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朝為田舍郎八十二、釜底抽薪翻巨浪 石抹廣彥如今不僅安好,而且正溫玉暖香其樂融融。
他并不在大金如今的國都開封,而是在被胡人敗壞得殘破不堪的中都,算上此次,在胡人攻下中都之后,他已經是第二次來中都了。
此時胡人占據燕云已頗有時日,雖說在中都已經沒有什么殺戮擄掠之舉,但是整座城仍然殘弊蕭瑟,加之凜冬已至,更是肅殺冷清。
可胡人貴人的營帳之中,卻溫暖如春,被劫掠來的金貴人妻女,強顏歡笑,侍奉酒肉。
石抹廣彥在跪伏于自己身前的金人女子胸上捏了一把,那女子吃痛,臉上露出痛苦之色,卻不敢呼叫出聲,因為她不只一次見著,自家姐妹只因一個眼神或者一個動作,便被方才還大笑歡呼的胡人貴酋拖出去砍了。
石抹廣彥這個動作倒不是有意調戲她,而是借著這個動作,博取對面的胡人貴酋好感。果然,除了坐在主位的木華黎之外,所有的胡人貴酋都露出曖昧的笑容來。
“石抹廣彥,若是喜歡,這女奴便歸你了。”木華黎坐在主位之上,面無表情地說道。
石抹廣彥立刻翻身跪倒:“多謝太師國王之賜!”
“起來吧,你家與阿海、禿花向來是故交,我受二人之托,自然要照看你一番。”木華黎道。此時鐵木真正籌備西征,將伐金之事委托給了木華黎,還封他為太師、魯國王,恩信之重,便是與他并稱為四杰的博爾術、博爾忽、赤老溫,也都不曾有過這般的榮耀。石抹廣彥借著起身之機,細細打量了他一眼,他今年是四十八歲。沉穩嚴肅而有威儀,據說他出生之時,家中有白色繚繞,胡人都稱贊他是個了不起的英雄。石抹廣彥又拱了拱手。回到自己座位之上,細細思量該如何說話。
木華黎盯著石抹廣彥,則不必那么小心戒備了。石抹廣彥是耶律阿花帶來的,向他獻上了厚禮,除了大量胡人喜歡的錦帛綢緞,還有來自南方宋國的刻鐘。此前木華黎見過刻鐘,那是眾金國貴人家中擄掠而來的,但象石抹廣彥送來地這種鑲著珠玉包著金銀的,卻還是第一座。
“你送給我的禮物,我很歡喜。”在酒足食飽之后。木華黎道:“我喜歡的不是上面地黃金珠玉。那些東西沒有用處,但是能精確計時,這就不一般了。”
他原本是奴隸出身,口齒并不是很伶俐。對刻鐘說來說去,也只說出不一般這樣的贊賞。石抹廣彥拱了拱手:“如果能對大汗功業有所幫助,那是小人這般商人之幸。”
“大汗帳中有許多商人,那些回紇人。”木華黎說到此處時,臉上明顯露出一絲厭惡:“我愿意把你推薦給大汗,你就象阿海和禿花一般,在大汗帳中擔任官職,為我們大汗效力!”
“能為大汗效力,乃是小人之榮耀,擔任官職。卻不是小人之所求。”石抹廣彥道:“小人在南邊,能替大汗打聽金國的虛實,為大汗籌集打仗的軍資,這比在營帳里算帳,對大汗更加有用。”
他知道鐵木真帳中蒙古諸將,對于只仗著能算帳便得鐵木真信用的回紇商人,大多沒有什么好感。故此言語之中。也帶有不屑與那些回紇商人為伍之意,果然。木華黎不僅未因此生氣,反而頻頻勸酒。
“你送給了我這么多禮物,我不能不給你回報,小氣不是我們蒙古人的品質,而是你們金國皇帝和那些回紇商人的毛病。”在酒終之時,木華黎道:“你有什么要求,盡管向我提出來。”
“太師國王知道,當初因為阿海和禿花大人投奔大汗的緣故,小人家族遭到了毀滅。雖然現在衛紹王與胡沙虎都已死去,可有一些人還沒有得到報應。”石抹廣彥道:“托天之福,這些人都留在中都,被大汗的精銳之師俘虜。這些人不是工匠,也不是戰士,他們對大汗沒有用處,活著就只能浪費糧食。可是他們對小人卻是有用,小人想求太師國王把他們賣與小人,小人愿意用來自宋國的絲綢與黃金來購 木華黎捋住自己地胡須,斜著眼睛看了石抹廣彥半天,這才緩緩地說道:“我不喜歡別人欺騙我,你是商人,商人都是喜歡財富地,沒有哪個商人會將財富白白送給別人。那些俘虜對我來說沒有用處,但我討厭別人欺騙我。”
石抹廣彥面露驚慌,他遲疑了好一會兒,在木華黎目光逼視之下,他不得不說道:“實在不敢欺騙太師國王,這些俘虜中確實有我家的仇敵,只不過大多數我想把他們賣給宋國,宋國人愿意以每個青壯兩丈綢緞的價格收買他們。”
“宋國要買這些俘虜做什么?”木華黎咄咄逼人:“難道不是金國的皇帝派你來,讓你來欺騙我么?”
“怎么可能如此!”石抹廣彥跪倒在地上,舉手向木華黎道:“小人與阿海大人一般,都是契丹人,小人石抹家原先是姓蕭,大遼國地皇后,世代都是出自小人家族。金國皇帝于我們家遠有亡國之恨,小人的父族又都死在他們手中,他們與小人近有滅家之仇。小人雖然不是能騎馬揮刀的戰士,卻也知道羞恥,怎么可能真心為金國效力?”
他這番話說得幾乎聲淚俱下,便是殺人不眨眼的胡人貴酋,也都連連點頭。
然后石抹廣彥又道:“小人不是沒有私心,宋人要開礦,需要大量奴隸,將這些人賣給宋人,既可以從中賺上一筆,又可以讓他們在暗無天日的地下永受折磨直至死去,太師國王,草原的勇士用弓箭復仇,漢人的儒生用筆墨復仇,而小人一個商人,當然要用我商人的方式復仇!”
他這番話說得讓木華黎哈哈大笑起來。木華黎本來就不太相信他敢替金國效力,如此更是疑竇盡釋,指著旁邊陪坐的耶律禿花道:“禿花,你還有幾分勇士模樣。你這同族卻是地道的商人呢。”
“太師若是覺著他還算赤誠,便允了他吧,那些人反正也都是些浪費糧食地貨色。”耶律阿海隨著鐵木真西征,留在木華黎身邊地是耶律禿花,他也是在金國當久了官的,這般順水人情如何會放過,自然替石抹廣彥說了一句。
“人口卻是不少,有數千人呢,也不知你如何將他帶到大宋去。”木華黎道,雖說未曾明承。從這口氣卻知道。他已經允了。
“此事卻是不難,小人在直沽寨(注1)備好了船的,小人只要青壯,上船之后出海南下。金人如今數面受敵,哪有空暇跑到大海上來管小人?”石抹廣彥道:“太師國王若是想要大宋的什么東西,盡管吩咐下來,小人下次北上時再替您帶來。”
“我想要東西,自己去取便是,哪需要你帶!”木華黎之語極是豪氣,聽得帳中胡酋都是熱血,紛紛拍幾大呼:“去取!去取!”
石抹廣彥一邊點頭稱是,心中卻不以為然,這幫子胡人。除去搶擄殺戮之外,真是什么都不知曉。
得了木華黎應允,石抹廣彥很快便得到了他所想要地人,一番刪減之后,他只挑出十八歲至三十歲之間的青壯共是五百余人,分乘三艘海船南下。這些海船原本是金國漕船,雖然不如大宋船舶那般穩當。更不如懸島造船先進。不過借著順風近岸航行,還是極便利地。
船上水手都是自民間招募。用于看守這些俘虜地卻是石抹廣彥帶來的親信,數目也有近百人。落到石抹廣彥手中,這些金國人都是惶惶不安,只是聽說要將他們帶到大宋去,便有人要跳水自盡者。
“晉卿兄,你為何能安坐不動?”
其中一艘船上,一個留有長須、年不過三十地漢子穿著一身藍衣,報膝端坐于甲板,聽得身旁之人詢問,他微微一笑:“便是惶惶不安,如同他們一般惺惺作態,又于事何補?”
身旁之人訕訕一笑,心中卻有些嘀咕,這位晉卿兄雖是有才,可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下,他還能如此穩如泰山,究竟是該佩服他氣度,還是該譏笑他裝腔作勢?
“送去大宋倒也是不錯,若是能尋空子跑開,以咱們上國身份,大宋還不得乖乖將咱們禮送回國?”那人想了想,忍不住又道:“我卻不知這些人為何如此怕去大宋!”
“大宋如今與大金開戰,還會將我們禮送回國?怕是比落入胡人手中還要慘吧。”晉卿這時才露出一絲憂色:“況且……若真是被抓去挖礦,只怕我們無法逃出生天。”
他的同伴也沉默不語,許久之后才哀嘆道:“當初攻下開封,咱們的祖先將宋國兩個皇帝都擄到五國城坐井觀天,如今中都被破,咱們卻要被送到送國挖礦,便是想看到天也不易……”
晉卿搖了搖頭,并未繼續說下去。
漕船于金國興定元年、大宋嘉定十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離開直沽寨,起初行于渤海之中,因為刮的是東北風的緣故,船速較慢,花了六日時間,才繞過山東海角處。此后便開始順風而行,航速立刻快了起來,三日便到了膠西,在此又有兩艘船加入船隊。晉卿見了心中不由暗驚,石抹家在金國是有數地大商家,這個他也有所耳聞,也知道其家當年頗有能力,可是竟然如此在大金海疆行駛,視大金水師如無物,還是讓他吃驚。
這些人中,原本還有人想著中途遇著大金水師,或可獲救,可是如今完全絕望了。
金國興定二年、大宋嘉定十一年一月三日,這支五艘漕船組成地船隊到了東海島(今屬連云港),晉卿見島上盡數是紅襖軍,心中更是驚訝。不僅胡人待這石抹家如上賓、金國水師為石抹家大開方便之門,便是這些山東紅襖賊,見著石抹家的船也是恭敬有加,不曾絲毫無禮。石抹家曾被滅過一回,短短數年間,竟然又壯大如斯!
五艘船在東海島泊住,便有人嚷嚷著要下船,晉卿心中也是一動,坐了十余日船,人早就厭了,不少人都因此得了病癥。可隨船的石抹家家丁冷笑道:“這里盡數是紅襖軍,殺官造反的好漢,若是不想找死,還是老實呆在船上好,若是想找死,自家往海里跳便是,這幾日已跳了一二十個,你看誰去救過!”
晉卿心中一凜,這話說得不錯,紅襖軍殺官造反,他們這些大金國地京官,雖說都只是些小吏,落著紅襖軍手中卻是沒好下場。這幾日蹈海自盡的、重病不治的,僅他見著的便有十余人被扔進了海中,這些石抹家家丁,當真是冷血得緊。
他正尋思間,石抹廣彥卻尋了過來:“晉卿兄,若是有意,可與小弟我一起登島一看?”
他與石抹廣彥原是舊識,卻沒有多少交情,這一路行來,并不見石抹廣彥對他如何照看。他只道石抹廣彥深恨大金,故此將他們都懷恨在心,故此也不曾湊上去自討沒趣。如今他突然這樣說,讓他吃了一驚。
“好……好,既是石抹東家相邀,在下敢不從命?”他一愣之后道。
見他喜怒不形于顏色,石抹廣彥也暗暗點頭,任誰遇著如今這情形,都會想方設法與自己套近乎,可他卻不卑不亢,一句石抹東家與自己保持距離,一句“敢不從命”又表明不會拒自己好意。
東海島無甚好看,隔著浩渺煙波,晉卿辨明方位后遙問陸地,屹立良久才長嘆了一聲:“此次南去,卻不知還能否回歸故國了。”
“如今大金內有昏君外有權臣,風雨飄搖,你便是回到大金,只怕也無用武之地了。”石抹廣彥笑道:“如此故國,不回也罷!”
“在下有一事不明。”晉卿沉吟了會兒,終于道:“石抹東家費了老大氣力,又花了無數錢財,將我們這些人帶走,究竟是何用意。若說是為報仇,直接將我們扔進海中豈不更省事些;若說是為販賣,這數百人賣到大宋去能有何用?”
“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有人讓我北上,將滯留在中都的金國官吏,只要年輕些的盡數買來南下,其中還專門說了你晉卿兄。”石抹廣彥深深看著他:“那人說了,若不能生致,便要你性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