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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諾言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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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諾言(四下)

  聽到李旭的要求,來護兒禁不住一楞。他今天之所以肯賞光來一個后生晚輩家中赴宴,并且于席間一再贊賞主人的勇猛,就是看中對方的日后發展前途,想把彼此之間的關系拉近一些,以便將來讓自己的家族和子孫在需要時能多一道助力。

  以對方目前的地位和境遇來看,這實在是雪中送炭的恩德,別人做夢亦求不來。沒想到李旭非但不懂得感恩,還趁機提出了如此無理的要求。

  大隋朝雖然不禁民間擁有短刃和鎧甲,但尋常市井之間的東西怎及得上先皇在世時統一監造的那些精良?近幾年國力日疲,因此兵部對鎧甲器杖管理甚緊,百具以上出入皆有記錄可查。武將如果私自將兵器送人,肯定會被言官彈劾。那是國之重器,豈是為將者可以私相授受的?

  來護兒有心拒絕這個無理要求,,但方才的話又說得實在太滿,剛拍完胸脯,對方把手出來了,又立即縮頭的話,未免有些下不來臺。

  “這事莫非很令來老將軍為難么?若是如此,就當晚輩說了一句醉話!”李旭見來護兒半晌無語,笑了笑,舉杯賠罪。

  來護兒的猶豫讓他很納悶,旭子清楚地記得當日雄武營前去遼東接應宇文述之時,宇文士及輕易地就弄到了數千條長槊,上萬匹戰馬。來護兒在軍中勢力雖然不如宇文述強,但其本人出馬,總比宇文士及面子大吧!怎么會如此沒擔當?

  “此事說難也不難,但牽涉到的關系太多,太復雜!”來護兒放下酒盞,鄭重回答。他是個老于世故的人,仔細一想,就明白了素來持重的旭子為什么突然變得如此不通清理。“來某不瞞諸位,如果李郎將眼下帶得還是雄武營,甭說幾百套鎧甲兵刃,就是把數萬兵士重新武裝一遍,老夫也能做得了這個主兒。但雄武營好歹是府兵,郡兵卻屬于地方……”

  “如此,真是我等唐突了。來將軍勿怪,李郎將和我也是憂心時局,一時沒想到其中還有這一層關系!”張須陀本來滿懷期待,聽到來護兒如此一說,趕緊把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

  向來護兒討要鎧甲的餿主意是他向旭子提出來的,齊郡沒有足夠的良匠和資材,的確無法打造出兩萬士兵的裝備。而朝廷又不肯給地方調撥,逼不得以,他才出此下策。

  “兵部那些鳥人做得什么事兒啊?本為替國家出力,卻逼得你我私下綢繆!嗨!”水師副總管馮慈明裝做出幅生氣的模樣,將酒杯向案上一頓,咚咚有聲。

  此刻最好的選擇就是轉移話題。大伙趁著酒勁兒罵罵兵部的文官,算不得什么大錯,也避免了賓主雙方的尷尬。

  李旭卻不能體味到老將軍的好心,站起身,狂灌了自己一盞酒后,紅著臉道:“是晚輩考慮不周,給諸位添麻煩了!該罰,該罰!”說罷,他又自己狂灌了自己一大杯。此刻,他心中堆滿了歉意。本來想替地方盡點心的,誰知道自己的力量居然如此弱小,連一點好處也討要不來。

  見到李旭誠心道歉,來護兒等人也甚覺無趣。今天大伙本來喝得很盡興的,居然為些與私人利益不相干的事情攪了局!沉吟了一下,來老將軍試探著說道:“本帥這次跨海東征,倒是繳獲了一批高句麗人的甲杖,雖然有些殘破了,修一修也能湊合著用。只是長史崔君肅眼睛一直盯得緊…….”

  “崔大人和幾位隨軍文官都被裴太守請去登山賞秋了,他們這些讀書人飲酒作賦的興致一上來,肯定什么都顧不得!”張須陀聽來護兒露出口風,立刻緊緊跟上。

  關于飲酒做賦里邊還包含著什么調調,賓主雙方都心照不宣。以裴操之的做事之能,他如果想讓崔君肅等圣人門下對齊郡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無數個好辦法可用。至少,今天賞秋的人臨下山時都能得到一份豐厚的潤筆,雖然大伙在山上未必寫過一個字!

  “那好,后天大軍拔營時,我將那些繳獲來的累贅放下,交由你齊郡處理吧。還有一些損壞了的兵器鎧甲,張通守和李郎將如果不嫌棄,就一并收了,暫時寄放于你們兩位手中,待朝廷需要時,再行歸還!”來護兒見齊郡上下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點點頭,做出最后決定。

  “多謝來老將軍成全!”張須陀、李旭、羅士信再度舉杯,向大方的貴客致謝。

  賓主同時大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李旭趁機命人拿來三份“薄禮”,算做慶賀三位故人凱旋。來護兒看也不看,直接交給身后的親衛收了。

  趁著酒興,來護兒問起李旭到齊郡之后的情況。張須陀把旭子到來后的幾次惡戰的過程如實說描述了一番。他說話不喜歡添油加醋,但平平淡淡中自帶一分真實感。在座三位貴客都是武將,聽到當時敵我雙方大致情況,便能猜到現場到底是一番什么光景。當聽聞李旭、秦叔寶、羅士信和獨孤林四人只帶了一千騎兵便敢偷襲十萬叛賊時,不覺對四人的勇氣大為佩服。

  “那位獨孤督尉,可是柱國大將軍獨孤信的兄弟?”馮慈明聽到張須陀提及一個自己熟悉的名字,驚問。

  “正是,當初他自告奮勇來投軍,我還以他面孔生得細嫩,差點沒趕走了他!”張須陀笑著回答,“還有羅士信,也差點被我趕出了大營。好在他們兩個性子倔,沒被我三言兩語給說沒了信心!”

  那是數年前的故事了,當時亂匪像星星點點的火苗般剛剛于野外露出頭來。各郡奉命重整郡兵,張須陀亦抱著試試看的心態貼出了招募英杰告示。結果第一天來了個風度翩翩的公子哥,衣著光鮮,言談桀驁。張須陀不愿意接受,以兵法、武技相考。沒想到對方居然文武雙全,不但把所有問題答得頭頭是道,還在馬上與秦叔寶打了足足二十個照面。張須陀大喜,擺宴慶賀,本以為自己的好運就此結束,結果第二天又有一個十四歲的小毛孩子前來投軍。

  有了頭一天的經驗,老將軍不敢慢待他,只是以年齡小為理由笑著勸他回家。小毛孩卻不肯,自言姓羅名士信,武藝精熟足可為將。張須陀見他說得有趣,命人抬來一重一輕兩個石鎖讓他拎,能拎著任何一個圍校場走半圈便可入伍。羅士信卻一手一個,將訓練士卒用的五十斤和三十斤的石鎖同時提了,當雙錘揮舞著在校場上耍了一整圈。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老夫即便再年青二十歲,也沒這般膂力!”來護兒笑著評價。然后將目光看向李旭,問道:“李郎將從軍時,也不到十伍歲吧?”

  “晚輩比羅督尉大上十幾個月!當年已經十五。他和獨孤督尉兩個都比晚輩年齡小,但本事都比晚輩高許多!”李旭笑了笑,十分謙虛地回答。

  “也別那么說,若論用兵能力和騎射之術,我們兩個加在一起也未必敵得上你一個!”羅士信聽李旭如此自謙,趕緊出言否認。在旭子初到齊郡時,他們幾個地方將領的確起過與其一爭高下的念頭。大伙都是年青人,都名聲在外,難免彼此不服氣。可經歷過數次并肩戰斗之后,這種好勝心慢慢變成了彼此之間的欽佩。人各有所長,不可能樣樣都比別人強了。能看到其他人的長處,并與對方互相學習,這才是一個真正的強者。

  “他們幾個差不多,就是我這個老骨頭沒什么本事,還腆著臉賴在通守的位置上不走!”張須陀笑著說道。麾下幾個年青人能互敬互愛,讓他這個當通守的在客人面前非常有臉面。

  “通守大人過謙了!有道是薦賢者賢于賢,通守大人不但能挖掘到這么多當世英才,而且能知人善用,又豈是碌碌無為之輩?”來護兒笑著,沖張須陀舉盞。

  “是啊,通守大人麾下有如此多良將,何愁匪患不平!”周紹基亦笑著相勸。

  “如果光一個齊郡,我倒不愁。陛下許我齊郡郡兵越境擊賊,但四面八方,卻沒有一個郡無匪患存在!”提到匪患,張須陀輕輕搖頭,臉上的表情些許有些無奈。

  幾位客人都來自東都,對地方匪患情況略有耳聞,卻沒想到其已經激烈至令張須陀這個名將發愁的地步。放下酒盞細問,張須陀掰著手指頭,將王薄、霍小漢、呂明星、帥仁泰、左孝友等賊的實力大小一一道出。這些巨匪任何一人麾下都有十萬余眾,最近還隱隱有了互相勾結之勢。導致郡兵們首尾難兼顧,出擊其中任何一個,都不得不提防有人趁機攻打自己的老巢。

  “更厲害的是瓦崗軍,人數雖然不多,戰斗力卻非常強悍!”羅士信在一旁大聲補充。

  “瓦崗軍不是只有一萬余眾么?”老將軍馮慈明驚問。他聽說過這支有義賊之名的隊伍。該哨響馬就活動在距離洛陽不遠的東郡,經常出兵搶劫永濟渠上向東都運送物資的官船,每次都是撈一票就遠遁,朝廷幾度派兵去剿,每次都追不上他們的腳步。

  “依末將淺見,眼下各地亂匪人數雖多,卻都是些烏合之眾。只要朝廷肯用心去剿,早晚都可盡滅之。只有瓦崗軍,軍紀嚴明,號令整齊,今后有可能會是我輩勁敵!”李旭見眾人說得熱鬧,亦放下酒盞加入了討論。

  “李郎將如此推崇瓦崗軍,莫非已經與賊軍交過手?”來護兒沒想到還有連李旭都佩服不止的賊軍,瞪大了眼睛追問。

  “兩個多月前在泰山腳下交了一次手,當時我方有騎兵一千,其中兩百重甲。瓦崗軍有四千步卒,輕騎百余。”李旭點點頭,非常鄭重地回答。他希望自己的話能引起來護兒等人的注意力,并將這種情況如實匯報給朝廷。以徐茂功的本事,如果朝廷掉以輕心,派一個不會打仗的庸才去對付他,恐怕是白白給瓦崗軍送鎧甲器械。

  “結果如何?”馮慈明老將軍關切地問。“你等曾經帶著一千騎兵破賊十萬,對上四千瓦崗軍,難道會輸了么?”

  他不敢相信這個推斷,如果事實真的如此,朝廷的確需要派重兵去對付了。東平距離洛陽不過三百余里,瓦崗軍如果圖謀不軌,旦夕之間便可殺到東都城下。

  “結果打了個平手。”李旭搖頭,輕嘆。“我軍損失騎兵近四百,殺敵,殺敵估計是同樣的數!”

  以四百騎兵只換回了對方四百步卒,這種結果其實已經是大敗虧輸了。況且這伙騎兵當中還有李旭、羅士信、秦叔寶和獨孤林四個名將。那獨孤林的本事到底怎樣來護兒等人心里不清楚,但羅士信和秦叔寶可都是陛下曾經親自命人畫了像交與群臣傳看的。

  想到這,幾位客人不約而同地追問道:“對方領兵者何人?李郎將知道么?”

  “有幾個好手,一人叫程知節,武藝不在秦督尉之下。一人叫單雄信,與我打了個平手!”不待李旭說話,羅士信搶先回答道。“但二者都不是其中最厲害的。居中調度,掌控全局那個家伙叫徐茂功,指揮有方,用兵嚴謹,為人陰狠毒辣,為了達到目的什么招術都敢用!”

  徐茂功是這樣的人么?李旭抬起頭,看到羅士信義憤填膺的臉。他明白羅士信是在為自己報打不平,笑了笑,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

  提及地方上愈演愈烈的匪患,張須陀趁機提出讓齊郡給陛下送賀禮的隊伍與水師同返東都。比起方才李旭所求之事,這點小忙已經是舉手之勞。來護兒沒理由在給了對方一個天大的恩惠后反而于小事上糾纏,笑了笑,一并應之。

  于是好客的主人們再度舉杯,感謝貴客的仗義。客人們亦舉杯回敬,感謝主人的熱情。為大隋,為皇帝,為征遼,為早日攪平亂匪,恢復天下的安寧,只要想喝,大伙都能找到足夠的理由。直到每個人都雙眼迷離,腳步不穩。

  那一晚,李旭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他發現自己又開始變得很難喝醉,并且平素不大管用的口齒在醉后很是清晰,無論對方說什么話題,都能順利的插上幾句,并且能博得很多笑聲。“其實這樣也不錯!”他暗暗地告誡自己。生活就是這般模樣,當你小心翼翼地隱藏起自己的鋒芒,它也輕易不會向你露出尖牙。

  當別人給你笑臉時,你盡量笑臉相待。哪怕前一刻彼此之間還有很多說不清的恩怨是非,但此一時,彼一時,向前看總比向后看要安全。

  閑談中,他發現自己半年來日子的確過得太安逸了,居然不知道外邊發生了那么多有趣的事情。

  今年三月份,就在他帶兵前往北海的時候,扶風賊帥唐弼立李弘芝為天子,有眾十萬,自稱唐王。四月初,榆林太守成紀董純大破彭城賊,斬首近萬。五月,屈突通將軍破延安賊劉迦論,并擊潰了劉迦論引來的胡人兵馬數萬。

  大隋朝還在繼續它的輝煌,雖然這種輝煌看上去已經有些退色。除了這些武將們津津樂道的勝利消息外,旭子還聽說了李家與柴家的婚事。婚禮舉行在去年冬,他來歷城赴任之時。“柴家和李家都是大隋名門,迎親當日,前去觀禮的賓客足足有兩千余,整個長安都給轟動了。”周紹基曾親自出席好朋友柴紹的婚禮,提起當日婚禮之盛,猶自一臉羨慕。

  正在給大伙敬酒的李旭跟蹌了一步,醉眼惺忪。“為大隋國運賀!”抬起頭,他給了大伙一個開心的笑臉。

  “為大隋國運賀!”眾人舉酒相應。很快忘記了正在談論的話題。

  酒罷送客人出門時,來護兒返身走到旭子身邊,拍了拍旭子的肩膀,笑道:“小子,你總是能令人刮目相看!”

  “是么?多謝前輩夸獎!”李旭笑語相回,坦誠滿臉。

  兩天后,水師與齊郡的送禮隊伍同時西返,旭子帶著五千郡兵接管了大軍遺棄的營地。那里封存著水師總管來護兒和長史崔君肅二人共同決定留給齊郡代為處理的一批繳獲自高句麗的輜重以及一批損壞了的甲杖。旭子命人粗略清點了一下,大約有三千套完整的府兵專用厚甲,五千多套高句麗人用的皮甲,五千多面盾牌,還有兩千多根步兵用長槊。

  郡兵的戰斗力當即提高了一個臺階。九月,霍小漢犯狼邪,李旭,羅士信領兵五千越境擊之,大破其軍,俘虜一萬五千余。

  十月,秦叔寶破呂明星,俘敵近萬。

  十一月,正當大伙為郡兵的實力高興的時候,東都方面傳來了一個壞消息。馮慈明老將軍主動請纓去東郡平叛,兵敗,身死。麾下兩萬精兵全軍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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