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君恩(六下)
一直到射獵結束,旭子才從震驚中約略緩過些神來。“陛下居然要我去殺張金稱!”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楊廣到底和一個強盜頭子之間有什么深仇大恨。根據李旭所掌握的消息,目前在河北橫行的大股盜匪有竇建德、王薄、王須拔和魏刀兒等十數綹,其中隨便哪一股拉出來,都比張金稱實力強大得多!張賊之所以能成名是由于他的殘暴和貪婪,而頭頂殘暴之名的蟊賊根本不可能有成大事的希望。
但是,即便楊廣不提,李旭自己也會盡快的將張金稱繩之以法。此人當年因為貪圖對方部屬,在酒席宴上火并了孫安祖。而后者對李旭恩重如山,這個仇他不能不報。
“會不會是陛下對九叔心存負疚,所以借我之手為九叔報仇呢?”思前想后,李旭得出如是結論。這個推測說得通,但又實在匪夷所思。“如果陛下真的對九叔有所負疚,當初為什么不給他一些補償?難道兩個人之間,還有什么其他恩怨么?”他越想越迷茫,一時間,頭大如斗。
“將軍好像不太高興?”校尉張江見自從收隊回返那一刻起,自家主帥得面色就非常凝重,湊上前,關心地問。
“我在想陛下的叮囑!”李旭搖了搖頭,向外走了幾步,有些疲憊地回答。由于汾陽附近人口稀少,所以同來打獵的諸位大臣也頗有斬獲。此刻眾人爭相向楊廣奉獻自己的獵物,以便在同僚面前夸耀射藝,將御帳圍了個水泄不通。這種熱鬧李旭生來不愿意湊,所以干脆趁機走開,一邊舒展筋骨,一邊檢視御帳附近的防衛。
“陛下給你出什么難題了么?”張江先四下看了看,然后壓低了聲音安慰道:“你也別太放在心上。以前沒見過皇上,我一直認為他是一言九鼎的。現在看來,他這個人好糊弄得很。估計過上幾天,他自己說過什么自己就忘了,根本不會再派人追究!”
“可不是么,陛下也就是個慣壞了的孩子。今天大伙看到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比小孩子臉變得都快!”呂欽對楊廣食言而肥的事情還耿耿于懷,小聲在旁邊非議。“當初讓我們死守雁門時,不也是信誓旦旦的。你看過后,竟一個字都不提!”
二者都是追隨了李旭很長時間的老部下,所以在他面前也口無遮攔。旭子無法替楊廣辯解,只好搖頭苦笑,“可他畢竟是咱們的皇上啊!”他嘆息著,邁動沉重的腳步越走越遠。
汾陽往南一百五十里便是太原。楊廣的御輦行得雖然慢,兩日之后,便也到了汾河邊上。唐公李淵得知圣駕南歸的消息,早早地便率領河東路各地官員迎出了十里之外。待金黃色的御輦停穩,李淵上前數步,跪在路中央奏道:“微臣聞突厥犯駕,心急如焚,恨不能親自前去為陛下遮擋矢石。無奈與流寇激戰正酣,難以抽身,只好日夜在佛前祈禱,盼佛祖保佑陛下逢兇化吉。今日終于看到平安歸來,臣,臣,臣即便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說罷,叩頭及地,落淚如雨。
“天佑大隋,天佑陛下!”剎那間,各地官員跪倒了一大片,個個淚流滿面,泣不成聲。見地方官員如此關心自己的安危,楊廣心里也好生感動。走下御輦,親手將李淵攙扶了起來,“李卿平身。諸位愛卿都平身吧。朕這不是回來了么?突厥小丑以為劫了朕,就可讓我大隋屈服。朕不會讓他們得逞,朕即便當日戰死雁門,也不會讓他們得逞!”
“讓陛下受驚,臣等之罪!”李淵抹了把淚,躬身說道。
“主辱臣死,請陛下責罰我等無能!”諸位地方官再次跪倒,自請處置。
“無罪,突厥人鬧事,與諸位何干。你們替朕牧民,勞苦功高。這一路上朕也都看到了,河東諸郡除了遭賊洗劫的邊塞各地外,其他地方百姓都過得不錯。”楊廣非常大度地搖了搖頭,嘉勉道。
當下李淵請楊廣重回御輦,自己親手擎起一面大旗,在前方替楊廣開道。太原士紳百姓亦都奉命穿了最光鮮的衣服,跪倒在大路兩旁恭迎皇帝陛下歸來。楊廣拉開御輦上的錦簾四下觀望,看到路邊香案排得密密麻麻,父老臉上的高興之情溢于言表。心情更是舒暢,命侍衛到前方換下李淵,將后者叫到自己身邊來嘉獎道:“表哥真有本事,才赴任不到一年,便使得地方百姓如此知禮。若我大隋地方官吏皆如你,朕又何須終日為叛逆而鬧心?!”
“那些叛逆不知好歹,陛下不必為他們煩惱。只要陛下平平安安的,那些盜匪流寇就像秋末之蟲,日久自亡!”李淵在馬上抱拳,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倒是會說。朕平平安安,和盜匪亡不亡有什么關系?”楊廣聽李淵將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硬扯到了一處,笑著啐了一口,問道。
“陛下乃大隋天子,百官的主心骨。只要陛下平安,臣等做事便有了章法和力氣。臣等做事有了章法和力氣,百姓的日子就會過得安穩。百姓的日子過得安穩了,肯從賊者便會減少。沒人去當賊了,那些流寇自然就再沒力氣鬧騰。”李淵反應甚快,將其中關聯娓娓道來,聽得周圍諸臣頻頻點頭。
“如此,這太原周邊百姓安居樂業,全是朕得功勞嘍!”楊廣大笑,指著官道兩旁低頭跪拜的百姓追問。
“當然是陛下的功勞。若無陛下知人善用,他們怎么會過上安穩日子!”黃門侍郎參掌朝政裴矩早就從李淵家拿了一大筆好處,笑著上前替對方出頭。
“你這佞臣,比李卿還會說話!”楊廣笑著罵了一句,“該是誰的功勞就是誰的,李卿不但治理地方有功,還生了一個好兒子。朕見了世民心里就感到喜歡,也就是我們楊、李兩家,才能出如此少年英豪。”說到這,他有些心虛,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跟在御輦后的李旭。卻突然想起來后者也姓李,所以自己的話不算有錯,“還有你這個侄兒,朕已經封了他為冠軍大將軍,博陵侯!”
“謝陛下隆恩!”李淵早就得知世民和旭子都被授予了高位的事,此刻聽楊廣提起來,趕緊在馬背上躬身,“陛下對李家的照顧,臣總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
“朕倒不用你粉身碎骨。你替朕照看好這數百里山河,別讓突厥人再有機會扣關便是了!”楊廣點點頭,心中若有所思。“你決定授予你太原留守之職。若是突厥入侵,這河東諸郡的地方兵馬盡歸你調遣!”
“臣李淵謝陛下!”李淵的身體在馬背上晃了幾晃,差點一頭栽將下去。楊廣自從登基后,一直對李家嚴格戒備。是以即便在官職最高時,李淵手中都沒控制過五千以上兵馬。而今天老天居然開了眼,把河東諸地的郡兵調遣之權都交到了李家。今后如果李家若有什么需要,永不會在兵力問題上頭疼了。
“唐公小心!”裴矩等人見李淵歡喜得連戰馬都騎不穩了,趕緊湊上前攙扶。李淵的臉色紅得如喝醉了酒般,言談舉止都帶著醺醺之意。“陛下,陛下之恩,我,我李淵永生不忘。臣,臣雖然已經,已經老了。但只要突厥人敢來挑釁,臣,臣愿意做陛下帳前的老黃忠……”說著,眼皮一紅,居然又開始落起淚來。
“朕記得你這句話。進城,進城,咱們君臣進城之后再說!”楊廣又是大笑,對李淵的表現甚是滿意。“李淵老得比朕還快!”內心深處,他如是想到。“他既然已經老得騎不動馬了,那童謠所指,當不是他了吧!”
望著高大巍峨的城墻和乳汁般繞城而過的汾水,楊廣不由得有些發楞。為了保住楊家這錦繡山河,他已經心力憔悴。可是如今李渾服誅,李密殘廢,李淵年老,當年一個個可能篡權奪位的對手都已經排除了,那童謠中所指的人到底是誰呢?
仿佛冥冥中有人暗示,楊廣的目光從前方移開,掃過群臣,緩緩向后。他看見毛色亮如白銀的甘羅跟在自己的御輦后坦然而行,根本不為周圍如山歡呼所懼。“圣明天子身邊肯定有非凡之物相伴!”這個想法讓他感到非常得意,但同時心里卻猛然涌起一股難言的恐慌。他看見了旭子,騎在一頭特勒驃上,身體挺得筆直。而一些大膽的百姓指指點點,顯然在議論著這位大隋最年青的冠軍大將軍的傳奇經歷,目光里似乎充滿了敬畏。
“朕居然忘了他也姓李!”楊廣的心猛地一抽,臉色剎那間蒼白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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