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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君子因仁遠庖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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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七章君子因仁遠庖廚  長江中下游的五月份,天氣已經很是悶熱了,雖然水網密布,但是這并未讓人感到清涼,反而使得空氣更悶。

  趙景云背著背簍,停下腳步,靠在地上長長喘了口氣,又抹了把額頭的汗水,然后向前面道:“漢云先生,請歇上會兒吧。”

  被他敬呼為先生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也和他一般背著背簍,同時還別著一只小鋤,聽他如此說話,笑嘻嘻地轉過身來:“趙曼卿,你不是說要與我比試腳力么?”

  “學生服了……”

  趙景云苦笑著搖了搖頭,這也難怪,他與這位李漢云結識后,便說要與他比試腳力,可是才走了不過半個鐘點,他就覺得吃不消,李漢云不僅走得快,而且走走停停,讓他有些無所適從。有的時候,這李漢云還會偏離道路,順著山脊、河谷翻過丘陵,沿途尋找那些有用的藥材。

  “你算是不錯了,我認識的那些書生們……一個個盡是嘴巴上的英雄好漢,讓他們抓只雞都推三撿四。”李漢云一邊說著一邊向四周查看,當他發現路旁陡坡上的一株花時眼前一亮,立刻放下背簍,向那株花爬了過去,話只說得一半,便不再管顧趙景云。趙景云看著他的背影,呆呆地出了好一會兒神。

  這位李漢云乃是附近的游方郎中,于杏林之中并無多大聲名,但是五日前在岳陽樓下,趙景云與他結識之后便一直跟在他身后。與其余郎中喜歡在交通要沖上設堂行醫不同,李漢云喜好走鄉串里,故此至今未娶。他的醫術也只是一般,但對于山溝水角交通不便處的平民百姓而言,他已經是難得一遇的神醫了。

  李漢云行醫幾乎不收什么費用,任憑百姓愿意,給什么他就要什么。三兩把米或者一個雞蛋,他都不介意。這也使得他沒有辦法去藥鋪里購買那昂貴的成藥,他翻山越嶺之時,凡是見著稀少的藥物,總會采摘下來以備不時之需。

  這般醫者仁心,讓趙景云十分敬服,對他的稱呼也從最初的直呼其名,到現在的漢云先生。不過這位漢云先生倒是個有趣之人,一路上妙語如珠,談吐間顯然也讀過不少書,趙景云最愛聽他說各處的風土人情與逸聞掌故。

  “好家伙!”正思忖間,聽得李漢云忽然叫了聲,然后身體前撲,栽入草叢之中,接著又站了起來,手中捏著一條花花綠綠的毒蛇笑道:“今日可以進補了,趙曼卿,算你有口福!”

  “學生簍子里有流求的燒酒和罐頭,拿出來與漢云先生分享便是。”趙景云也打趣道:“曉得漢云先生窮,學生保證不白吃,如何?”

  “你小子……聽聞魏了翁甚是方正古板,倒教出你這樣一個精靈古怪的學生來!”

  李漢云一邊說話一邊拔出短刀,熟練地處置那蛇來,處理干凈之后,又將原先看準的那朵花采下:“這東西要去藥鋪里買,沒有個幾十文拿不下來。”

  以他的醫術,雖然談不上十分精通,但也算是良醫,若是尋個通渠重鎮坐診,區區幾十文算得了什么。趙景云想到這里,對他越發的欽佩了,世上滿口仁義道德的人多得是,可躬行踐履的卻少之又少。

  見天色到得正午,附近又無人煙,兩人便尋了處山溪架起石頭,李漢云翻出一個小鐵鍋,開始淘米煮飯。這些事情趙景云一點兒也幫不上手,只能在旁邊看著,心中頗有些慚愧。乃笑著自嘲道:“君子遠庖廚,學生不懂廚藝,當算是君子了。”

  “君子遠庖廚,乃不忍也。”李漢云一邊收拾一邊笑道:“此乃仲尼之仁,而非仲尼小視廚藝,趙曼卿,你可知道此事?”

  “哦?”趙景云回了一聲。

  “庖廚之地,殺牲之所,殺禽宰畜,仲尼不忍見禽畜哀鳴,故此遠之。不過若非韶樂,君子可不會遠肉味。”李漢云拿著孔子打趣道:“可見仲尼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是在說老實話了。”

  趙景云笑而不語,若是三年前,他肯定跳起來與李漢云辯論,以為他這是在辱及圣人了。但現在不同,他無論是經歷還是心境,都不象三年前那般幼稚,他思考的一些問題,甚至已經超越了他的老師,超越了儒學的范疇。他現在想的是,如何才能將這些東西與儒家思想相融會貫通。

  李漢云激賞地看了看他,然后笑容收斂起來:“曼卿,此次我們要去的所在甚是兇險,多有蠱疾,患者甚眾,你真要隨我去么?”

  “那是自然,都走得一半了,如何能中途而廢!”趙景云道。

  “既是如此,你要記著,致此疾者為惡水,故此到了那里之后,便不可接觸水,無論是池塘之水或是溪潤之水或是井水,都不可沾染,免得為惡水所襲。”李漢云嘆息道:“只恨我醫術低微,這些年來眼睜睜見著此疾蔓延,卻對此無能為力!”

  這便是趙景云跟他來的原因了,聽李漢云說,岳陽左近鄉里流行蠱疾,患者甚眾,而且一染病便是整個莊子整個莊子的沾上,發病之后,用不著多久便會全莊死絕。有人說是瘟神下凡降禍于世人,也有人說是退入深山中的峒苗土人施法行蠱,趙景云聽說此事后非常震驚,便跟著李漢云前往疫情最重的地方查看。

  他們吃過之后繼續向前,越走道路越是難行,到后來干脆就沒有了路。李漢云神情也越來越嚴肅,他停下來,用布將自己身上各處都扎緊,還幫趙景云也扎好,只說是防止疫蟲。

  “漢云先生,這里真有村子么?”

  當二人又前行了半個鐘點,走出丘陵來到一處平地時,趙景云忍不住問道。

  他之所以如此問,是因為他看到那附近原本有田,但是如今田中草茂苗稀,顯然許久沒有人處理,已經被人荒棄了。而且原本還有路的痕跡,現在草已經將路掩蓋住,也不知有幾個月沒有人走過。

  “一年之前我來時,這村子還有三十七戶人家,一百五十余口,其中有五十余人患蠱疾。”李漢云低聲說道:“當時我為他們開了些藥,此次來也是想瞧瞧情形。”

  他聲音里有壓抑不住的悲痛,不必到村子里看,情形已經是很明顯。

  過了會兒,他又振作起來:“無論如何,總得去看看的,曼卿,你小心些。”

  二人又繞過一片樹林,終于見著李漢云所說的那個村子。原本為池塘、溪流所環繞的村子,如今爬滿了雜草,墻頭與屋頂上,甚至開了野花。才進村子,便覺得一股陰森森的冷氣襲來,聽不得半點有活人的聲響。

  趙景云膽量很大,無論是面對大海中的海浪,還是面對華亭民變時的兵忍,他都不曾畏懼過,可這個時候,他卻覺得心中突突直跳,恨不得轉身逃走。

  “有人么?”李漢云的聲音有些干澀。

  半晌沒有回音,甚至一般村子里汪汪吠叫著出來迎接陌生人的家犬,也沒有。

  “有人么!”李漢云再次喊道。

  仍然是一片死寂,李漢云把挖草藥用的小鋤抓在手中,向趙景云道:“你留在此處,我去看看,若情形不對,你便跑吧。”

  “漢云先生也太小看我趙景云了。”趙景云笑了笑,拔出腰間佩著的寶劍。自從天子收疆辟土以來,大宋年青士子便將原先用于裝飾的折扇換成了佩劍,趙景云的佩劍是鄭冠群送的流求制式佩劍,雖然并未開鋒,但至少還能當作短棍使用。

  二人緩緩前行,來得一戶人家門前,那家人門口大開,屋子里黑漆漆的,幾件家俱也破爛不堪,李漢云走了進去,整間屋中都透著股灰塵的味道。

  “蜘蛛網都結了這么多,這里少說有一個月沒有人進出了。”趙景云道。

  二人退出那戶人家,又走向另一戶,這一戶人家門倒是關著,但只是虛掩,李漢云用腳尖一點,門便“吱”一聲開了。李漢云緩緩走進那屋子,猛然間一聲尖嘯沖著他的臉過來,他一偏頭,一只蝙蝠貼著他的耳朵飛了過去,在屋子里繞了一圈之后,倒掛在屋頂橫梁上,無聲無息地歇息起來。

  “也沒有人。”

  第三家、第四家仍然沒有人,這座小村位于山谷中,一邊是池塘與小河,另一邊則是山,各戶人家散碎地分布著,他們過了第五戶時,便已經到了這小村的中心。

  “我們分開來看看?”趙景云建議道。

  “不可。”李漢云搖頭:“這村子之人可能都遷走了……”

  二人都不相信這個說法,好好的村子,為何會遷走,而且還沒有收拾任何財物。

  只有一個答案可以解釋,那就是整座村子的人都已經死去,但是無論是李漢云,還是趙景云,都不想這般解釋。

  “跟我來吧。”李漢云沉默了會兒,然后道。

  趙景云跟著他,自村子中間穿過,走向村后的小山,這里原本有小路的,但現在已經掩埋在野草灌木之中了。二人行了約十分鐘,才看得一大片墳丘,因為沒有人鋤草掃墓的緣故,這些墳丘都被綠色覆蓋住了,若不注意,根本無法發覺。

  面對這么多墳墓,趙景云呼吸停頓了會兒。

  “上回我來時,恰好見他們村中送葬。”李漢云說道:“那時我也來見過,這一片還沒有墳頭。”

  他一邊說一邊前行,一個個地走過去,隨著他指向,趙景云看著那一片墳,他們最先經過的幾座墳還堆起高高的封土,立了石碑,但十余座之后那封土就明顯低矮下去,石碑也不見了,只以木碑代替,又過了這片墳,接下來的墳丘便只能說象個小土包。

  最后一座墳甚至沒有完全封好,一只已經腐爛得只剩骨頭的胳膊自薄薄的土中伸出,骷髏頭偏向一邊,也沒有掩住。李漢云蹲了下去,盯著那骷髏,許久之后道:“此人應是村中最后一人,他病得重了,根本無力逃走,便在此處給自己挖了一個墳,想用土埋住自己,免得露骨于外……但到得一半,他病已發作,他死得極痛苦。”

  他平平淡淡說出來,趙景云卻覺得一種驚心動魄的痛楚。

  “自尸骨腐化程度來看,他死了應有三個月以上了。”李漢云摘下自己的藥鋤,從周圍刨了些土,蓋在那人露出的胳膊、骷髏頭上。就在土即將將那骷髏頭埋住的剎那,那骷髏頭喀的一聲,突然偏了過來,空蕩蕩的眼圈正對著趙景云,趙景云嚇得退了一步。

  “趙曼卿,還要隨我去看么,這附近共有四個村子,這些村子世代相互聯姻。”李漢云抬起頭來苦笑道。

  世代聯姻,卻還有死人自己掩埋自己的慘劇發生,那么其余幾個村子的情形也是可想而知。

  “要的。”趙景云咬牙切齒,兩個字幾乎是從牙齒間擠出來。

  他心中除了恐懼之外,便是一種憤怒了,這種疾疫竟然如此厲害,太平年歲里能將一個村子的人盡數殺死!

  “自二十年前我便開始尋思如何治這蠱癥,我原本也讀過詩書,在府城中應過試。但后來家人一一因這蠱癥去世,我便斷了功名心思,專心學醫,只盼有朝一日能治好這蠱癥。《黃帝內經》中記的鼓脹、《金匱要略》中說的鼓脹、《諸病源候論》所言的水蠱、當代劉河間《河間六書》之腹脹大,盡數是指此癥也。”

  “這疾癥,這數千年來,不知害了幾千萬人性命,若能治得此癥,我李漢云便是立死亦心甘情愿!”

  趙景云肅然不語,二人離了這個村子,便又向下一個村子行去。

  行得半途之時,趙景云道:“一人計短,眾人智長,當今天子仁厚,最重醫術,故此廣募貧兒為之發蒙,以備今后學習醫道。此事不是一家一戶之事,乃干系千家萬戶,漢云先生為何不報之官府,請其轉奏天子,以天下之力,集天下之智,豈有不可治之疾癥?”

  “此疾久矣,官府視其為疫,哪個官員敢來查看?我也是鉆研多年,看了無數古代醫書,才知道此癥與水有關聯。”李漢云嘆息道:“天子……天子遠在臨安,如何能知道民間疾苦?”

  “漢云先生差矣,我趙景云不才,倒可以為漢云先生轉奏天子。”趙景云忍不住為皇帝辯白道:“天子雖在深宮,卻心懷黎庶,民間疾苦,他極關注,只是要讓他知曉罷了。”

  “我知道,你說過,當今戶部尚書魏華父是你座師。”李漢云還是搖頭:“這等事情,求人不如求己。”

  自打有官府以來,官府都是收錢時積極做事時推諉,古往今來概莫如是,李漢云的說法不是沒有根由。便是這水蠱一事,整村整村地死人,地方官府豈能不知,但朝廷邸報上卻毫不知曉,這幾年新興的報紙上也避而不談,想必上所欲下所好,朝堂上的袞袞諸公喜歡的都是好話,地方上的官員自然也是報喜不報憂了。

  “漢云先生,若是我能說動天子舉國力以治此疾,先生可愿助一臂之力?”趙景云也不和他多辯,拉住他的手問道。

  “若是能……我給你磕頭叩首都行,何況治這疾癥原本就是我二十年來的志向!”

  注1:《黃帝內經》不必多說,《金匱要略》作者是張仲景,《諸病源侯論》作者是隋時巢元方,《河間六書》作者劉元素為金國人,西元一二零零年才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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