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四章后宮佳麗三十六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
畫一般的湖光山色之中,傳來婉轉動人的歌聲,這歌聲如此美妙,以至于行人無不駐足。老者會心微笑,少年滿臉渴望,而詩人詞客則因之舉杯。
歌聲自一艘畫舫中傳出來,這畫舫極是精致,不象是西湖上供普通人游玩所用,倒似官宦人家自蓄之物。見著那船上的健仆,便是有自詡風流的士子,也不敢上去搭訕。
那畫航之中,輕啟朱唇婉囀而歌的,卻是位稚氣未脫的少女。
只看外表模樣,她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正青春爛漫時節。她長得極秀美,眉似細柳,目如啟明,秋波流轉,眉眼盈盈。她皮膚白皙,微微透著水色,極是晶瑩光澤,因為年紀尚不太大的緣故,她體態纖弱,看上去稍稍有些單薄。
以她的家世,以她的年紀,以她在家中的受寵,原本應是最無憂無慮的時節,卻讓她眼中蒙上淡淡的輕愁。
“淑娘唱得真好,只是今日一別之后,也不知何時能再聽得淑娘一曲了。”她一曲唱罷,同在畫舫中的另一個女子輕輕嘆息了一聲道。
那少女也是幽幽一嘆,怔忡地望著窗外的湖光山色:“只怕此去,再無知音,這曲兒,也不知唱與孰人聽。”
這少女姓周,小字淑娘,卻是前朝丞相周必大之女孫、周紹之女。她原是廬陵人,此次來臨安,寓居于親族之家,不用多久,她便要被送入宮中,以備天子檢選。
在廬陵之時,她是無憂無慮的少女,雖說也曾為今后所寄終身之人而心神恍惚,但象這般,可能一朝選入君王側的事情,是從未有過的。
她來臨安備選,最主要原因還是朝中理學一派的推動。真德秀當初發覺天子信奉功利之說,加之楊妙真挾流求之力入宮,擔憂自今而后,理學又會有一次慶元黨錮。當時真德秀不知趙與莒是在有意打壓他,只道是天子對理學一脈有成見,故此與魏了翁、葛洪等人一起,全力推動為天子選宮女之事。他們名義上是廣選淑女以實后宮,早日誕生龍種以延國祚,實際上卻是想在后宮之中推出一個能與楊妙真抗衡、同時又可以影響天子接受理學的寵妃乃至皇后。挑來挑去,為避免天子反感,也不至于使得正在朝中的某位理學大將因為成了外戚而失了前途,周必大之孫女周淑娘便成了最佳人選。
周必大自己不是理學一脈,不至于令天子忘而生憎,而且他的身份極特殊,無論是理學的朱熹,或是功利的葉適,都曾受過他的舉薦,但他本人在立場上更接近于朱熹。真德秀以為天子真是葉適一派的信奉者,故此玩了這個小小花樣,用心原是極深的。
周必大雖是曾任丞相,其子周紹如今卻是賦閑在家,他與真德秀等人向來交好,常有書信往來,故此聞訊之后,慨然便將愛女送至臨安。因為她即將入宮的緣故,葛洪等人不僅多請出宮的宮女為她講解禮儀,也讓族中同齡女孩相陪。
“淑娘休要煩惱,咱們這位官家,卻是個英武之君,得以入宮侍俸,實是旁人羨都羨不過來的福份。”另一個相伴的女子微笑道:“好妹子,有得這般歌喉,在宮中也應多唱才是。”
周淑娘淡淡看了她一眼,沒有將“你既是羨慕那你便去”的話說出來。
寶慶元年十月初六,周淑娘被一頂轎子送入宮中,與楊妙真入宮時那震動全城的排場相比,她此行便顯得極冷清,便是父母,也不曾前來相送。
象她這般被送來的少女不在少數,但并不是都有資格為太后、賢妃所挑選,經過幾道關序,其中頗有令人羞怒難當者。待得召她們進慈明殿時,所剩已經只有三十六人。
原本后宮選宮女,往往動則百人,不過當今天子意欲削減開支,后宮能省便省,人數上也常不滿員。
三十六位少女,姿色容貌皆是一時上上之選,淑娘凝神不語,既不左右觀望,也不面露慌張,只是在進慈明殿時,恰恰掃了一眼。
殿中并未見著傳說中英武不凡的天子,只看見一個老婦人被宮女摻著,老婦人眉宇間略帶著絲傲慢,眼光也極是尖銳。在老婦人兩側,又各有一女子,一個盛妝打扮艷若桃李,只是一雙眼睛極是靈活,與她這打扮很不相稱,另一個則打扮得清淡些,象是庭院中的一朵梔子花般素雅,令人忍不住便想親近。這兩女子都帶著笑,那目光靈活的笑容里似乎有幾分狡黠,而那素雅者則隱隱帶著憂色。
“給太后、賢妃、婕妤見禮!”有女官喝道。
三十六位少女一起施禮,滿殿都是鶯啼之聲。
見完禮之后,楊太后一一看過來,突然問道:“誰是謝魯公之孫?”
“奴便是。”一個也是十五歲左右的少女行禮道,淑娘用眼角余光看了她一眼,這女子皮膚瑩白如玉,因為是側看的緣故,倒看不出面貌來。她只是記得方才在殿外等候時看到過,在這三十六位少女子,這位謝魯公之女孫姿色前不特殊,只是謹言語慎行動,頗有大家之風。
楊太后對著那少女微微一笑,那少女只是謙恭地垂首低眉,既無驚訝之色,也未因太后青睞而生驕意。楊太后極是滿意,側過臉對韓妤道:“阿妤,你覺得這女子如何?”
韓妤淺笑著點頭:“端莊有大家風范。”
楊妙真卻撇了撇嘴,這少女年紀輕輕,卻如此老成,與木偶泥塑有何區別。楊太后看了她一眼,道:“賢妃覺得如何呢?”
“不知道學玩羽鞠快否。”楊妙真雖是直,卻不傻,這種情形下,若是違了太后之意,不但于事無補,反而遭人記恨,故此她卻言及其他。
楊太后失笑,覺得這楊妙真雖然粗野,卻倒也有幾分可愛。她眼睛轉了轉,又在人群中發現一女,那女子姿色最是出眾,楊太后看了之后,又看了看楊妙真,楊妙真的長相在她眼中算是“狐媚子”了,可是與這女子比,卻又要差上一分。
看模樣,也就是十五六歲的光景,可那胸那腰那臀,卻是出落得凹凸有致,加之又是眉目含情桃腮帶春,當真能使后宮粉黛無顏色。
“這女子何人?”楊太后指著那少女,向女官低聲問道。
“故淮東制置使、龍圖學士、光祿大夫賈涉之女,閨名元春的便是。”
“哦……”楊太后微微點頭,心中冷笑了聲,這賈涉生前為史彌遠一黨,那么這位賈元春,顯然便是宣繒、薛極他們推出來的了。
皇后之位,母儀天下,孰不想得之!
她又看了謝道清一眼,有自己相助,謝道清姿色雖稍遜,但這后位……
“不過還須令阿妤相助才成,有阿妤相助,官家才會親近……”
心中在盤算這事情,楊太后面上卻不動聲色,相反,笑容堆得更多了。她站起身來,溫言道:“都是好女兒家,都是好女兒家,有你們來了,哀家覺著自己也年輕不少。”
就在楊太后、楊妙真與韓妤在為趙與莒挑選宮女之時,趙與莒自己卻在選德殿里與朝中重臣議事。
自他親政以來,雖然朝會幾不耽擱,但已經有意將一些重大事項決策自大朝會上移到選德殿的重臣會議上來。
“彭義斌、李鄴合兵,已破金人矣。”趙與莒將奏報交與眾臣,然后大笑道:“果然,金人如今已經外強中干了!”
葛洪微微皺眉,天子這意思,似乎是準備興兵北伐,一舉破敵了。只是如今國用疲憊百廢待興,尚不是匡復之時,況且中原經金人統治,民心早不在我,而胡人又連年累月南侵,滅了金國,不過是為江南財賦多增加負擔罷了。
當初開禧北伐失利,很重要一個原因便是江南官民,不愿增加因為光復而帶來的賦稅。
“陛下,如今國庫空虛,戰之不宜。”魏了翁最直,他起身行禮道:“陛下何不休養生息,多準備數年,等待時機,再行北伐!”
趙與莒收住面上的笑容,皺了皺眉,卻不做聲。
薛極揣摩天子之意,是要北伐恢復的,因此出來反對道:“魏尚書之語大謬,匡復故土,雪國之恥,此乃天賜之機,天與不取,必有后患,且我大宋與蒙胡有約,夾攻金國,則大勢可定矣!”
“不可,不可!”
這時出聲反對薛極的,卻是重臣中資歷最淺的鄭清之,他神情慎重:“攘外必先安內,今金國之外,尚有強胡,雖然蒙胡曾與我大宋相約齊攻金國,然而陛下登基以來,蒙胡屢次騷亂京東,且又收容叛賊李全。與蒙胡合滅金國不難,只怕一戰之后,唇亡恥寒,令蒙胡坐收漁翁之利!”
“咦?”
趙與莒吃了一驚,眾臣也同樣大驚。趙與莒吃驚是因為鄭清之竟然擁有如此眼光,看到若是金國被滅,因為宋國國內積弊尚未除,便是有自己穿越,此時面對有一批悍將強兵的胡人,便是勝也只能是大傷元氣的慘勝。群臣吃驚卻是天子,在他們看來,這位天子自登極御宇以來,便有萬事盡在掌控之中的自信,從未出現過如此驚容。
“鄭侍郎所言不當,金,大宋之世仇也,若滅金,便可奪中原之地,據黃河之天險,內修甲兵,外和諸戎,胡人擄掠為性,無釁可乘,自會退去。”薛極竭力道。
“當初國朝與金海上之盟,諸君竟不見乎?”鄭清之跪了下來,極激烈地道:“前世不忘后世之師,前車之覆后車之鑒。海上之盟,去一弱遼而至一強金,靖康之恥猶之未雪。今金弱而胡強,與之盟約,必去一弱金而至一強胡矣,臣恐復有不忍言之事也。”
趙與莒慨然而嘆:“諸卿休要爭執了……”
他知道鄭清之在后世歷史之中,是贊成據關守河的堅守之策,為此甚至在失利之后幾乎罷相。沒有料想到的是,在金國尚未滅之前,鄭清之便已經敏銳地發覺胡人的威脅。
他從御座上起身,轉身看著掛在御屏上的地圖,這地圖已經換過了,比起原先的要精確得多,而且不僅有大宋疆域,金國、西夏、吐蕃、蒙胡、大理,盡在其上,甚至還幫括南邊的李朝。趙與莒指著開封之處,嘆息道:“徽欽二帝,過于文弱,所謀甚淺,故此有令人扼腕嘆息之恨。金國雖為國仇,如今亦為屏藩,朕有意與金國言和,諸卿以為當否?”
這話他不敢放在大朝會上說,若是大朝會上說出來,必然會遭至群臣詬詰,最終一事無成。相反,擺在這時小范圍內商議,更容易達成共識,而且在座之人幾乎囊括朝中各派系大佬,能擺平他們,朝中之事大致便定下來了。
聽得天子在連勝之后有意求和,諸臣再度吃驚。
仔細想來,當今官家親政起做事沒有不出乎眾臣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比如一擊扳倒史彌遠,再比如說調流求與忠義軍取徐州,還有弄出那《大宋時代周刊》來控制輿論,最近一次是明明不喜真德秀的情形下,還是委真德秀以大任。眾人都明白,真德秀為中樞過迂,為地方官卻是勤政愛民,兼之素有威望,以他為淮南總領,既可安撫黎庶,又可鎮懾邊將。
“諸卿為何不言?”趙與莒看了看眾人,面上露出苦笑:“朕知道,這和議一出,天下必是群情洶洶,諸卿為聲望富貴計,自是不肯擔此罵名……那便由朕來擔……”
“陛下不可!”
薛極又是第一個出來,他長跪在地:“臣愿一力主和,擔此罵名!”
替天子擔罵名,卻不是什么壞事,畢竟身為臣子的身家富貴,盡數出于天子,背個罵名,卻換來一生富貴,如秦檜事,有何不可!
趙與莒贊許地點了點頭:“薛卿果然為朕之忠臣,只是朝中如今還離不得卿……”
眾臣心中嘀咕了一聲,只怕是天子官家離不得薛極為他攻擊那些違意之人吧。不過此時卻不是指摘薛極之時,故此眾人依舊沉默。
誰都知道議和為必要之舉,也都知道首暢議和之人必遭斥罵,甚至有可能因此罷職,故此除了薛極外,便是魏了翁這般直臣,也悶聲不語。
趙與莒眼睛掃了掃,心中冷冷一笑,群情洶洶?且看自家如何讓群情洶洶起來吧。
注1:《詩經柏舟》原是女子委婉拒絕父母安排婚姻之語,全部如下: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泛彼柏舟,在彼河側。髧彼兩髦,實維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注2:慶元黨錮是南宋中期著名的一次政治事件,理學一派人士,包括與他們走得近的人士,如朱熹、辛棄疾、葉適等,盡遭罷用。
注3:賈貴妃之名不可考,在此惡搞一下《紅樓夢》,看官大大勿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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