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展翼(三上)
剎那間,幽州大總管羅藝的臉色就像被人反復扇了十幾個大耳光般,紅紅綠綠甚是好看。他雖然人老雄心壯,欲化家為國。但畢竟磊落了大半生,從來不曾讓人據理指摘過。況且虎賁鐵騎在邊塞上聲名赫赫,無論突厥狼軍還是邊郡百姓提起來都會挑一下大拇指。而今天,呂欽卻把虎賁鐵騎和竇建德、楊玄感這類匪人相提并論,這口氣讓人如何咽得下?
“鼠輩休逞口舌之利!”羅藝算是看出來了,對方跟本沒有跟自己和談之心。所謂臨風賞水不過是個借口,真實目的就是將自己約出來當面羞辱。“虎賁鐵騎做過什么,做得是否應該,自有后人評說。你博陵軍守不住老巢,就別怪他人窺探。即便羅某不來,竇建德會放著嘴邊的肥肉不啃?劉武周會放著六郡膏腴不動?縱然是你那便宜岳父李淵,恐怕也早就厲兵秣馬了吧?!”
“老將軍所言甚是,當時天下人皆以為李某已死,因此想打六郡主意的人絕非幽州一家。晚輩剛才說過了,倘若晚輩真的戰死河南,將六郡交到羅老將軍之手,強過他人百倍!”李旭笑著向羅藝拱了拱手,示意對方不要跟無名小卒一般見識。然后,他又將目光看向呂欽,笑著罵道:“哭什么,男兒有淚不輕彈。你不是已經把虎賁鐵騎擋在易水北岸了么?想我博陵疲弱之兵能和名滿天下的虎賁鐵騎打個平手,你應該為自己和弟兄們驕傲才是。把腰直起來,站我身后去。讓羅老將軍看看這些天來跟他對陣的博陵晚輩是什么模樣!”
“諾!”呂欽抹干眼淚,大步走到了李旭身后。腰桿挺拔如山。
“呵呵呵呵,廢話老夫就不跟你多說了。”羅藝知道自己在道義上肯定站不得上風,好在此時不是遠古,爭奪天下所憑的是實力而不是道義。冷笑了幾聲,說道:“虎賁鐵騎在你等眼里是塞上長城也好,是土匪流寇也罷,老夫既然已經帶著他們來了,李將軍是想繼續跟老夫為難,還是順應時勢,不妨給老夫個明白說法!若是你肯投在老夫麾下,待老夫結束了這亂世后,甭說六郡,割整個河北給你都不在話下!你若覺得信不過老夫,老夫可以當著三軍將士之面立下重誓……”
“末將僅僅是六郡撫慰大使,無權決定割地與人。老將軍請體諒晚輩的苦衷!”李旭收起笑容,正色回答。
“那就是決定與老夫為敵了?”羅藝一甩袖子,準備站起身來離開。“小子,不是老夫瞧你不起,你雖然也有常勝將軍之名,卻未必經得起我羅藝傾力一擊!”
“老將軍且慢,晚輩亦不想與老將軍為敵!”李旭抬起手,遙遙地做了個攔阻的架勢。“將軍麾下鐵騎乃天下致銳,這一點,估計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但將軍想過沒有,取我一個郡需要損耗多少兵馬,需要花費多長時間。待將軍把六郡取下來,虎賁鐵騎還會剩下多少,將軍爭奪天下的時機會不會就此錯過?僅僅為了出一口氣便置數萬弟兄的生死而不顧,晚輩愚頓,竊以為將軍之謀不可取!”
“想不到李將軍不但會打仗,口才也甚為了得!”羅藝將單手支在矮幾上,望著李旭冷嘲熱諷,“說說你的辦法,怎樣才能既不跟老夫為敵,又保全你手中那一畝三分地兒。若是說不出來,便不要再耽擱老夫的功夫!”
李旭抬起頭,目光與羅藝的目光相接。不像對方那樣盛氣凌人,卻勝在堅定明澈,“晚輩是六郡撫慰大使,職責便是保衛六郡百姓的安全。無論是流寇來了,還是虎賁鐵騎來了,肯定不能任由他們在自己管轄范圍內縱橫馳騁。”
“哼!前提是你小子本事夠!”羅藝冷笑著撇嘴,絲毫不為這種假話、大話、空話而動。
“晚輩根基淺薄,自認為沒有問鼎逐鹿的本錢,所以也不敢做那些化家為國的美夢。”李旭笑了笑,不動聲色地回敬了一句,“因此老將軍盡管放心,您南下爭奪河間,攻打平原、渤海,甚至渡過黃河去攻打洛陽,晚輩所在六郡絕不會拖您的后腿。一旦您能滌蕩群寇,還天下以太平,晚輩一定會順應時勢,絕不螳臂當車!”
“你想驅虎吞狼,攛掇老夫去打竇建德!”羅藝冷笑著指出李旭的如意算盤,“待老夫與竇建德打得兩敗俱傷,你再坐收漁翁之利?”
李旭搖了搖頭,一臉無辜,“我只是覺得,如果老將軍連擊敗竇建德的把握都沒有,又憑什么認定了能不費吹灰之力拿下六郡。竇建德是我的手下敗將,實力還不如晚輩。如果老將軍覺得幽州軍和竇建德爭奪河間之戰能讓晚輩坐收漁利的話,為何不認為你我兩家打得熱鬧反而會白白便宜了竇建德呢?”
“老夫先收拾了你,還會剩下足夠的實力收拾他!”羅藝咬緊牙關,恨不得當場將李旭剝皮吃肉。“竇建德不過是頭野狗,而你李仲堅是頭獨狼。如果得到喘息機會,便再難以制服!”
“實話!”李旭為羅藝的坦誠而鼓掌喝彩,“老將軍說得貼切,晚輩是頭獨狼,還是剛剛受了傷的獨狼。可老將軍可否知道,狼越是被逼到絕路上,越會反咬一口。至于野狗,雖然牙齒不如狼尖利,卻勝在聰明。一旦在野外久了便會結隊,強大時即便遇到了狗熊和老虎,也敢群起而殺之!”
羅藝聳聳肩,笑容中帶著幾分不屑,“反咬一口,不知道李將軍的牙齒在哪?”
明知道不能僅憑言語將李旭收服,但他也不忙著立即離開。眼前這個年青人還算有些見識,特別是雙方拋開了關于道義、忠誠那些廢話后,僅僅在得失分析上,此子說的句句都在點子上。
“虎賁鐵騎是天下致銳,但整個幽州軍不是。”李旭用手指沾了些酒水,在自己面前的矮幾上畫了把橫刀。也不管羅藝是否能看清楚,他將刀刃處加深了幾分,笑著解釋,“虎賁鐵騎是幽州軍的刀刃,所砍之處,無不一擊而破。但這把刀打制時過于心急,刀脊用得是軟鐵而不是精鋼。刀柄更是朽木所雕,稍不小心便會折斷,連帶著刀刃都掉到地上!”
“這話何講?小子,你難道還妄想用大言誆騙老夫?”雖然不像李旭那樣親自打過鐵,羅藝對對方口中有關刀刃、刀脊和刀柄比喻也能理解清楚。通過這半個多月的攻堅戰,幽州軍的步卒已經充分暴露出了他們的疲弱。否則姓李的也沒機會坐在他羅藝面前滿嘴空話,大言不慚。
“晚輩有個作戰計劃,請老將軍點評!”李旭向羅藝抱拳,仿佛正在和同僚討論并肩御敵的策略。“晚輩目前布置在易縣一帶的兵力,足以將老將軍的幽州兵再拖上一個月。不曉得一個月的時間堅持下來,虎賁鐵騎需要消耗多少糧草?晚輩記得當年在齊郡時,傾全郡之力不過養了幾百具裝精甲。而虎賁鐵騎規模至少為五千,這五千士卒、萬余輔從、兩萬多匹戰馬、馱馬,還有馬夫、獸醫的嚼裹,幽州是否還供應得上?”
“呵呵,這多虧了你小子在桑干河與易水兩岸屯田養民。你種的麥子馬上就熟了,老夫盡管派人割就是!”雖然被人說到了痛處,羅藝依舊不肯露怯。具裝甲騎的昂貴之處不僅僅在人和戰馬所披的鎧甲上。能披著如此厚重鐵甲上陣者,肯定都是膀大腰圓的力士。而能將壯漢和鐵甲都馱起來的坐騎,也必須是筋骨特別強健的遼馬或大宛馬。無論騎手和馬匹,都必須用精糧細米來維持體力。而為了保證建制的完整,每名騎手還必須配有一匹備用戰馬以便隨時替換。配備一匹馱馬來替他運輸行李、兵器和戰甲。為了照看牲口和牲口的主人,每名騎手麾下還必須配有一到兩個仆從。每隊騎兵還需要配備一定數量的獸醫,馬夫。因此五千具裝甲騎的消耗,足足抵得上五萬甚至更多步卒。當年大隋朝以傾國之力才養了一支虎賁鐵騎,只為了威懾突厥狼軍。之所以輕易舍不得派上戰場,便是因為其消耗物資太大,后勤補給困難的緣故。否則楊廣在三征高句麗時,也不會屢屢受挫卻想不起將虎賁大將軍羅藝帶在身邊。
幽州軍這次南下,事先打的主意便是以戰養戰。因此羅藝的回答很直接,博陵方面盡可以閉城而守,但田里的麥子李旭無法搬到城中,也無法將農田挪到丘陵地帶。那都是博陵上下苦心經營了兩年的成果,剛好可以拿來為虎賁鐵騎補充軍需。
“是啊,麥子快熟了。這一點晚輩真的沒想到!”李旭訕訕而笑,看上去很是懊惱。“老將軍已經將桑干河兩岸與易水北岸的屯田點都占了。按道理,那些屯田的百姓目前暫時都算是老將軍的子民。老將軍要從自家百姓口中爭食,晚輩還真無法干涉。呵呵,若是將這些剛剛安頓下來的百姓再逼得鋌而走險,不知道他們破壞的是我六郡安寧呢,還是幽州的安寧?”
“誰敢!”羅藝皺緊眉頭,斷喝。
李旭聳了聳肩膀,端起面前酒盞,一飲而盡。“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人沒飯吃了,就得拼命。早晚是個死,餓死和死于老將軍刀下相差不多。到時候有人再趁機煽風點火,恐怕會鬧得更大。晚輩不是老將軍對手,也只能派些游騎繞到幽州去,斷斷糧道,發發兵器什么的。老將軍麾下的虎賁鐵騎驍勇無雙,總不能將自家百姓全殺光了吧?”
“你若那樣做,老夫絕對不會放過你!你麾下的弟兄也最好別讓老夫捉到,否則三刀六洞都是便宜!”羅藝氣得火冒三丈,再顧不得掐拿前輩身份,跳起來,赤裸裸地威脅。
李旭搖頭,冷笑,“晚輩只是說有能力讓老將軍跟我斗得兩敗俱傷,并不是一定非要那樣做!況且有些事情不需要晚輩來做,老將軍剛才也說過,窺探六郡不只是您一個。老將軍能保證,竇建德、劉武周、還有河東李家,會看著您跟我打得熱鬧,誰也不想從中插一腳?”
“老夫又沒招惹他們!”羅藝被問得一愣,悻然道。明知道李旭說得情況百分之百會發生,仍然不肯在口頭上做絲毫讓步。
“但老將軍要爭的是天下,不是河北。劉武周、竇建德要爭的也是天下,不是河北。”李旭笑著發起反擊,“就我這一個沒本事爭天下的擋在老將軍面前,他們不暗中幫我的忙,難道還等您吞了六郡,發展壯大到不可收拾了才上前與您爭雄不成?”
“你小子鐵嘴鋼牙,老夫說你不過!”羅藝嘆了口氣,抓起案子上的冷酒,一飲而盡。內心深處,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錯看了形勢。只要李旭不死,幽州軍拿下博陵六郡會非常吃力。劉武周、李淵、竇建德等人也肯定會出來趟混水。即便自己最終憑著虎賁鐵騎將六郡踏平了,恐怕也會元氣大傷,短時間內處處被動。
但他更不能退兵,士氣可鼓而不可瀉,如果被李旭用幾句廢話嚇走了。今后幽州軍甭想再南下博陵。天下英雄也會就此小瞧了他,從而使得幽州失去問鼎逐鹿的資格。
“晚輩只是不愿與自己所佩服的豪杰自相殘殺,便宜了其他人!請老將軍仔細斟酌晚輩的話!”
“箭已離弦,無法挽回!”羅藝站起身,決定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爭論。
“天下時局未明,你我又何必搶先拼個兩敗俱傷?”李旭也站起身,微笑著給羅藝送行。
他不指望光憑口舌之利讓羅藝退兵,但把得失挑明白,至少能讓用兵時有所顧忌。博陵六郡需要時間喘息,他自己也需要時間來重新理順各地的秩序。所以任何能給對方制造麻煩的手段,他都會盡力去嘗試。
人年青的時候不怕遭受失敗,怕的是不能在失敗中吸取教訓。而他剛剛在河南敗過一次,輸在哪,怎么輸的都總結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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