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三,風無痕果然在欽差行轅設宴,越羅二家的家主均是座上嘉賓,身為地方官員的宋峻閑、郭漢謹和盧思芒也自然在座。由于早有了默契,因此各人起先都是只談風土人情,不敘正事,氣氛也煞是融洽。
一向給人印象古板的盧思芒就正在敘述一個笑話,說是父子兩人慪氣,父親要兒子每月贍養,兒子嫌父親像后爹,自小不關心還不算,連娶妻生子也沒給銀子,到老了卻要贍養,門都沒有。他學著兒子那憨憨的樣子道:“你是俺老子,你給俺媳婦買過些啥,連一個線頭都沒有,還要俺養你?”
“我是老子,兒子養老子,天經地義,你敢不養,我去縣衙告你!”他又學著父親氣急敗壞的樣子道,“讓那群老爺們處置你這個畜生!我這個作老子的要是給你媳婦買東西,不是要被人罵成扒灰的!”
羅允謙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盧,盧大人,想不到您如此風趣。好一個小氣的老子和憨直的兒子,不過,可是真有其事?”
“事情倒是真的。”越明鐘笑道,“羅兄也許沒聽說過,這是盧大人在作縣令時遇到的荒唐事了,那時事情可是鬧得全縣皆知,審理的時候,百姓幾乎全部出動,將衙門堵了個嚴嚴實實。”
“哦,那最后盧大人是如何處理的?”風無痕也來了興致,“子養其父,天經地義,難道還有別樣判法?”
“本是極容易的事,可那鄉鄰都說憨兒子極孝順,平日媳婦不舍得吃的東西都孝敬了老爹,誰想到老爹居然還讓他每月給個半吊錢的零花,憨兒子這才火了。鬧來鬧去,其實是當老子的沒理。”盧思芒似乎是想起了當年的事,臉上的笑遮都遮不住。
“可是父子天倫,盧大人難道后來判了父親的不是?”宋峻閑便有些不以為然,他是飽讀詩書的人,事母至孝,母亡后丁憂三年守孝,半點禮數不缺。直到如今,每年清明他仍不忘遣子女回鄉祭拜,因此分外藐視那些忤逆不孝的人。
“那倒沒有。”盧思芒搖頭道,“要真是那么判了,恐怕我早成了縣里的笑柄。我就當著那混帳老子的面,吩咐衙役將那憨兒子拉下去杖責。”
“下面的事還是我給大家說說吧。”郭漢謹接口道,“我恐怕老盧說了一半又笑岔了氣去。他說:‘既然你告兒子忤逆不孝,按照本朝律例,子女不孝者,杖責二十后再枷號十日,罰銀二十兩。這樣,本官也不用讓他枷號示眾,就直接打斷了他的腿,讓他交個四十兩銀子罷了。’那父親當下就急了,死活撤了狀子。老盧假意不允,那個當老子的撲通就跪下了,老老實實應了自己的懶散,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大人要是打壞了我的兒子,我讓誰給我做飯呢!’”
眾人皆是大笑,宋峻閑笑著笑著,品出了個中滋味,臉色便逐漸陰沉下來。他怎么想怎么覺著盧思芒那故事是話里有話,似乎是變著法子譏諷自己和那案子里的父親一個樣。宋峻閑雖然有些迂腐,城府卻也不淺,眼前這場合,發作是不可能了,反而顯著自己氣量狹窄,到時還是想個別的法子教訓一下這兩個不敬上憲的混蛋好了。
郭漢謹和盧思芒卻是氣定神閑得很,故事是兩人合力找來的,授意卻是出自那位殿下,他們只是個傳聲筒而已。兩人心中已是了然,連七殿下都不看好這位巡撫,那越家和羅家更不會買他的帳,今天剩下來的戲,就得看那幾個主角怎么唱了。
果不其然,酒過三旬,宋峻閑就裝作不經意地問起越羅二家的生意,豈不知不問倒好,一問之下,兩人就同時撞起屈來。什么家大不和,什么宵小鬧事,什么災后損失言重,總而言之,竟是兩家目前都已經是日暮西山,難領風騷了。
宋峻閑心頭火起,瞥了一眼身旁風無痕沉靜的臉色,頓時端起了巡撫的架子,“越先生和羅先生都是福建有字號的人物,就無須與本官托詞了吧?八閩世家,若是會因這小小水災而無法度日,恐怕說出去百姓都會笑掉大牙了。賦稅乃國之大計,非下官一人作主,重新課稅并非提高稅率,而是清查那些往年沖掉的帳目。還望越先生和羅先生配合本官,也好給朝廷一個交待。”
越明鐘和羅允謙對視一眼,同時閃過一絲不屑之色,今天的宴會,若不是風無痕邀請,他們誰都不會來。一個根基尚淺的巡撫,敢于如此和他們較真,這在往常還從來沒有發生過。越明鐘清了清嗓子,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宋大人,草民并非敢違抗憲令。越家所有生意往來,有一半是供應京里的朝廷官員,那些上好的夷人商品,也大多是高價買來,輾轉獻給皇上和各家公卿。大人若想差帳目,草民立即可以呈上,不過個中牽涉甚廣,還請大人三思。”
羅允謙也緊跟在后,“大人,草民一家的生意雖不如越家,但往來帳目也是一清二白。倭國乃我天朝屬國,最近幾年卻履有擾我沿海之勢。草民等也奉了京中貴人指示,買通了倭寇內部人物,資助銀兩,讓其自相殘殺。至于那些自倭國購進的上好倭刀等物,多數獻與了皇上,各王爺處也有呈獻,因此此等帳目,總有些略微差失之處。”
宋峻閑已是完全鐵青了臉,他算是聽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無論是越家還是羅家,竟都是他碰不起的。這個體悟讓他一個從二品的巡撫分外惱怒,可是,人家的狠話其實已經撂出來了,難道自己還真的敢去京里的那些達官顯貴處查證?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看來本官有些孟浪了,越先生,羅先生,兩位是福建商界的領頭人,如今那些大商賈頻頻歇業,百姓們都困擾不已,兩位能否去通告一聲,讓他們以民計民生為重,早日恢復正常才好。”比較他之前的言語,此話已是柔和了許多。
“宋大人所言乃是正理。”風無痕先接口道,“為商者,利雖重要,但民生也不可不計。如今宋大人新任巡撫,那些商賈們縱是心存委屈也不該隨意歇業。兩位不妨去勸說一番,況且賦稅一事尚未有完全定論,讓他們不必耿耿于懷。”
風無痕此言一出,宋峻閑便有些變了顏色,這等于是變相說了他并不完全認同自己清查那些商人們偷稅的做法。聯想到之前這位皇子欽差對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規勸,宋峻閑不禁覺得心頭發苦,感情自己這一個月來是白忙了,上至欽差,下至黎民,竟沒有一個說自己好的。
“殿下既然已有鈞令,草民自然遵從。”越明鐘立刻答應了下來。羅允謙暗暗詛咒對手的先行一步,也連忙表明心跡道:“殿下放心,草民會盡快勸說那些商人開市。宋大人清查賦稅也是正理,草民愿一次性重新繳納一萬兩白銀,以昭示我羅家誠心。”
宋峻閑不禁苦笑,一萬兩銀子對羅家來說無疑是塞牙縫都不夠,可他還能說什么?丈量土地的事,郭漢謹根本就是和他打馬虎眼,三件事里除了收攏流民完全沒有差池外,竟是處處掣肘,帶來的六個師爺也辭了三個,剩下的三個也頗不安分,難道自己這個巡撫就真的那么失敗嗎?
“好,兩位果然都是我朝的忠誠子民,本王敬你們一杯。”風無痕示意身后的小方子斟了滿滿一杯酒,站起身來敬道,“希望越老先生和羅先生能用那些夷人和倭人的錢來充實我國的國庫,誰說巨商只得言利?在本王看來,能得百姓稱道,在商不重利者,才是真英雄!”
越明鐘和羅允謙忙不迭地站起,恭恭敬敬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殿下放心,草民雖為商,可也知道國事,定不會損我朝雄威!”這是越明鐘的回答。
“殿下今后如因福建之事有所差遣,只要我羅家力所能及,定不會讓殿下失望。”羅允謙的回答更露骨。
郭漢謹和盧思芒都在暗暗得意,他們算是攀上風無痕了,盡管這位皇子似乎潛勢力不夠強,但卻危險不大。當初投靠風無論那會,他們天天都有腦袋提在手里的感覺。如今,越家和羅家這對世仇都有和解的樣子,又何況他們倆?若是真能整頓好福建,他們那降下的幾級還怕升不回來,至于宋峻閑這個巡撫,吃了這次的虧,恐怕怎么也得安分一下子吧?
風無痕親自把越羅兩位送出門去,一回頭就看見失落的宋峻閑。他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話語,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和自己回屋。
“老盧,你發覺沒有,殿下似乎還是很看重那個姓宋的。”郭漢謹若有所思道。
“與其說是看重,不如說是恨鐵不成鋼。”盧思芒的話一針見血,“你我都是待罪之身,倘若他能明白殿下的意思,那么到時朝廷就不可能再對福建換血,你我的前程也容易得很。可是,倘若這位宋大人一意孤行,到時他麻煩,你我也不好過,說不定得陪著倒霉,否則殿下如今熱心地代邀兩位家主干什么?”
“老盧,想不到如今你是越來越能看透人心了,怎么,跟對了靠山想要顯擺一下?”郭漢謹笑呵呵地給了盧思芒一拳,兩人樂呵呵地上了一乘轎子,普通人哪能看出不久前他們還差點鬧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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