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鳴衍沒有與盧笛三人一起進入羽嘉城,望著高聳入云的羽嘉城樓,轉身走入西邊的山林之中。
一座突兀而起的石峰,刺在滴血的夕陽里,那里是與摩揭伯岑約定相會的地點。
爬上山巔,暮色漸濃,西邊天際掛出一輪圓月,素鳴衍這才發現這座石峰的山勢與羽嘉城西城墻相連,石峰之后更是群峰林立。素鳴衍也不能確定身下這座石峰就是與摩揭伯岑約定的地方,這一片的石峰山貌看起來是那么的相像。
正遲疑間,天地傳來吹塤之音,蒼涼悠遠。四個月前,巫氏車隊進入燕云山峽谷,素鳴衍首先聽到的也是這吹塤之音。素鳴衍心里一喜,往塤音起處望去,只見西邊的石峰之巔孑然獨立著一個孤傲蕭索的身影,在碩大明亮的圓月之下,吹著悲愴蒼涼的國殤之韻。
巫彌生!
摩揭伯岑讓巫彌生來接我,素鳴衍心想自己早應想到這樣。
疾走峰壁,猿身而下,峰谷之間茂密的灌木林穿過,一路上吹塤之音不斷,給素鳴戈指明方位。
攀上山巔,杳無人蹤,巫彌生已不在此地,連吹塤之音也在素鳴衍爬上山顛的瞬間消失了,仿佛剛才看到的和聽到的都是幻覺。
讓歲月風化成人形的孤石矗立在山巔,難道剛才看到的是這塊石頭,可是吹塤之音呢?就在素鳴衍垂頭喪氣挨著孤石坐下的時候,發現孤石后面露出一疊錦衣,拿起來一看,錦衣下面壓下某種熒光草汁寫成幾個字:“面具摘去,明日峰谷相見。”
剛才確實是巫彌生,雖然不知他為何不在此時相見,但是素鳴衍心里也沒有多少擔心。能入摩揭伯岑門下,可謂一步登天,多些曲折又能算得了什么。
將那疊錦衣抖開一看,卻是襯衣、中衣、罩裳俱全的一套衣裳,都是用素鳴衍從未見過的布料縫制,光滑的布料抓在手里,就像一束水一樣流動。罩裳的用料更加考究,泛著某種金屬一樣的青灰色光澤,衣襟、袖口誘著素鳴衍曾在經文圖鑒里看到的龍獸圖案。
一般的貴族子弟也不能穿著紋誘圖案的服飾。素鳴衍想起摩揭伯岑在經院跟他提起過要給他一個新的身份。
素鳴衍將暹羅貍皮制的大麾解開,露出里面一身襤褸不堪的衣裳,臉上露出苦笑,暗感摩揭伯岑考慮周全。素鳴衍與紫狻在荒原里廝混三個月,也不覺得身上氣息濃郁。這才明白盧蒲青菱為何每回與他說話,小巧精致的鼻翼都是皺著的。
羽嘉山北麓還有一些溪流,素鳴衍拿起衣裳,尋了一處水潭,從兜里掏出小紫狻丟入水中。小紫狻還在香甜的酣睡里沉淪,突然讓冰寒的潭水激醒。可憐的小紫狻,在來到這個世界的一個月里還沒有接觸出潭水,四只纖細的獸足慌亂的撲騰著,掙扎出水面,正四處搜尋素鳴衍的身影,只見一只碩大的黑影從頭頂砸下來,小紫狻本能的張嘴就咬。
素鳴衍沒想到只比拳頭略大的小紫狻僅能濺起聲勢駭然的水花來,嘖嘖一笑,將衣裳解去,也躍下冰寒徹骨,沒想到迎來的卻小紫狻剛剛長出乳牙的獸嘴。
“啊……”一聲慘呼動徹天地。
素鳴衍從深潭冒出頭來,撬開小紫狻咬住他小腿肚子的獸嘴,托出水面。小紫狻見著素鳴衍便不再掙扎,劃扒著水,就要湊過來舔他的臉。
素鳴衍將面具摘下,拋到岸上,小紫狻根據氣息識人,倒沒對他疏遠。與小紫狻在水里嬉戲了許久,潭水里的寒氣也漸漸侵入體內,素鳴衍不敢繼續呆在水中,爬上岸來,將巫彌生留在山巔的那套衣服換上。
潭水映月,四下里水光晃動,到處是疏淡的光影,倒像水從深潭里溢出來。素鳴衍對著潭水整衣,花了好些時間才將結構復雜的一整套衣服穿戴整齊,心里想:每日穿衣都要花這么長的時間,哪些貴族還有時間處理別的事情?
日出東方,溫熙的陽光從石隙里漏下,素鳴衍便到約定的峰谷相候。直至午時,卻不見摩揭伯岑或是巫彌生的蹤跡。心里正有些擔憂的時候,忽然聽見遠處密林傳來一聲低沉的嘶吼。
聲音不大,素鳴衍卻聽得心弦微顫,只覺得那一聲低沉的嘶吼聲里飽含著憤怒與凄涼。小紫毛立在素鳴衍的肩頭,對著那邊茂密的樹林,一身紫色絨毛炸起,喉嚨里發出充分敵意的吼叫,只是沒有什么氣勢。
素鳴衍心里一驚,出于王者荒獸的本能,紫狻可不屑對一般的荒獸起什么敵意。
嘶吼聲越來越近,一頭危險的荒獸正飛速奔來。好奇將心里的恐懼壓抑住了,素鳴衍抱起小紫狻迎著荒獸奔來的方向跑去。
一只巨大荒獸撞倒一棵參天巨樹,沖到一大片的空曠草地里。麒麟頭獅虎之軀,腋下展開巨大的暗青色雙翼,左翼給鋒利的東西割斷,只剩下一半,露出青碧色的骨頭,胸腔也給破開深可見骨的幾道口子,高腐蝕性的血液灑了遍地,滴到地上就升起一陣濃密的白煙,刺鼻腥臭隔著百米就能聞著。
光看那頭巨獸撞倒參天大樹的氣勢,不比紫狻與蒼狼爭斗時差半分,左翼受傷,不能飛在空中,高速奔跑也有跌跌撞撞,氣力差不多要耗光了。
素鳴衍心里想:“莫非摩揭伯岑與巫彌生對這頭荒獸動的手。”
那頭巨獸感覺出這邊林子藏著人,猛的收住沖勢,擰著頭朝這邊嘶吼。
素鳴衍看看身上嶄新華麗的衣裳,心里頗為猶豫,但是一頭受了重傷的王者荒獸可是百年難遇,只怕摩揭伯岑此時也會放下他帝國左卿的架子來。
素鳴衍正猶豫著,小紫狻卻先沖了林子,倨地昂首狂怒不止,沖著巨獸低吠。小紫狻雖然也是王者荒獸,可是來到世界還不足一個月,巴掌大小的小紫狻在魁梧的巨獸面前,未必太過渺小,只怕那頭巨獸一巴掌下去,小紫狻就尸骸無存。
素鳴衍為小紫狻如此旺盛的敵意驚訝,拿起盧笛相贈的矛,走了出去。
“嗷……嗷……”那頭巨獸正對著小紫狻發出威脅的咆哮聲,見著素鳴衍提矛走出樹林,兩只血紅的獸眼竟露出驚惶與不安,頸間的鬃毛炸起。
山林里隱隱傳來人群的呼喝,捕殺荒獸的人群到了,巨獸眼里的驚惶之色更加深了,令人奇怪的是,巨獸沒有對素鳴衍發動攻擊,昂頭一陣大吼,十分凄厲,擰頭往北奔去。
小紫狻短尾豎起,正要追出,卻讓素鳴衍伸手從地上抄起。
“你能有什么深仇大恨?”素鳴衍撫著小紫狻的紫色絨毛,讓它安靜下來。人聲越來越近,素鳴衍不知他們與摩揭伯岑有無關系,跳上一棵參天巨樹,人藏在茂密的樹冠里。眨眼間,一群身穿青甲的軍士穿過林子,來到空地上。領頭的中年武者一臉沉毅,左手提著的雪龍矛尖還在滴著血液,鎢鋼肩甲給撕裂,露出的白裳給鮮血染紅了大半,右臂給割開一個極深的口子,止住流血,卻沒有時間來裹一下傷口,露出森白的骨膜。
中年武者半蹲在地上,仔細辨別地上的痕跡。
一名灰袍人從林子里鉆出來,手里拿著一支艷紅權杖,權頭是一只猙獰的小獸頭,吞著紫色的晶核,權杖上飾著銘文與精美的紋路,他見中年武者蹲在地上,大聲喝斥:“尤溪將軍,你在這里耽擱什么,這畜生往北跑了。”
“畜生沒有將六殿下叼在嘴里。”
灰袍人微微一怔,拉著中年武者避開那群甲士,走到素鳴衍藏身的樹下,低聲說道:“雷云獸突然狂性大發,將旃王子銜走,六殿下多半已沒有了性命。雷云獸是教宗親自種下禁制,不將雷云獸捉回帝都,我們就是有百口也難辨清白,滅族之禍不遠。”
“可……”
“六殿下殞命,帝君震怒,你我不是正是替罪羔羊?捉到雷云獸還可以返回帝都辯解,若是捉不住雷云獸,你我連家人也顧不上……”
中年武者長嘆一聲,情知這也無可奈何的選擇,走回空地,對著那群甲士振矛喝道:“雷云獸狂性大發,我們要為六殿下復仇。”領著眾人飛速往北面追去。
待那群人走遠,素鳴衍才下了樹來,心里驚詫:羽嘉,偏僻之隅,怎會有什么旃王子來此,卻又偏偏讓荒獸傷了性命?那頭巨獸原來叫雷云獸,雖然沒有圖鑒可以辯識,但是素鳴衍也知道在創世神話中雷云獸是邪神突烈的侍獸之一。
那群青甲軍士應是那個倒霉的六殿下的護軍。只是他們都手持長矛,雷云獸左翼的傷口應是給利刃割開。
這邊這么大的動靜,不知道摩揭伯岑與巫彌生有沒聽見,素鳴衍正要穿過山林返回那座峰谷,轉身之時,卻見眼前一花,巫彌生赫然站在身前,摩揭伯岑袖手立在一棵參天巨木之下。
摩揭伯岑臉上有疲憊之態,但是一雙眸光灼灼耀人,盯著素鳴衍看了好一陣,側頭對巫彌生說道:“高矮也一樣,或許高了半寸。”
巫彌生從巨大的驚詫里回過神來,說道:“皮膚稍粗糙了一點,下巴略窄了一些。”
“這些都不打緊,誰會注意一個滿身血痕的人身上的這些細微差別。”
素鳴衍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好像延續在經院的一個話題:他跟某個人長得極像。但是怎么會滿身血痕呢?
摩揭伯岑盯著素鳴衍,嚴厲的說道:“你可愿意把你的命運交到我的手里?”
從摩揭伯岑暗紅色的雙眸里,素鳴衍看到徹骨的冰寒,那里面沒有一絲人間的情感,冷靜、殘酷、陰郁、虛無。素鳴衍愣了片刻,又猛的回過神來,不再猶豫的點點頭:“衍謹聽先生吩咐。”
摩揭伯岑伸出手去,抓住小紫狻的頸毛塞入寬大的袖口里。小紫狻對摩揭伯岑身上透出的強大氣息深懷畏懼,被他抓住甚至不敢掙扎。
巫彌生從懷里掏出閃著寒光的鋼爪,仿佛森然的獸爪,劃開十字光影朝素鳴衍擊來。素鳴衍心時大驚,還沒來得及避開,前胸已給劃出一道血痕,鋼爪上涂著腐蝕性毒液,破開的傷口鉆心蝕骨的巨痛,冒出腥臭的皮焦味,“滋滋”作響。
素鳴衍持矛橫格,卻聽見摩揭伯岑在耳畔大喝:“記住,你的命運已在我的手中。”
素鳴衍微微一怔,眼前巫彌生又將鋼爪刺來,生生按住舉矛格檔的沖動,閉上眼睛,只覺巫彌生一把將長矛奪去,手刃擊在他的小臂,只聽得咔咔咔數聲脆響,右臂就無力的垂下,斷成幾截。斷骨之痛還及不上鋼爪劃破肌膚那種鉆心蝕骨的痛,昏厥之前,只聽見一片嘈雜的人聲涌來,巫彌生大聲的說道:“我在莫雷峰尋著殿下,快請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