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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四層的特別研究室里,蘭德沃克坐在寬大的辦公桌背后,傾斜著身體,把整個頭顱湊近擺在桌面上的電子顯微鏡。從兩邊繞過儀器伸到鏡頭旁邊的雙手,控制著裝有觀察玻片的樣本,在不斷調整焦距的升降臺上慢慢移動著。
隱月鎮最初發展為城市規模的過程中,林翔就在一些特別標注的地段進行深度挖掘。由于隨時可能遭到來自荒野上的攻擊,重要物資和精密儀器擺放在地面建筑里并不安全。隨著城市外部不斷擴張,內城預留的地下建筑群也逐漸趨于完備,利用鋼筋混凝土進行支撐,從橫向挖掘的通道與臨接空間已經布滿了整個城市。從表面上看,隱月城仍然還是以石制建筑為主的大型定居點,只有以林翔為首,最高管理委員會為數不多的幾名高層人物,才真正知曉這座城市究竟擁有何等龐大的地下空間。
在舊時代,醫院大多屬于民用。只有屬于各大財團或者國家勢力的研究實驗室,才會被當做重要科研所在地嚴加控制。尤其是那些具有在生物和人體研究領域擁有超前技術的機構,甚至會被軍方列入密級范圍,由軍隊進行全面護衛。
按照具體使用功能,隱月城醫院被分為公共與私人兩大板塊。設置在外城的部分,主要針對各個不同階層的市民服務。至于內城醫院,則專門看顧特別指定的高等級民眾,同時兼具生物研究等方面的能力。
蘭德沃克神情專注地觀察著鏡頭下面那片涂有淡黃色樣本的玻片。握在右手的針形實驗鉗慢慢撥弄著略帶濕潤的表面涂層。幾分鐘后,他從鏡頭底部取出樣本,拉開擺在旁邊置物架上的恒溫培養箱,取出另外一枚用營養液培植的增強型玻片載板,輕輕扣入鏡頭旁邊彈出的觀察槽,合攏金屬齒,再次將眼睛湊近透出圓細微光的觀察孔。
身穿白色大褂的劉宇晨坐在辦公桌對面,端著一杯剛剛沏好的咖啡微抿。嘴上和手上的動作絲毫沒有影響目光對蘭德沃克的直接投視。他認真、仔細地觀察著對方的每一個動作,臉上神情充滿期盼,也帶有一絲焦急。甚至,還有幾分淡淡的,難以察覺,卻實際存在的不安。
天花板上熾白色的燈光照在蘭德沃克皮膚表面,散發出一層柔和的暈圈。他仔細觀察著鏡頭下的樣本,眼眸當中透出變幻不定的光芒。有疑惑、不解,也有發自內心的震撼與驚嘆。
足足過了近十分鐘,蘭德沃克才把眼睛從顯微鏡挪開,重重仰靠在寬大的高背轉椅上,長長地呼了口氣。
“這東西的復雜程度遠遠超出我的想象。它簡直不是人類所能制造出來的產物————”
蘭德沃克削瘦的臉上有著無法掩飾的疲倦,他的眼窩深深地凹陷下去,眼框周圍分布著濃濃的青紫色。由于光線和高聳眉弓的阻擋,整體色澤偏于深黑。,兩邊臉頰上的肌肉明顯比之前有所萎縮。他閉上雙眼,右手食、拇指捏住鼻梁中間最深凹的部分輕輕揉弄,同時苦笑著搖了搖頭,說:“不得不承認,約瑟芬的確是生物和人類學方面的天才。她居然能夠利用適應者血清制造出X1藥劑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打死我也不會相信,世界上居然會有如此可怕的東西存在。”
“可怕?”
劉宇晨微微皺起眉頭。
約瑟芬說過,X1是一枝不完整的試驗型藥劑。它極不穩定,由于時間和身體上的緣故,身為醫生聯合協會會長的她無法繼續研究。在隱月城中安定下來之后,劉宇晨也嘗試使用現有儀器對藥劑成份進行分析,以期找出能夠突破的缺口,卻無奈的發現————X1與自己此前接觸過的任何藥劑都不同。其中那種古怪的感覺很難用一兩句話說明,可是不管怎么樣,也絕對不應該達到蘭德沃克剛剛所說的“可怕”程度。
慢慢睜開得到片刻舒緩的眼睛,蘭德沃克把坐在對面年輕人臉上的疑惑與不滿全部看在心里。他輕輕搖了搖頭,拉開抽屜,取出一本用鐵夾固定在木制底板上的文件,擺在光滑的桌面上平平推過。
“看看這個,對你有什么啟發?”
標注在紙頁上的東西,是一些用黑色線條勾畫出來的表格。所有空白欄位都被數字與記號填充,按照從上到下順序排列的日期,可以看出這是一份用于記錄X1觀察的實驗數據。
這份文件劉宇晨并不陌生,從兩周前把藥劑交給蘭德沃克進行研究的時候,他就一直參與其中并且負責記錄。就熟悉程度而言,他甚至閉著眼睛也能說出其中一些項目標注的數據。
“注意看這里————”
看到他目光中流露出的疑惑,蘭德沃克把椅子朝前拉了拉,伸出細長的手指,點了點表格左邊用紅色粗線標出的欄目。
橫格上方有一行特別注明的小字————“活躍度”。順序往下,十五個橫行方格中填充的數字從“五十一點七”至“八十八點六五”,沒有任何兩格相同。
蘭德沃克仰靠在椅子上,十指交叉輕擺在翹起的膝蓋頂端,一貫帶有微笑的臉上,顯露出前所未有的,罕見的凝重。
“我選取了零點五毫升藥劑原液,等分為三十份,按照比例添加進相同濃度的生物培養液,每八小時提取一次活躍度數據。連續十五天的監控期,竟然沒有任何一份培養劑出現相同點。呵呵以你的思維能力和生物學方面的卓越見識,應該不難猜到這意味著什么。”
劉宇晨沒有應聲,目光掃過數據的瞬間,大腦也同時根據表格中羅列的時間進行對比分析。參考蘭德沃克的提示,他意外地發現————這些數字彼此之間竟然沒有任何可供利用的切入點。它們呈不規則無循環方式排列,沒有重復,也不會相互。感覺就像圓周率“∏”。
抬起頭,充滿震驚的目光,與對面蘭德沃克碧色眼眸相互碰撞,劉宇晨只覺得自己的思維空間猛然多了一些從未想到過,也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東西。
“它們是活的————”
蘭德沃克認真地注視著他:“它像我們一樣擁有生命。如果只是普通的促進藥劑,活性生物蛋白肯定會呈現出規則的波狀等分線條。但是它們沒有,甚至不同于我所知道任何一種生物血清。知道我為什么要用“可怕”這個詞來形容它嗎?這種藥劑非常特殊,它似乎擁有思維,能夠感覺我們正在對它進行測試和分析。病毒類生物通用的衡定規則對它根本不適用。我不知道約瑟芬究竟是利用什么方法,才從病毒適合人群當中分離出這種物質。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她很清楚這種藥劑會產生什么樣的作用,那不僅僅是從寄生士到寄生將之間的質量改變,而是對人類,甚至是所有地球生物細胞組織的徹底強化。這種變化與強化藥劑對普通人的改造完全不同,怎么說呢如果用“藥劑”這個詞來形容恐怕不太確切,它給我的感覺,更像是一個被封印的感染源。”
“封印?”
劉宇晨下意識地重復這個與現代科學根本沾不上邊的詞,把目光重新轉向手中的表格,用連自己也不太確定的口氣說:“我們對它進行分析的時間是不是短了點兒?如果繼續延長下去,比如三個月,或者半年,甚至更久。說不定,應該可以找出其中有相互重疊的部分。”
“也許吧但我覺得那不過在是浪費時間————”
蘭德沃克扭了扭酸軟的脖頸,舉高雙手交叉在腦后,形成一個簡單的墊層,若有所思地說:“約瑟芬之所以把它交給你,真正意義很可能不是讓你繼續完成研究。單從生物存在形態來看,這東西其實已經相當完美。唯一不確定的因素,就是進入人體之后究竟會產生何種程度的刺激誘導。毫無疑問,服用這支藥劑的基本效果與強化藥劑一樣,都會使人體在短時間內被強化改造,由普通人進化成異能者。然而實際效果卻無法確定。它們對與宿主的身體要求比普通病毒嚴苛得多,非適應者不僅僅只是死亡這么簡單。它們很可能會操縱宿主演變成另外一種形態、外觀異常的怪物。寄生將只是所有改變方向當中最好,也是最理想的結果。至于實際機率和各種誘發因素,根本無法確定。”
“既然性能不穩定,那怎么談得上是完美?”
劉宇晨顯然并不明白蘭德沃克的話。
“真不知道你在醫生聯合協會究竟學到些什么?年紀輕輕,頭腦思維僵化程度甚至和那些古板守舊的老家伙有得一比————”
蘭德沃克面帶譏諷地搖了搖頭,說:“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物質算得上絕對完美,X1藥劑也不例外。它擁有令人驚訝的生物活性特質,這是它能夠對人體產生作用,對細胞進行全面徹底改造的前提。當然,我們可以利用改變基因的方式,使它產生本質上的變化,使刺激效果更加平衡、穩定。可是這樣做,產生的效果與普通強化藥劑也沒有什么區別。別忘了,約瑟芬制造X1的最初目的,是想要把普通人改造成比寄生士更加強大的寄生將,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制造出無所不能的神。這種事情肯定帶有不可預知的風險,至于所謂的穩定只會使它喪失最具吸引力的特質,弱化成為普通無奇的常物。當然,穩定之后的X1,改造效果也許會比強化藥劑好得多。接受注射的普通人可能會進化成比六級強化更強大的存在。七級、八級、十級甚至更高都有可能。但他們永遠不會成為寄生將,只能徘徊停留在固定的,完全定型的狀態。”
“那我們應該怎么辦?既然談不上穩定,接受注射后的宿主死亡率至少超過百分之九十以上。甚至更高————”
劉宇晨終于明白蘭德沃克話里的意思,但他并不對此表示認同。
“傻瓜————這個世界任何事務都充滿風險,我們不可能掌握未來,更不可能提前對尚未發生的事情進行預測。”
蘭德沃克極其罕見地皺起了眉頭,他把手插進外衣口袋,摸索片刻,取出一直貼身攜帶的X1藥劑,輕輕擺在桌面上,默默地注視著這管連自己都無法探索其中秘密的東西。過了近五分鐘,才長長地吐了口氣,說:“我真懷疑約瑟芬是不是和地獄里的魔鬼簽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協定。她居然連這種東西都能制造出來這完全就是人類用來挑戰天使和魔鬼的最佳武器。寄生將嘖嘖嘖嘖,想想就覺得頭皮發麻。總而言之一句話————以現有的生物技術,根本沒有辦法對這東西進行改造或者分析。也許它永遠都會保持這種不穩定的狀態,也許被注射者能夠幸運的成為強悍無匹的超級戰士。但我對它只有畏懼和敬而遠之年輕人,我可以給你一句忠告”
“什么?”劉宇晨下意識地問。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某種無法擺脫的危險,必死,而你又不想被殺的時候,那就毫不猶豫的使用它。就算注射后死亡機率超過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也還總有零點零一的可能成為寄生將。呵呵生存還是死亡,其實就在一瞬間。你無法掌握,更不可能控制,唯一的辦法,就是默默接受現實————”
蘭德沃克咧開嘴,露出一個充滿男性魅力的微笑。
劉宇晨神情復雜地看了他一眼,說:“這似乎算不上是什么忠告,更像是潛在的威脅。”
“不不不你顯然沒有理解我話里的意思————”
蘭德沃克伸手在滿是胡茬的粗糙下巴上來回摩挲,淡淡地說:“如果你不想自己使用,也可以把這東西送給你的朋友或者敵人。這無關善良或者邪惡,死亡或者生存,升上天堂或者墜入地獄這管小小的針劑,其實就是人世間最好的,再也沒有第二種物質能夠替代的測試品。”
“測試?”
這番話實在過于無跡可尋,劉宇晨也不想在這方面浪費時間和思維能力,他皺緊眉頭,不解地問:“測試什么?”
蘭德沃克舒展雙臂,長長伸了個懶腰,推開椅子從辦公桌背后站起身子,慢慢走到一臺監視儀器旁邊,看著屏幕上僅僅只剩下大腦的克萊斯特,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認真而清楚地吐出兩個字。
“運氣。”
黑夜,在恐懼與忐忑不安中過去。隨著白天到來,冷熱不均的溫度擠壓著空氣形成氣流,高空中逐漸升起一團團泡沫形狀的灰色云朵,天幕下層空間相對變得清明了許多,大氣圈顯露出能夠看見的,甚至可以感覺到雷雨過后天空濕潤的清爽明亮。
這僅僅只是表面現象————生活在廢土世界上的人們,早已熟知這種近乎騙局般的氣候。高高飄升的云團用不了多久便會慢慢沉降下來。它會不斷擠壓著天空下層的部分,仿佛一只漏氣的球,逐漸被拉長,由圓形變成橢圓,由上至下慢慢碾壓最后,把陰暗灰黑重新散布到整個世界,用橫跨天空的白色閃電狠狠劈擊大地,在隆隆雷聲中降下傾盆大雨,把所有一切肉眼能夠看到的事物徹底淹沒。
陽光下的加爾加索尼城堡,依然保持著壯觀雄偉的整體感。這座保持著中世紀古典風格的巨型建筑,在空曠的荒野上像龐然大物般聳立。沉重、堅實,讓觀者感受到宏偉壯闊的同時,也悄悄萌生出一種淡淡的,永遠不可能走到正面,卻實際存在的陰暗。仿佛陰森、潮濕的墓地,而那些往來于古堡內部,身穿黑色制服,內飾白色襯衫的男女侍仆,也總會令人不由得將他們與傳說中兇狠殘暴,專門以人血為食的吸血鬼聯系在一起。
伯格森像往常那樣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透過敞開的窗戶,能夠聽到從樓下大廳里傳來悠揚悅耳的提琴與鋼琴混奏音樂。音調優雅舒緩,令人忍不住想要隨著節奏翩翩起舞。空氣中更傳來濃郁撲鼻的食物香氣。烤肉、熱咖啡、小麥面包、新鮮的蔬菜沙拉這些東西在加爾加索尼城堡的餐桌上每天都會出現,不過,今天廚房準備的數量顯然要比平時多得多,種類齊全,味道與烹飪技術方面,廚師也展示出日常飯餐更加非凡的手藝。
每年的這個時候,加爾加索尼城堡總要舉行一次夏日舞會。
今年,情況卻有些特殊。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