉傳導而入,融進周身元氣之中,一時難分彼此。被這般熱力推動,余慈的心臟不可抑止地狂跳起來。
似乎,他有了一個了不起的發現……
只可惜,他暫時沒有時間去研究了。此刻,以謝嚴為首,云竹園內各頭面人物陸續走出竹林屏障,外間宴會廳堂八音齊奏,一下子熱鬧起來。
時辰到,易寶宴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