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七章欲使蛟龍過三峽 皇宮之中的博雅樓,對于大宋政治而言是個越來越重要的地方,進入炎黃二年以來,許多重大的決策,都是在這博雅樓中做出的。崔與之、葛洪、薛極三位宰輔,也都習慣了在博雅樓與天子問對,一般而言,在場的除了他們,經常會有六部的主官、翰林院的學士或者是博雅樓學士。
不過這一天,趙與莒與崔與之在博雅樓中時,卻只有他們二人。
在正堂墻壁之上,掛著一副巨幅的地圖,這是川蜀三路的地圖,除了川蜀三路之外,與這三路相連接的吐蕃諸部、大理國也赫然在其中。
“當初吳逆謀亂,所倚仗著不過是蜀地地勢險要,在他想來,若是其事不成,扼關守城,也足以自立自保。”崔與之指著地圖道:“自古以來,要入蜀不過是兩途,一是取漢中,自北向南入蜀,如魏滅蜀漢之故事,一路是沿江而上,自夔州入蜀,蜀先主劉備入蜀便是如此。”
他們討論的自然不是如何攻打蜀地,而是在討論有關蜀地的建設問題。這也是困擾大宋許久的一個問題,蜀地糧米充足資源豐富,人口也繁眾,對于大宋來說實是重要的財賦糧食基地。同時蜀地北可以出大散關威脅秦鳳,東可以護住荊湖西門,這又是一處重要的戰略要地。但是由于路途遙遠交通不便,高宗南渡以來,蜀地便難以控制,甚至還在寧宗時釀成了吳曦之亂,導致前相韓某的開禧北伐只有一路,起不到呼應效果,不得不飲恨敗北。
崔與之曾經在蜀地執掌軍政大權,自是深知其弊的。二人考慮的便是如何變弊為利,讓這個既是重要資源人力產地的蜀地,能夠發揮出更大的功效。
“蜀地民間殷富,茶米產量甚眾,而且與吐蕃、大理還有西南諸蕃國貿易,有所謂茶馬古道,若是能通暢長江航運,不唯可令蜀地再無割據之險,而且能增加外貿,為大宋再添一財賦來源。”崔與之又道:“臣去戶部查問了這兩年我大宋生絲、絲綢、棉布等諸物產量,心中不免有憂。”
“哦?”趙與莒驚訝地問道:“何憂之有?”
“今年上半年產量數據已經報到戶部了,生絲較之去年同時,猛增一倍有余,絲綢增了兩倍,而棉布因為徐州棉花的緣故,更是暴漲了六倍。如今徐州之棉,已經足以衣被天下,大宋財賦,有一成要仰賴于此,與棉布行業相關之百姓,更是多達一百余萬,而且還在不斷增加之中。魏了翁對曾言,這般下去,便是將大宋、金國、西夏全算上,終有一日也會使得棉布過剩,到那時只怕棉布行業會受重挫,不唯國家用度會因之受損,而且無數百姓生計也將遇著大麻煩。”崔與之笑道:“魏了翁近來苦讀《國富論》與《流通考》,有此心得,便與臣商議,如何方能去弊為利,談來談去,這天下國家甚眾,唯有廣通商路,將我大宋棉布賣至天下任何國家,方可彌此大禍于無形。”
“魏了翁有長進了!”趙與莒聽得這話,不禁又驚又喜。
他并未輕視古人的智慧,但沒有想到,魏了翁從自己授意耶律楚材與陳子誠寫下的這兩部淺顯的經濟學書籍之中,竟然看到了經濟危機的可能性。雖然他們提出的廣開國外市場,并不能根本解決經濟危機,但這種想法卻是值得鼓勵的,這也意味著不靠他用皇帝的權威,重臣當中自發形成了經濟擴張的念頭。
經濟擴張必然導致政治上的進取,而政治上的進取,在這個時代又不可避免地會促使疆域版圖發生擴張。若是大宋的百姓都意識到這一點,意識到經濟、政治上的進取會給他們帶來利益,消除他們的貧困,那么,一個完全不同的大宋,就真正屹立起來。
這種念頭出現在務實的崔與之或者講究實利的葛洪、喬行簡心里,都不足以讓趙與莒驚喜,身為理學巨匠的魏了翁能這般想,那才意味著一件事情:這三年來他在《大宋時代周刊》等報紙上大肆推行的輿論戰略,已經取得了重大勝利。
這是場遠比對付蒙胡更關鍵也更持久的戰爭,中間甚至也可能會流血,但其奠定的,不是一朝一代的疆域,而是千百年國人理念上的進步。
“要開拓商路,海運只是一途,一些不通水道的國家,也是我大宋貿易目標,象是吐蕃,象是大理,要與這些蕃國貿易,都須加強蜀地交通。”崔與之又道:“臣聽得陛下曾說起那蒸汽機車之事,當時臣便在想,今后那些不通水路之地,也能象舟船水運一般便捷。此事雖如官家所言,非朝夕可見,可前期準備卻現在便要開始。”
“故此,臣請陛下再委臣川蜀三路之責,臣愿盡余年之力,為陛下在西南經營,日后我大宋再欲在西南進取之時,臣可保證錢糧充足而民心聚集!”
“卿想外放?”
趙與莒原本對著地圖的,聽得崔與之此言,猛然轉身,驚愕地道。
“陛下委臣以相國之位已近二載,如今朝中群臣盡數敬服陛下之圣智,臣再在此位上尸位素餐,實是慚愧,故此臣有意請外出。”崔與之正容道:“陛下之策,總得有人推行才成,若是任用陛下潛邸舊人,怕有人不服,但若是老臣在地方上推行陛下之策,想來不會遭至非議。”
若單純從政治而言,當初趙與莒選舉崔與之為相,原本是因為不信任中樞重臣,而不得不求賢于野,從地方或隱士中挑出能鎮得住朝中眾卿的人來。如今近兩年過去,趙與莒在大宋樹起了前所未有的帝王權威,可以說不需要再有一個群臣之首的丞相替他來溝通君臣了。崔與之此時求去,正當其時,而且他并不是徹底辭官致仕,只是要求外鎮,替趙與莒經營川蜀三路——這恐怕也是目前大宋最難治理的地方。
想了好一會兒,趙與莒搖頭道:“卿心意朕知道了,但此事斷然不成,崔卿,朕實話實說,初始之時朕以卿為宰輔,確實起了一個過渡之心,但如今朕卻覺得,卿實是大宋宰輔首相最佳之人。況且卿今年以來時有小恙,朕也不瞞你,朕希望有你在朝中替朕穩船,勿使其操之過急,而且小鈴鐺與卿最是相投,今后小鈴鐺招駙馬,也還得請卿為媒人……”
小鈴鐺是公主的小名呢稱,今年公主還不滿周歲,若要出嫁,至少也得十六七年之后了。崔與之心中知道這是天子關切自己的身體,心中甚是感動。他離朝之心雖然生了許多時日,但還不是十分堅定,聽得天子這番話,便消了這個念頭。
“至于川蜀,若是能將江中礁石除去,水運自然便捷,待那時再擇一二能干之吏入川主政便可,原本無須勞煩崔卿這般重臣。”趙與莒又背過身,目光盯在入川的長江之上。
打通三峽航路,不僅僅是經濟的需要,也是政治的需要。他現在并不是要讓萬噸巨船可以進入成都,而只是要讓千噸左右的船只可以方便的沿江上下,這已經足夠用于將蜀地的物產運出來了,特別是蜀地的幾樣好貨:天然硝石,天然瀝青,這些都是大宋軍備化工民生所急需的。
大宋炎黃二年八月中旬,夔州路巫山縣。
劉玉喜呆呆地坐在江畔,看著奔騰的江水,老半晌也不曾做聲。日光照在他頭上,讓他黝黑的皮膚上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來,他偶爾會去抹上一把,但更多時分都是不管不顧。
這幾年來大宋政通人和,蜀地也未曾發生大的災饉,故此老百姓過著日子倒不成問題。但是與淮北、臨安乃至淮南相比,川蜀三路的發展就有如老牛拉車一般不緊不慢。
“若要娶我家女兒,或是拿二百貫來為采禮,或是送個小娘子與我家兒子換親!”
鄰村鄭十九的咆哮聲還在劉玉喜耳畔回響,從昨天去求親至今,已經不知道回響了多少遍。劉玉喜不怪鄭十九貪財,他們這樣的地方,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寸平的,鄭十九家一女四子,四個兒子的婚事全都落著在這個女兒身上。若女兒不能嫁個好人家,幫襯著兄弟一把,便是把鄭十九骨髓熬出油來,也管不過來。
只是自己與秀兒卻是兩情相悅,自己真正是愛煞秀兒,她對自己也有情誼,否則為何她辛苦為兄弟們織的衣衫,每次都短不了自己一件?
“劉三郎,你在做甚么?”
劉玉喜的思緒被人打斷了,他回過頭來,卻見著里正的笑臉。
“何事?”劉玉喜甕聲甕氣地問道,都是鄉里鄉親,一個區區里正,也沒有什么可害怕的。
“臨安城來得大官,要在咱們村子尋對這大江最熟、水性最好的,這可是一份好活計,那鄭十九不是向你要二百貫采禮么,若是討得大官歡喜,莫說二百貫,一千貫又有何難?”里正拍了拍劉玉喜的肩膀:“劉三郎,你的運氣轉了,我將你薦與了那大官,今后有了好處,莫忘了我!”
“噗!”
劉玉喜不屑地哼了聲,又將目光投向江水,屁股卻動都未曾一動。
“咦,你為何還坐在此處?”里正推了他一把道。
“自古只聽說大官找咱們死老百姓要錢要鈔的,幾時見過大官給咱們錢鈔?黃九叔,你莫要逗我,我知道你想為你家黃鼠狼娶秀兒,可也用不著耍著我取樂!”
“秀兒是咱們左近最能干的小娘子,哪家有兒子的不想娶她進門?”黃里正面不紅氣不喘:“你這廝好沒眼力,將老爹我的好心當作驢肝肺!”
劉玉喜抿嘴不語,這窮山惡水出刁民,他可不是平地里那些見著一個小差役便邁不動步子要點頭作揖的軟蛋兒,這巫峽江水里,便是暴風時節他也敢一猛子扎下去,何懼那臨安來的什么大官!
黃里正見他不語,只得退了回去,劉玉喜又復呆呆望著江水,若是這江水里能淘著金沙那便好了,或許可以湊足二百貫錢……
又不知發了多久的呆,劉玉喜聽得身后又傳來黃里正的聲音,他回過頭去,卻看著兩個身著怪模怪樣服飾的人笑瞇瞇地對著他。
雖然那二人是沖著他笑,但是劉玉喜還是一激靈,猛然站起來。
他是個很敏感的人,這二人看上去似乎沒有惡意,但他們尖銳的目光讓劉玉喜意識到,他們不象表面上那么和善。
“小哥便是浪里翻?”二人的服飾上略有區別,其中一人衣領處縫著一顆星星,另一人則沒有,繡著星星的那人笑瞇瞇地問道。
“那是朋友們亂叫的。”劉玉喜瞪了黃里正一眼,這二人能叫出他的綽號來,想必是黃里正的大嘴。
“我們是大宋近衛軍炮兵部隊爆破手。”那縫著星星的人說話很直率:“我姓張,名廬山,你叫我張廬山便成。”
“張……張廬山。”劉玉喜有些不適應這人說話的風格,猶猶豫豫地喚了聲,最后覺得還是不要直喚名字:“張大官人,你找我有何事?”
“我們要尋個最熟悉巫峽之中礁石之人。”張廬山簡潔地道。
“礁石?你們去尋纖夫船夫,尋我有什么用?”劉玉喜懶洋洋地道。
“這么告訴你吧,我們要在江中硬著水道的礁石上鉆孔放些東西,有些須得潛入水中,聽聞你水性好,故此尋你相助。”張廬山道:“事成之后,發你一百貫賞錢,如何?”
一百貫賞錢,那可是一大筆錢了,而且劉玉喜恰恰需要這錢。他目光閃了閃,然后搖了搖頭:“這江水滔滔,入水一次便是把頭綁著褲腰帶上玩命兒,一百貫……一百貫不值當我去賣這條命。”
“一百貫預付,事成之后,再給一百貫賞錢,若有意外,你家中妻兒老小我們包了。”張廬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便這樣說定了!”
劉玉喜眼前一亮,立刻伸出手來:“要制錢,不要楮鈔!”
張廬山向同伴使了個眼色,那同伴從腰間別著的小包里拿出一疊粉紅色的紙來:“這個成不?”
黃里正貪婪地盯著那紙,用力咽了口口水,劉玉喜大喜:“金元券,自然成,自然成!”
這可是比制錢還要好的東西,他們這里雖是沒有什么物產,但扼巫峽之口,自往來商賈口中知道這事物,比起制錢來還要堅挺,若是用這物什去買那些稀罕的洋貨兒,不但方便快捷,還可能有折扣!
就象趙與莒設想的那樣,隨著流求銀行的影響力越來越大,金元券已經取代了制錢與楮幣,成為大宋最為流通的貨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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