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青謹帶著歐墨,一搖三擺,慢吞吞地往披福巷走去,既然來了,就要去看看這文姓人家到底是哪家。尚世卿苦了一張臉,披頭散發,衣服爛朽朽的,一身的泥灰,活像個乞丐瘋子,屏聲靜氣地跟在二人后面,他倒成了跟班的。
尚世卿糾結地看著歐青謹的背影,他有充分的理由懷疑歐青謹是故意帶著凄慘的他游街示眾的。衣服少了一只袖子,飛了絲絮,很冷,這是次要的;頭發像瘋子,這也是次要的;兩股上的舊傷疼得厲害,這還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他苦撐了十八年的面子,頃刻之間便已坍塌,灰飛煙滅。
三人身后跟了一群看熱鬧的孩子,探頭探腦地追著看。尚世卿又羞又窘,不耐煩地回頭,低叫:“滾!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再跟上來,挖了你們的眼珠子!”
沒有誰會相信他會真的挖了誰的眼珠子,小孩子們你推我,我推你地嬉笑著跑遠,跑到安全的距離,拍著手唱;:“偷兒偷,瘋子瘋,鞭子長來腿兒短,趴上地上學狗爬,啊呀,我的娘舅誒,快快來救命噻!”然后哄堂大笑。
那一刻,尚世卿瀕臨山崩潰,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就想找個沒有人的角落抱頭大哭一場,然后買塊豆腐撞死了事。他焦躁地拉著歐青謹的袖子:“四舅舅,我……”
歐青謹忍笑忍得臉抽筋,這樣輕易就放過尚世卿,他怎么肯?不讓尚世卿好好記住這次教訓,誰說得起是否還有下次?哪里能次次都有這樣好的運氣?當下喪了臉,冷冰冰地看著尚世卿,一言不發。
尚世卿滿腹的委屈涌到嘴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吶吶地松了手:“沒什么,您老請繼續。”
歐青謹面無表情地回頭,走得更慢了。歐墨幸災樂禍地看著尚世卿,小樣兒,誰叫他剛回來就惹禍的?還惹出這樣的大禍,如果不是運氣好,還不知該怎么收場呢。看來今日四爺不把他那張小臉給他丟盡了,他算是休想回家了。
歐青謹信步走到尚家老宅前,停了下來,因為尚家那道閃著耀眼光芒的朱漆大門上方,就用金漆寫了一個大大的“文宅”。
歐青謹苦笑了,也是,除了那紅披風,還會有誰有這樣大的本事,千里迢迢運好茶,平平安安賺大錢?這個人,如果真的是他猜想的那樣,那可真是好玩了。一個愛錢的,愛耍鞭子,愛耍蠻,不愿意政治聯姻的兵馬大帥的女兒,她和夏瑞蓓,可真得有一拼。
長壽去了劉力子府上,沒尋著劉力子,下面的人說他早跟了趙明韜去王家集接新王妃去了。但劉力子的拜把子兄弟,留守西京的副將周定安,一聽說有人找歐青謹的麻煩,不由分說就點起幾十個大漢跟了他去。
一群子罵罵咧咧地:“誰吃多了,敢到老子們地盤上尋釁生事?叫拿住了,少不得讓他好好吃幾天牢飯。”
走到披福巷口,只見一群孩子追著歐青謹等幾個人看,孩子們歡快地又叫又跳,周圍的大人們也在笑,長壽把韁繩一丟,跑過去:“四爺,您怎么樣?”
歐青謹笑道:“我很好,你不必擔心。”疾步上前和周定安等人打招呼,一群人稱兄道弟,好不熱鬧。
歐青謹要請這群人去吃喝玩樂,謝過他們來幫忙,周定安苦著臉:“不行的,將軍把把這一攤子的事都丟給我,他回來要是知道我去吃喝,肯定不饒我。等會兒還要去巡防。”
歐青謹也不勉強,隨手將腰間荷包解下,悉數遞給其中一個又高又胖的大漢:“溫大哥,就請你幫小弟代勞了。夜里兄弟們要喝盅熱酒,吃點肥肉的,就是這個。改日樂呵。”
眾人全都眉開眼笑,與歐青謹打過招呼,歡歡喜喜地去了,對于瘋子一樣的尚世卿,沒人多看他一眼。
尚世卿低著頭縮到一旁,只希望沒人注意他才好。這會見人走了,忙忙地沖過去牽住棗紅馬:“四舅舅,您忙亂了一天肯定累極了,我給您牽馬,咱們回家吧?四舅母肯定還在等您吃飯呢。”他的兩股實在疼得厲害,只想回去快點上些藥,好生將養一番。
歐青謹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尚世卿還沒笑出來,歐青謹已道:“你不說我還忘了,老管家剛才在人群中被擠來擠去,險些去了半條命,這樣,長壽,你扶老管家上馬,你慢慢牽著馬,先送老管家回去。我和表少爺慢慢來,記得和四夫人說一聲,我們不回家吃午飯了。”
長壽說:“四爺,您的荷包都給了溫九,小的把這個荷包給您吧?”歐青謹的荷包里的銀子有數,卻不會超過一百兩,他的卻是隨便就成百上千。他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今天才明白,主人的荷包可以隨便傾囊給人,也可能會被偷,但一個仆人的荷包卻沒有人去注意,恰恰是最安全的。
歐青謹搖頭:“不用,我們就是走走玩玩,不花錢。”
尚世卿傻眼了,這意味著他這一天都沒得飯吃,餓著肚子拖著傷腿游街玩。他只好繼續把頭發扒拉下來蓋住臉,徹頭徹尾地裝個瘋子算了。
歐青謹看著他,冷冷地說:“把頭發束起來。”說著拐上了另外一條路,他今天不帶著尚世卿游遍全城,他就不姓歐。
兩個人午飯也沒吃,一直游到華燈初上,那個小乞丐尋著歐青謹,兩人嘀嘀咕咕地說了半天。尚世卿一句也沒聽見,不過他向來會看臉色,只從歐青凝重的神色看出先前他惹的那紅披風不是什么好惹的。
尚世卿頂著一個“尚瘋子”的名頭回了歐家,除了他娘念叨了無數遍,尚世玉和尚敏一日笑他三回之外,沒有人說過他一句。就連下人,也仿佛都忘記了他那日跟著歐青謹回家時那半瘋半顛,腿都邁不開,茍延殘喘的模樣。如果不是夏瑞熙稍后就讓人送來藥膏,他幾乎都以為家里沒人注意這回事。
但他知道,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件事,最起碼,近兩三個月內,他是再也沒有臉出去晃了。歐青謹帶他游了這趟街,從始至終沒有說過他一句,也不曾要他解釋什么,但卻比當眾拿細竹條一下一下地抽他,還要讓他痛苦羞愧。
錦繡園里,歐青謹正細細和夏瑞熙說今天的事情:“她拿著鞭子抽世卿,要他一只眼睛。情景有些像當年你生氣了,劈頭蓋臉要抽阿恪一樣樣的。不過她毒多了,你當時是氣急了不思后果,過后肯定是會后悔的,但她不同,她就是要世卿的命。
夏瑞熙汗顏,她哪里知道當年的夏二到底是什么心思?不過她對歐青謹自然而然地給她找理由找借口,覺得很貼心,就靠近了歐青謹,把頭貼在他手臂上:“你看出她是女人,見她要哭了,但也沒給他好臉色,一點也不肯相讓,是因為心里厭憎她刁蠻任性,心腸狠毒。那你原來那般討厭我,是不是也這樣看我的?”
歐青謹笑著拿起她放在他膝上的手溫柔地撫摸:“有點這個意思在里面。我這個人有些護短,你忘了罷?好不好?”
夏瑞熙點頭:“我早就知道了。那時候總放縱阿恪和我作對,放縱阿恪去和蓓蓓搶二炷香,害得他二人險些打起來。阿恪那個樣子,有一多半是你害的,我討厭死你了。”
歐青謹訕然:“人不輕狂枉少年,誰還沒個錯的時候?今天我就沒有再放縱世卿了嘛。他好面子勝過命,我打賭,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今天的事情,以后同樣的錯誤,應該不會再犯了罷?”
夏瑞熙笑道:“那難說。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上次沖動,差點害得家破人亡,猶自未曾醒悟,此次不過是被你押著游了一回街,丟了面子而已。”
歐青謹很篤定:“世卿愛面子勝過性命,不信我們打賭。”
“賭就賭。”夏瑞熙挽起袖子。
“賭什么?到時候可不許耍賴。”歐青謹眼睛賊亮賊亮的。
“不耍賴。”夏瑞熙托著下巴壞笑著說:“如果我輸了,就賭你一根頭發好了。一根不夠賭十根。”她贏了,輸了,都扯歐青謹的頭發,左右她都不吃虧。
歐陽謹想了想:“世卿到底會不會犯這樣的錯誤,賭的時間太長,咱們不賭這個。就賭趙明韜的這個新王妃,會在幾日內把他的宅子里鬧得雞飛狗跳。”
夏瑞熙擔憂地說:“不好,照你形容的,這位新王妃的眼里定然揉不得沙子,她一個發作的對象肯定就是蓓蓓。”她嘆了口氣:“你約到人了嗎?咱們什么時候能見到蓓蓓?”
歐青謹笑著說:“約到了,明日未時一刻在回春堂見面。我有妙計,但不白給,你得給我好處才行。”
夏瑞熙眼睛一亮:“什么妙計?你快說!不要說給你好處,就是要我喊你大爺也成!”
歐青謹翹起二郎腿,指指他的唇:“那就過來親大爺一口。”
夏瑞熙照做了,歐青謹摟住她在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夏瑞熙臉紅耳赤拼命捶打他:“打你個不正經的,羞死人了,你怎么說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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