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出透過車簾縫,望了一眼呆若木雞,臉色鐵青的玉紫,雙手一合,哈哈大笑,這一笑,他那琉璃般的雙眸,在陽光照耀下,顯得神采熠熠,波光流動。
他這笑聲,清悅,爽朗,卻與他平素那薄唇一揚的嘲諷完全不同。
幾個劍客聽了,也是開懷一笑,他們同情地回頭看了一眼玉紫,暗暗想道:這個小兒甚是重利,怪不得被公子戲弄了。
玉紫垂頭喪氣地向雜工隊中走回。
她一走近,宮和亞等劍客,便策馬圍了上來。
亞一馬當先地堵上她,頭一低,呼地一聲,大臉湊到玉紫眼前。玉紫正低著頭行走,突然眼前一暗,便把頭一抬。嚯!當下她便對上了一對幽亮幽亮,直如捕食的野狼一樣的眼睛。
玉紫向后一側,與亞稍稍分開后,皺著眉頭瞟了亞一眼,轉向他的身后叫道:“父親。”
宮瞪著亞,策馬靠近玉紫,呵呵笑道:“我兒,公子出有何賞賜?”
說這話時,宮的皺紋都綻放開來,顯得很愉悅。
玉紫對上父親這樣的表情,嘴一抿,正準備向他控訴公子出的小氣。轉念一想,那公子出畢竟是一件大貴族,這種抱怨的話,還是少說為妙。
于是,她在眾人的盯視中,嘴皮子彎了彎,笑了笑,“公子出賜兒一些刀幣。”
宮呵呵一笑,滿臉的皺紋都綻開了花。
眾劍客只是朝她看了幾眼,毫無羨慕。如他們這等年輕力壯的人,連玉佩綢緞等賞賜都經常得到,并沒有把刀幣放在眼中。
看到眾人散去,玉紫向宮扁了扁嘴,郁悶地說道:“父親,公子出賜兒十個刀幣。”
她的聲音悶悶的,有點塞。她對賞賜的期待是如此之高,突然落了空,心里很不是滋味。
宮卻是呵呵直笑,他開懷地說道:“我兒,公子出可是中原的大貴族,他的賞賜,兒不必在乎多少。”
玉紫抿了抿唇,決定把這件事拋開:我就不信,以我的能力,還混不到一頓好飯!
車隊放慢了。
進入了魯國的貺城。
這貺城,與曾國完全不同。這里的街道兩側,店鋪很少,就算有店鋪,也只是銷售貺城本地的產品。在這里,根本看不到曾城那種各國都有的物產,街道上,也沒有川流不息的人群。
玉紫一問,才知道,魯國人普通輕視商業,在這里,商業很難得到發展。
這時,玉紫看到一家店肆前的旗幟上,飄著一個大大的鹽字。
她提步走了進去。
守在店肆里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她披著長發,額頭系著一根染成青色的絲帶,也穿著那種上襦下裳的深衣。
店肆里,所有的鹽都封在陶甕里。玉紫看著一個陶甕,問道:“此鹽怎地售買?”
那婦人并沒有因玉紫麻衣灰臉的看她不來,彬彬有禮地回道:“一筒五個刀幣。”
她拿出的,是一種竹筒,筒身約兩個拇指大小。
這時的稱量工具,各地都不一樣。也不知這竹筒里的鹽,大概有多重。
玉紫估計了一下,如果在曾城的話,這點鹽,約二個刀幣,果然利潤可觀。可惜,她的鹽沒了。哎。
玉紫走出時,見到眾雜工劍客都跑到旁邊的店肆中,喝起那種白白的漿來。
漿,是這個時代最主要的飲料,不管是在曾城,還是在有寬城,街頭小巷,到處都有販漿的地方。
這種由米糧發酵而來,微帶酸味的飲料,十分的解渴,在這種一天比一天炎熱的時候,難怪它成為眾人的第一選擇了。
玉紫跑到父親面前,見他滿頭大汗,嘴唇發干,不由說道:“父親,喝一剽漿去。”
她晃了晃手中的刀幣,笑嘻嘻地說道:“這可是公子出所賜的哦,用它喝漿,定分外可口。”
宮呵呵一笑,搖了搖頭,撫上玉紫的額頭,說道:“我兒要飲,便去飲罷。”
玉紫嘻嘻一笑,跑到一家店鋪里。
這店鋪,是木制而成,顯得單薄而矮小。店主人正用葫蘆做成的瓢,給每一個陶碗盛上漿。
漿很便宜,一個刀幣可以喝五六碗。玉紫拿了一碗,往口里一倒,差點噴出來。
什么嘛,這分明便是洗米水的味道,只是發了酵,有點酸。
當然,她只是差一點噴出來,不管如何,這漿還是挺解渴的。一入口,口里便不那么干澀了。
宮喝完漿后,回頭見到玉紫低著頭,嘴里喃喃不休,不由問道:“我兒何所思?”
玉紫抬起頭來,她雙眼發亮地說道:“兒知道有一種漿,味道甚美。”
宮卻不信,他問道:“比甘漿更美?”
甘漿,是由甘蔗和米制成的漿,清涼甜美,是貴族們消暑的飲品。
玉紫怔了怔,說實話,她也不知道甘漿是個什么味。想了想,她老實地回道:“比剛才所喝的漿,美味甚多。”
她說到這里,雙眼炯亮地看向父親,“孩兒今晚試制一些,父親明日便可嘗到。”
宮呵呵直笑,不置可否。他看著玉紫那灰樸樸的小臉,對上她明亮的雙眼,隱隱有點詫異:我這個孩兒,怎地有這么多主意?
打定了主意,玉紫但忙碌起來。她用七個刀幣,購了一點大豆和米。在這個時代,大豆是庶民們常用的食物,很便宜,一個刀幣可以買上一斤。大米,卻是楚國等少數地方才生產,是貴族們才享用的食物。一個刀幣,只可以買到一兩。因此,玉紫購買大豆,只用了一個刀幣,買米,卻用了六個刀幣。
商隊是在貺城過夜的。
雖然是在城中,可是,如玉紫和宮這樣的身份,也只能睡在人家屋檐上,或把麻布鋪上街道,睡上一晚。
吃過一頓商隊提供的大雜粉后,玉紫把買來的大豆用樽裝起,泡上溫水,便入睡了。
第二天,她一大早便醒來了。
玉紫把樽里泡得鼓脹的大豆拿出,來到城里的井水旁。
這井水旁,有一個石磨。自從魯班發明石磨后,因它十分適用,這大街小巷,到處都有石磨存在。
玉紫把豆子放在石磨里,便推起磨來。
隨著磨盤轉動,乳白色的豆漿汩汩流入了下面洗凈的石管中,再順著管道,流向了青銅樽。
把豆漿帶回后,玉紫就著火堆,把水燒開后,把洗凈的大米放在里面。
不一會,水燒開了,她連忙把豆漿加入,繼續燒煮。
不一會,一陣濃郁的清香傳來。這種米漿,既簡單易做又微甜爽口,含有的豆香特別好聞,玉漿以前弄過一二次。
這時,眾人都已起塌,一個個忙著尋井水洗漱。
宮一回來,便看到玉紫盛起一碗漿,送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說道:“父親,請飲。”
宮呵呵一笑,端過漿,慢慢地抿了一口。
玉紫緊張地看著他。她知道,這個父親看起來不起眼,實是見多識廣。
宮砸巴砸巴嘴,半晌才說道:“這漿,甚是怪異,然,甚是可口。”
玉紫急急地問道:“比之常漿如何?”
宮還沒有回頭,幾個曾城的劍客圍了上來,他們拍著腰間的劍鞘,笑道:“小兒,怎地與你父吃起獨食來了?”
玉紫雙眼一亮,轉向幾人笑道:“今有美漿,請諸君一品。”
說罷,她跑到驢車中拿出幾個陶碗,一人盛了一碗。
眾劍客可不客氣,一仰頭,便把只是半溫的漿一飲而盡。
“好漿。”
“怪哉,此漿怎地不曾吃過?”
“善哉此漿。”
一陣贊美聲中,玉紫眼珠子一轉,她朝前面眺了眺,眼見前方絡續有馬車在走動。
當下,她盛起一碗漿,快步向前面走去。
不一會,她來到了那輛熟悉的馬車前。馬車旁,高冠博帶,長袍飄拂的公子出,正在眾人的籌擁上,緩步走來。
饒是來時,玉紫鼓足了勇氣,現在一見到他,她卻是一陣心虛。
剛想向后退去,玉紫一咬牙,還是從馬車后走了出來。
她慢慢地蹲下來,把漿碗置于頭頂,以一個庶民對上位者最為尊敬的姿勢,朗聲說道:“小人制得一漿,美味也,愿奉于上君。”
公子出緩緩轉過頭來。
一對上他的目光,玉紫便反射性的低下頭去。這時,她的心,在砰砰地跳。她的手心,已經汗透。
她,實是有點緊張。但是,她不是擔心公子出會懷疑她下毒。這時的人,對毒物的了解并不多,所有的毒經,都珍藏在世家大族里,束之高閣,不敢示人。因此,毒,對于時人來說,還是有點遙遠的概念。
而且,玉紫知道,這時的上位者,對于百姓隨意奉上的東西,也沒有后世那種防備拒絕的習慣。
她只是一面對這個人,便習慣性的緊張。
公子出盯著玉紫,薄唇一揚,笑了,他的笑聲很低沉,很惡劣,“是你小兒?又想得賞?”
玉紫繼續低著頭,面對公子出的嘲弄,她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很是憨厚地說道:“然。若公子滿意,請賜小人一百刀幣。”
她這話一出,眾人同時哈哈大笑,連站在公子出身后的那賢士,也笑了起來。
公子出慢慢收住笑,他朝著玉紫招了招手,道:“奉上來。”
比起平素,公子出這動作有點輕慢。
玉紫朗聲應道:“諾。”
玉紫上前幾步,繼續把漿置于頭頂,雙手奉上。
一只冰涼的手觸到了她的指尖。
玉紫反射性地一顫。
那冰涼的手,接過了陶碗。
公子出抿了一小口。
玉紫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公子出慢騰騰地放下陶碗,他瞟了一眼玉紫,道:“微甜利口,香氣甚濃。卻是好漿。”
玉紫已是眉開眼笑。
公子出見她如此,薄唇又是一揚,長袍一甩,大步走來。
他越過她,徑直走上了馬車。
看到公子出上了馬車,玉紫那一臉的期待,在慢慢的,慢慢的變得平靜。
咬了咬牙,玉紫跑到了馬車旁。
她朝著馬車里的人施了一禮,朗聲道:“敢問公子滿意否?”
在一眾劍客搖頭苦笑中,公子出低沉的笑聲傳出馬車,“甚是滿意。”
玉紫瞪大了眼。那,那獎勵呢?
馬車里,再也沒有傳出聲音。
一聲令下,馬車啟動。
直到馬車走出老遠,玉紫才咧了咧嘴,小嘴一扁,拿起陶碗,向回走去。走了幾步,玉紫朝著地上重重一跺腳,恨恨地想道:公子出,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大大地出一次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