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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節 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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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的陽光照在地面上。反射出強烈的刺眼熾芒。枯死的樹把蜘蛛網般的蔭影落在巖石表面,刻畫出形狀莫名的圖案。剛剛從地面發出嫩綠幼芽的植物萎縮在地縫里,它已經徹底放棄被炙烤得快要翻卷起來的葉片。如火般熾烈的驕陽曬干了空氣中每一絲水份,除了熱,世界上似乎再也沒能剩下什么多余的東西。

  幾十個用木竿和鋼筋條作為撐架,頂部用滿是補丁的毛氈和布塊繃成的簡易帳篷,矗立在平整的荒野上。它們排列的順序很亂,相互之間也沒有什么規律,就好像野地里的雜草那樣無序。

  一大群流民橫七豎八的擠在布幔下面。他們衣衫襤褸,破爛的布料很隨意地圍在身上不可曝光的私密部位,裸/露出的皮膚表面滿是污垢和油泥。這些人大多數都比較瘦弱,他們目光呆滯地坐在布幔遮成的蔭影下面,仿佛是一群沒有靈魂,狀若行尸走肉的軀殼。

  五、六個體格健壯,戴著破爛草帽的男子,分散游走在距離帳篷約百米遠的區域。手里端著老式的單發步槍,赤/裸/的上身露出飽滿賁張的肌肉。下身穿著的褲子或長或短,布料和顏色也五花八門。盡管如此,和那些僅有一塊爛布裹身的家伙相比,他們已經算得上是乞丐中的國王。

  距離營地不遠的地方,一個身材清瘦的老者站在巖石上。舉起右手斜搭在額前,借助指掌形成的遮擋,瞇縫著眼睛,久久地望著遠處隱月鎮所在的方向。在他身后,兩個手持雙管霰彈槍,身材像鐵塔一樣結實的光頭壯漢分別站在左右。任何心懷叵測想要接近這里的外來者,都會被當場轟成面目全非的爛肉。

  瑪特梁娜躬著腰,垂手站在老人右前方三米遠的位置。上身像平常一樣裸/露/著,這種絕對談不上性感的打扮方式,至少能夠讓她在炎炎夏日感到一絲難得的涼爽。

  “聽巴扎羅夫說,你和那些人有過接觸?”老人淡淡地問,目光始終未能從遠處隱約可見的警戒塔上離開。

  “是的。那座城鎮里的一個男人,搶走了本該屬于我的獵物。”瑪特梁娜恭敬地回答著,渾濁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絲刻骨的陰狠。

  老人對此顯然沒有什么太大的興趣。他反反復復地觀察著視線里所有微小細節,過了很久,才從眼角瞟出一道余光落在瑪特梁娜身上:“你確定,這里距離水源很近?”

  瑪特梁娜用力點了點頭,從裹在腰間的破布條里抖索著摸出一把潮濕的泥土,咧開牙齒幾乎掉光的癟嘴,用漏風的聲音說道:“附近的濕土層距離地面只有一米左右,水源肯定不會很遠。水質也很不錯,我嘗過,又清又甜。”

  老人轉過身,目光越過瑪特梁娜干瘦的身體,直接注視著她握在掌心里的濕泥,頗為感慨地微微一笑:“只要有水。就什么都好辦了。你做的很好。作為獎勵,這個月,你可以吃飽。”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瑪特梁娜聽在耳中,身體卻涌起一陣絲絲興奮的戰栗。

  流浪在荒野上的人最期盼得到的東西,莫過于一塊流淌著甜水的聚居地。

  這種在舊時代足以被當作笑料的想法,在充滿輻射的世界里,卻幾乎沒有實現的可能。最先走出避難所的大家族,憑借末日來臨前早已準備好的各種儲備資源,輕而易舉占有了勘探區域內的全部水源。他們派出強大的武裝力量,像蝗蟲一樣擴張。所有存在干凈水的地方都會引發戰爭,大機構和家族勢力殊死爭奪著它們。即便是已經有人類居住的地方,往往也會同時出現兩個甚至更多的勢力進行爭搶。流民、原住民、暴民,甚至就連荒野和廢墟里的變異生物,也會因為饑餓和干渴加入到你死我活的戰爭中來。

  表面上看,它們爭奪的只是一口僅夠滋潤喉嚨的水。實際上,卻是能夠在這個殘酷世界上生存下去的權力。

  被狂熱報復心理沖昏頭腦的瑪特梁娜,跟隨著越野車消失的方向走了很久,終于發現了多達千畝的玉米地。

  她的報復計劃很簡單————以水作為借口,誘使阿爾泰斯基族群在隱月鎮附近扎營,進而建立永久性居住區。只要做到這一步。隱月鎮上的原住民和流民之間,肯定會因為水源和耕地等問題,產生一系列無法調解的矛盾。只要加以簡單的挑撥和激化,很容易就能演變成不死不休的戰亂。

  一旦計劃能夠成功無論隱月鎮還是阿爾泰斯基族群都會傷亡慘重。這塊水土豐饒的幸福之地,也會變成尸骨累累的亂葬崗。

  從正常人的理智觀點來看,恐怕很難理解瑪特梁娜的混亂思維。事實上,盤旋在她腦子里的,已經不僅僅是對林翔的報復,而是把這一區域內所有的人都包括在內的可怕仇恨阿爾泰斯基族群里欺騙、蹂躪過她的男人,隱月鎮搶走母羊的年輕小子,甚至就連流民群里每一個女人和孩子,都被她看做不殺不快的對手。

  林翔和母羊,僅僅只是憤怒的向導和仇恨爆發的誘因。瑪特梁娜承受了太多的苦難和屈辱,來自女人的白眼、唾罵、鄙視,被男子野蠻蹂躪、毆打、強/奸,食物很少,身體被病痛反復折磨無休止的苦難和悲傷,被習慣和麻木久久壓制在內心最深處。誰也沒有意識到,這個像狗一樣活著的老婦人,所需要的只是一根引爆她潛意識里黑暗和瘋狂的導火索。

  望著躊躇滿志的老人,瑪特梁娜被紅腫和污垢掩蓋的眼角,流露出一絲帶有強烈沖動的快意。她獰笑著拼命纂緊手里的那團濕泥,被擠壓出來的渾濁泥水,順著指間的縫隙,慢慢凝聚在倒垂的手背骨節頂端,緩緩掉落在地面,被燥熱的沙土瞬間吸干。

  既然作出了決定,從想象轉化為現實也僅僅只是一個過程。和所有流民群體一樣,阿爾泰斯基族群也攜帶著建立營地的基本設備和器材。兩天后。一座用木板和舊鋼筋做為支撐,以石頭進行加固的簡易營地已經初見規模。與之前用布幔搭成的帳篷不同,流民們從荒野上收集了大量巖石,環繞營地周圍堆砌成一道米許左右的矮墻。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各種建筑材料的積累,它的高度也會慢慢向上攀升。

  一部分男人離開營地,在附近搜集石料。除了老人和孩子留在營地里做飯燒水,還有外圍必不可少的警戒者,整個族群所有的勞動力,都在周邊適于耕種的區域里忙碌著。他們已經在營地內外各打了一口水井,剩下的,就是趕在雨季來臨前,把已經發芽的馬鈴薯盡快種下去。

  流民營地和隱月鎮之間的直線距離,大約在兩公里左右。從西面蔓生過來的玉米地,像蔥郁的密林一樣隔在中間。透過梢頂青嫩的枝葉,隱隱可以看到小鎮外圍用水泥和磚石砌成的警戒塔尖。

  火紅的太陽盤據在天空最高的位置,釋放出無比強烈的高溫。騰騰熱浪從地平線的盡頭翻滾著涌來,把遠處的風景扭曲成難以辨別的模糊圖畫。地面干得看不到一絲潮濕,赤腳踩在堅硬的沙石上,可以清楚地聽見接觸面上傳來的“哧哧”聲,還能聞到生肉被瞬間烤焦發出的糊臭。

  十幾個衣服破爛,神情疲倦,皮膚粗糙得像沙子一樣的女人,在幾口用鋼架吊離地面的大鐵鍋前忙碌著。她們用木桶打來井水。清洗著從荒野上挖到的一些植物根莖。兩個上年紀的老婦扛著一口袋粗面,在幾口鍋中順序傾倒入相同的份量。顏色像鋸末般泛黃的面渣,很快煮沸變成噴吐著泡沫的糊漿。幾塊像島嶼一樣的骨頭,孤零零地矗立在面糊中央,它們的表面被剔得非常干凈,某些地方甚至可以看到清晰的牙印。顯然,它們已經在湯鍋里被煮了很多次,而且極有可能被繼續熬煮下去。

  被布幔撐起的涼蔭下面,坐著三個穿著細布袍服的老人。他們赤著腳,坐在一張細軟柔和的厚毛氈上。一只用紅木制成的漂亮茶幾放在他們中間,上面擺著一套精美的細瓷茶具。杯中的紅茶湯色純凈,香氣濃郁。六個手持槍械的粗壯男子守衛在帳篷四周,肌肉發達的臉上寫滿了傲慢和冷酷。

  同樣都是流民,因為身份和地位不同,有的必須忙死累活,有的卻能輕松愜意地喝茶乘涼。這種事情在任何時代都不會改變。

  看著十幾米外揮汗如雨的女人們,坐在左邊的老人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帶著說不出的舒服感慨道:“水質甘甜可口整整六年了,這是我喝過最好的茶。”

  中間的老人看上去年紀大約有五十來歲,精神矍鑠的他贊同地點了點頭:“這一帶的地下水量非常豐沛,現在開始耕種也不算晚。今年土豆的收成會很不錯。司契夫、潘苔萊,流浪了這么多年,我們終于可以有一個穩定的家了。瑪特梁娜雖然是個不折不扣的、爛貨,但是這一次,她至少做了件好事。”

  右首的潘苔萊頭發已經全白,卻擁有在他這個年紀極其罕見的強壯身體。他把衣服袖口高挽在手肘以上,肌肉扎實的胳膊用力杵著盤曲交叉在氈布上的膝蓋,抬起頭來,深深地看了一眼隱月鎮所在的方向,甕聲甕氣地說道:“科爾尼洛夫,我覺得你未免有些過于樂觀。古老的舊時代有句諺語:“一山不容二虎。”你覺得,那些人會同意我們在這里扎營嗎?”

  科爾尼洛夫雙眉挑了挑,把剛剛端起的茶杯又重新放回盤子:“沖突肯定不可避免。他們不可能退讓,我們也不會。”

  “我仔細觀察過那個小鎮。”坐在左邊的司契夫說出了自己的擔憂:“他們擁有完備的防御體系,武裝程度也很高。我們根本無法與之相比。”

  “那可不一定————”

  潘苔萊獰笑著揮了揮拳頭:“你大概忘了,我們可是帶著不少寶貝。那東西比任何武器都要管用得多。”

  “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輕易使用那東西。”

  科爾尼洛夫站起身來,望著遠處郁郁蔥蔥的玉米地,淡淡地說道:“我們需要的,只是一塊流著甜水的土地。這里很大,非常廣闊,沒人能夠獨占。你死我活的爭斗其對誰都沒有好處。也許我們可以成為很好的鄰居,共同在這里生活下去。”

  按時對耕地進行巡查的武裝小隊,把駐扎在小鎮東南方向的流民營地坐標,報告給了鎮內的管理者。對此,林翔顯得非常平靜。

  這片荒野實在太大了。

  地下暗河的水量。足以供應上百萬人的消耗。如果不是顧及土地被污染,必須以區域輪耕的方式,在一定時間內進行更換的話,整個灌溉區內的糧食產量,將是一個極其恐怖的天文數字。

  隱月鎮上的人口很少。加上六名幾天前剛剛從愛瑪城退休的老雇傭兵,全鎮居民總數也僅有兩百出頭。想要用這點人數控制附近的荒野,無疑于癡人說夢。

  林翔并不拒絕外來的加入者。只要不是劫掠成性,兇惡殘忍的暴民,任何流民群體都可以在附近扎根定居。荒野上的流浪者非常勤勞,他們極為珍惜擁有干凈水源的聚居地。正常情況下,一塊土地上的農作物產出,可以養活很多人。如果有足夠的流民群在附近形成附庸,形成穩定的產糧基地,隱月鎮就可以解脫繁重的農耕勞動,把有限的人力轉移到別的方面。鎮后的山脈有充足的石料,依靠大量卡車組建的運輸隊,可以在周邊幾大城市和聚居點之間進行資源交換。假以時日,馴化中的畜群還能隨之產生品種繁多的貿易商品,發達的農場種植也能催生其它附屬產業。作為區域核心的隱月鎮,受益無窮。

  林翔甚至考慮過與這支外來的流民集團結盟————在下一次播種季節來臨的時候,以隱月鎮出動機械挖掘,對方進行中、后期管理、收割的合作方式,共同對荒野進行開發。那樣得到的糧食數量遠比小鎮自行耕種要多得多,無形當中,流民族群也會因為利益的關系,與小鎮緊密捆綁在一起。

  除了單純使用人力勞作,流民沒有任何交換優勢。隱月鎮則不同,便捷的運輸方式和密集的全民武裝程度,使他們可以自由往來于各個城鎮之間進行貿易。鹽、布料、武器、油脂流民需要這些東西,在耕地和水源得到保證的情況下,他們會用比平常更加高昂的價格進行需求兌換。

  只要在這片有水的荒野上牢牢站住腳,就能在未來控制一個龐大的商業流通網絡。甚至可以發展成為像索斯比亞和費迪南德那樣的大型機構,擁有自由發行貨幣的權力,在荒涼的輻射世界占據牢不可破的穩固地位。

  流民當中很少具備這種擁有戰略眼光的人。新生代人類雖然繼承了舊時代人類的智慧,卻幾乎沒有什么機會將它們一一實踐。饑餓、干渴、安全他們像遠古時期的游牧民族一樣,按照雨水和冷暖季節交替,在荒野上往復奔忙遷移。或許也會有人看穿貨物交換帶來的巨大收益,可是在沒有穩定產出源頭和運輸方式的前提下,所有的一切都是空虛的幻想。他們只能按照舊有的經驗,以自己曾經和那些固定聚居地打交道的模式進行思考。

  在策劃報復的瑪特梁娜和阿爾泰斯基族群的三位長老看來,水源和耕地是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任何人都不可能將之拱手讓出,他們甚至在修建營地的時候,就已經按照防御模式,把守備火力最強的一面指朝隱月鎮方向。卻從未想過,事情會朝著自己意想不到的方面發展。

  地球每天都在轉動,所有的事物都會因為某個微小的變化,進而產生、演化出無數種結果。瑪特梁娜這只老蝴蝶煽起的風向,的確在按照她所預計的方向擴大著。但是無論充滿善意的林翔,還是保有戒心的阿爾泰斯基族群三大長老都沒有想到,隱月鎮和流民在荒野上的相遇,會給這個世界未來,帶來什么樣的后果。

  茫茫的夜色,給蒼涼的荒野披上一層黑暗的面紗。

  一群揮舞著茭刀的黑影,在玉米地里慌張地忙碌著。他們砍倒一顆顆已經長出穗包的玉米桿莖,用繩索飛快捆綁在一起,像舊時代潛入山林中的偷獵者一樣,興奮異常地拖拽著自己的收獲物,悄悄返回了流民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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