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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壯士 (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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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壯士(六下)

  李旭的煩惱只持續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登門道賀的秦叔寶、羅士信等人就發現了李郎將家中只有一個人的“秘密”。

  “這裴大人也真是,既然宅子都贈了,何必吝嗇幾個使喚的下人!”羅士信一邊等李旭手忙腳亂地準備茶水,一邊小聲抱怨。這年頭,家奴的地位比牲口高不出多少,朋友同僚之間信手轉贈幾個奴仆是很常見的舉動。抱怨完了別人吝嗇,羅士信自然要做得相對慷慨,“我家中剛好有幾個熟手,李郎將如果不嫌棄,下午讓管家帶著他們過來!”

  “想必因為李將軍是陛下的心腹愛將,裴大人怕自己家中人笨手笨腳,即便送過來,用著也未必順手吧!”秦叔寶笑著搖了搖頭,制止了羅士信的魯莽行為。在他看來,太守大人之所以僅僅送一座空宅子而不送家奴,恐怕不是因為疏忽,

  李郎將是朝廷派到地方來的,誰也不能保證除了協助張郡丞剿匪之外此人身上是否還承擔著其他任務。而如果地方上想監視他,最方便的辦法就是在其奴仆或者隨從中安插自己的親信。反正他是孤身一人前來,家中正缺使喚人手。

  老太守裴操之不敢引發誤會,為了避嫌,他只好裝一次老糊涂。

  羅士信年齡只有十八歲,一直視秦叔寶為兄,做事情也向來唯對方的馬首是瞻。聽秦叔寶話中有話,他立刻明白了自己在好心幫倒忙,尷尬地笑了笑,改口道:“也對,我家里那些人粗手笨腳的,未必能合李將軍的意。但這么大個宅子一個人住,也的確空了點兒。我聽說米巷那邊有人家自幼把女兒養了做上灶,調制得一手好湯水,就為了能攀上大戶人家的高枝兒。反正咱們今天沒事,大伙不妨陪李將軍出去尋一個來。若是姿色還過得去,還能順帶著捂個床暖個被子什么的!”

  “你這個色中惡鬼,李將軍從陛下身邊來,哪看得上咱們這小地方粗手大腳的笨女人。也就是你羅士信,來者不拒!”秦叔寶聽羅士信說得齷齪,抬腳做了個欲踢的架勢,笑罵道。

  “我是因為心中無人,當然左顧右盼了。若是像叔寶兄那樣有人情投意合的人疼著,誰還會到處沾花惹草!”羅士信一邊側身避開秦叔寶的大腳,一邊反唇相譏。

  “你恨不得把天上的仙女勾回家去,當然不可能有人情投意合!”轉眼之間,獨孤林也加入了“戰場”。

  “是啊,我眼高于頂。氣得老娘從京城不遠千里地派打發人過來,問什么時候回家成親!”

  幾個人談談說說,把一個比較敏感的話題輕巧地繞了過去。隨便斗了幾句口后,又開始用心幫李旭張羅家務。

  “李郎將還沒成親么?”秦叔寶走到正蹲在炭盆邊煮茶待客的李旭身邊,追問。

  “沒有,叔寶兄,叫我仲堅即可!”李旭向已經隱隱有聲的銅壺內填了半勺子鹽,然后低聲回答。手邊銅壺、磁瓶、茶餅和銀勺都是他一大早起床買回來的,此刻剛好派上用場。

  壺里邊煮的不是水,而是一種生活。在塞外的冰天雪地中,有銅壺憑爐而煮,就像嶙峋亂石中猛然發現一朵幽蘭,留給人的印象絕對不僅僅是驚艷。當年在蘇啜部的追憶,除了有關陶闊脫絲的部分外,旭子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晴姨煮茶時的一舉一動。優雅、自然、落落大方,那代表著一個人的身份,一種傳統、習俗或者……旭子自己也說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從見到晴姨煮茶的功夫后,自己就深刻地感悟到了中原人和塞外人的不同。他對這種感覺是如此的迷戀,以至于對狡詐涼薄的晴姨一點兒都恨不起來。雖然,晴姨是把他和陶闊脫絲分開的罪魁禍首之一。

  “仲堅居然精于此道!”秦叔寶顯然是個識貨的,見到李旭一絲不茍的動作,驚叫道。

  “偶然學來的,看著有趣,所以自己也照葫蘆畫瓢,不但能解渴,而且一個人時也能解悶。”壺中的水聲稍大,李旭揭開壺蓋,用另一把銀勺撇凈水面上的細碎泡沫。接著,再次蓋住了銅壺。

  “想不到刀頭啖血的李郎將還是個雅人。”獨孤林也走了過來,笑著點評。“如此,尋常女子,倒真是無法入仲堅兄法眼了!”

  “不是,我十五歲后就一直在遼東,很少回家,所以…….”李旭笑了笑,有些臉紅。他不太習慣被人問起家事。

  “原來是學霍去病了,怪不得至今連個暖被窩的人都沒有!”羅士信也湊上前,蹲在李旭身邊看熱鬧。此時,壺中水沸聲如落珠。李旭回想著記憶中情景,再度掀開壺蓋,用一把大銅勺將沸水舀出兩大勺來,倒入事先預備好的磁碗內。隨即,用一根竹夾子在水中輕輕攪拌,邊攪,邊用銀勺從另一根天青色瓷瓶內舀了些細如碎米般的茶末,緩緩投入沸水之內。

  醺然之意淌了滿屋,秦叔寶和獨孤林都閉上了嘴巴,唯恐攪了此中意境。羅士信卻絲毫體會不到個中滋味,瞪大了眼睛,問道:“不就是喝一碗水么,還要做得這樣麻煩。等你煮開,心急的人渴也渴死了。”

  “士信,主人親自燒茶待客,這是上禮。你再胡鬧,當心被人打出去!”秦叔寶扭頭瞪了羅士信一眼,低聲呵斥。

  “麻煩,我寧愿喝涼水!”羅士信不甘心地嘀咕。

  “不妨,家中沒酒,幾位光臨,我只好以此待客。”李旭被羅士信的頑童般模樣逗得啞然失笑,搖搖頭,低聲解釋。片刻后,茶味養足,他請眾人落座,起身取了白瓷茶盞,提壺,給每人面前倒了半盞。

  主人舉盞相邀,客人微笑還禮。如果屋子內還有一名不知道四人身份者,肯定無法把此時的他們和戰場上的虎將形象聯系到一處。半盞清茶入喉,四個人之間的關系隨即又親近了一層。獨孤林放下茶盞,意猶未盡地回味了片刻,然后笑著問道:“仲堅兄此番赴任,難道沒帶任何仆從同行么?”

  也難怪獨孤林有此一問,孤身遠赴千里上任,的確不符合大隋官場常規。旭子自有苦衷,卻不好跟幾個剛剛認識沒多久的同僚講,沉吟了一下,笑著解釋:“嗨!也是巧了。我秋天時在洛陽附近作戰受了傷,所以離開軍中回家將養。傷好后,偏巧陛下車駕從我家門口經過,所以就隨著朝廷一同南返。本打算回雄武營上任,就沒找新的隨從。誰知道走在半路上朝廷忽然命我到齊郡來效命,所以只好匆匆忙忙趕來了。”

  “也是陛下對仲堅信任有加,所以不給你忙中偷閑的機會!”秦叔寶笑著插言。關于李旭的傳聞,他多少也聽說過一點。但幾天接觸下來,發現事實和傳聞根本對不上。此人非但不像傳言中那樣驕橫跋扈,粗鄙野蠻,反而是個有真才實學的。反著推過去,那李郎將和別人之間的爭執到底誰是誰非,倒也一目了然。

  秦叔寶在郡兵當中摸爬滾打二十余年,人生閱歷遠非眼前幾個半大小子可比。仔細一琢磨,他已經明白皇上命令李旭來齊郡協助張郡丞的安排,恐怕也就是想讓他借機立些戰功,堵堵某些人的嘴巴。可以預測,這個人很快就要被升到更高的位置上。如此算來,太守裴操之對其如此客氣,又送功勞又贈宅子的,也不足為怪了。想到這,秦叔寶放下茶盞,低聲建議:“照理,咱們幾個不該干涉仲堅的私事。但他人生地不熟的,一個人張羅所有雜務,也的確忙不過來。不如這樣,趁著大伙還沒解散回家,明天我帶著你去軍營中挑幾個親兵。以你李將軍的名頭,站在隊伍前喊一嗓子,肯定有很多人巴不得馬前效力。至于家中僮仆么…….”

  “那還不好辦,反正今天大伙閑著,不如一道去街市上走走。馬上開春了,我家也得添置幾名勞力。就是不知道軍市老徐那邊不知道還有沒有剩貨,那廝一向動作快!”羅士信終于找到一個插嘴的機會,沒等秦叔寶把話說完,立刻跳起來嚷嚷。

  “也好。但不知道仲堅意下如何?”秦叔寶點點頭,把目光再次轉向旭子。

  “愿聽叔寶兄安排!”李旭點點頭,笑著回答。

  “那不如現在就去,買幾個小子,雇個廚子,再請一名管家。錢么,仲堅兄就不必出了,包在我們幾個身上,就算給你入住新居的賀禮。”羅士信最為熱情,見李旭答應,立刻大聲建議。

  旭子如今手頭也算小有積蓄,自然不肯要同僚出錢幫自己添置奴仆。秦叔寶等人卻不答應,無論如何也要送這份賀禮。四個人一邊客套著,一邊策馬徐行,談談說說,不覺已經來到鬧市區。

  由于周邊郡縣四處烽煙,很多家道本來殷實的人也不得不外出逃難。作為附近唯一的世外桃源,歷城的街市上自然透著一種病態的繁榮。旭子清楚地看見一家米店前的白板上,用炭塊寫著二十五文一斗的天價,而買米的人絡繹不絕。

  想想自己出塞之前,米價分明是六文一斗的價格。旭子不僅暗自咋舌。再細細看去,柴米油鹽,鍋碗瓢盆,只要與生活有關的,價格皆是自己記憶中的四倍不止。

  整個市面上唯獨便宜的是人,秦叔寶找了間相熟的牙行,剛剛說出要雇傭一個管家,四下里已經有無數雙眼睛望了過來。

  秦家、羅家雖然算不是上什么世家勛貴,在當地也是遠近數得上來的大戶。牙行掌柜不敢怠慢,先命請幾位軍爺進內堂落座,請小廝捧來茶水,然后才弓著身子相詢:“秦爺尋管家,怎么不找家養的提點,反而到外邊來雇生面孔?”

  管家是主人的心腹,尋常人家很少雇傭這個層次的仆役。即便是官員異地上任,也是從老家帶了去,或找朋友推薦,輕易不請生面孔。如果不是李旭身份特殊,秦叔寶也可以給他介紹一個知根知底的當地人。但連太守大人都避嫌了,老于世故的秦叔寶當然不敢越俎代庖。

  道理是這個道理,話卻要說得圓轉,秦叔寶笑了笑,低聲回答:“我這位朋友,朝廷里有名的李郎將來歷城公干,暫時需要一個老成持重的幫忙。尋常人家的粗痞,怎能送到他面前現眼!”

  “原來是那天單騎闖透敵軍大陣的李爺,小老兒眼拙,眼拙。能給忠勇伯府當管家,走在人前胸脯都能抬高三分。小老兒要不是不中用,都得把這坑人的店鋪關了,自己把自己送上門去!”牙行掌柜的是個人精,得知今天主顧是李旭,阿諛之詞滾滾而出。

  “你先別賣嘴,趕快去找人。要識文斷字,能寫會算,有中人擔保,模樣還要齊整,別拿歪瓜劣棗來湊數。如果你家李爺用著不順手,休怪羅爺我過來拆了你的鋪子!”羅士信嫌他饒舌,用手指在桌子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喝令。

  “小老兒知道,小老兒知道!”掌柜的連聲答應著,跑到外廳,在一群找事情做的人里邊尋覓條件合格者。

  附近各州縣盜匪橫行,導致很多本來家道殷實的人背井離鄉到歷城躲避兵火。城內物價高昂,這些人花光了積蓄,只好放下身段,想盡一切辦法賺取糊口之資。管家的地位雖然已經等同于奴仆,但畢竟比尋常奴才身份還高一些,所以,只花了小半盞茶時間,掌柜的已經帶著四個三十歲上下,身穿長衫,模樣周正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

  “這幾個,都是咱臨近的魯郡人,都讀過書,能算帳。城里也有親戚能證明他們家世清白,手腳干凈!”牙行掌柜將四個人一溜排開,向李旭逐一介紹。

  四人來自孔子故鄉,雖然落魄了,舉止中猶自帶著一股書卷味道。其中左首一人姓趙,原來是博城一家珠寶首飾店的帳房先生。今年春天流寇入城,主人家的貨被賊卷干凈了,全家跳河自盡。他跟著失去了飯碗,不得不來歷城投靠親友。

  左首起第二人姓張,是個行腳商,半路貨被盜匪所劫,因此也不得不流落他鄉。

  左首起三個人姓周,是個耕讀傳家的老實人,家里原有些田宅,可惜田宅距離匪窩太近了,每年打下得糧食不夠給土匪交“買平安錢”,所以也只好外出逃難。

  最后一人姓孔,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圣人后裔。看年齡只有二十七八歲,大約是覺得賣身為奴愧對祖先吧,入了門后頭一直低著,眼睛根本不敢與人對視。

  如何挑人,李旭根本不在行。聽掌柜的把四個應募者的背景介紹完之后,反復考慮了小半天,然后硬著頭皮走到姓孔的書生面前問道:“這位兄臺年齡不到三十吧?家中還有什么人沒有?”

  “不,不敢。小人,小人今年二十七,七了!家人,都,都死了?有個遠方表舅,在,在歷城給人幫忙賣靴子。”孔姓子弟結結巴巴地回答。

  “這個人不能用!”沒等李旭做出決定,羅士信已經站了起來,大聲建議。

  聞此言,眾人皆吃了一驚。那姓孔的子弟則惱得面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縫來鉆進去。不待眾人詢問原因,羅士信上前幾步,指著姓孔的子弟鼻子罵道:“,才二十七歲,有手有腳的,又沒有家人需要養,何不去軍中博取功名?屈身給人下做管家,不枉了這個姓氏么?”

  “不,不會武?力氣,力氣也小!”孔姓子弟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嘟嘟囔囔地替自己辯解。

  “不會武,不會學么?沒力氣,吃飽了飯,每天抗著沙包跑上三個月,肯定就有力氣了。這種人自己沒骨氣,做什么事情都能找到一個好借口。看上去唯唯諾諾的,心腸壞起來卻比誰都狠!找他做管家,不知道哪天就被賣了去。”羅士信指點著孔姓子弟,大聲數落。

  對方為人其實未必如他所言那樣不堪,但在羅士信這個十四歲時就投軍殺賊的少年英豪眼里,當然看對方全身上下任何一處都不順眼。秦叔寶見那孔姓子弟被數落得已經快哭出聲音來了,于心不忍,趕緊上前推開羅士信,低聲數落:“你還指望人人都像你,生來就是膽大包天的!”抬手拍拍年青書生的肩膀,他又補充了一句:“羅督尉說的話雖然糙,但也是個道理。你如果豁得出去,我軍中正好缺個替弟兄們記錄戰功的。沒薪俸,但至少不會餓死!”

  “謝,謝過秦爺。但家中祖訓,不得,不得與”讀書人向后退了半步,憋了好辦法,才用極其小得聲音將后半句憋了出來:“不得,不得與武人,武人為伍!”

  這半句話他說得極其別扭,即便是羅士信這種沒什么心機的,也知道原意應是“不得與兵痞為伍”之類的腌臜話。氣得破口大罵,上前便欲給報以老拳。秦叔寶手疾眼快,趕緊攔腰將其摟住,低聲勸道:“我等馬上自取功名,榮耀鄉里,何必與這沒見識的枉人計較!”

  大隋朝素重戰功,武者地位向來不比文人差。雖然朝廷近年來有許多抑武興文的動作,但‘馬上謀取功名’依然是很多年青人的夢想。仔細算來,秦叔寶、羅士信、李旭都屬于此列,即便是獨孤林,雖然他身為世家子弟,也算將門后代,武夫一員。那姓孔的讀書人不知道是讀書讀得傻了,還是成心討打,先前還不敢把話說得太明白,此刻聽羅士信罵不絕口,居然縮了縮脖子,非常不屑地嘀咕道:“君子動口不動手么,我讀了這么多年書,當然不能屈身再去提刀!”

  “沒我們這些提刀的,你早給土匪搶去做了兔子!”羅士信氣得兩眼冒火,恨不能從腰間拔出刀來,一刀將眼前的窩囊費劈做兩半。

  “幾位爺,小老兒走眼。領了個瘋子進來,您大人大量,別跟他一般見識,別跟他一般見識!”掌柜的見此,知道自己今天走眼。一邊上前賠禮道歉,一邊卡著姓孔的脖子,將他趕出了門外。

  “瘋子,誰是瘋子?你才瘋子!”讀書人猶自不甘,嘟嘟囔囔地在外廳嘀咕。

  “圣人六藝,到這人手里只剩下了書,并且還都讀進了腸子里!”獨孤林氣得連連搖頭,抱怨。

  “這種人,天生賤骨頭。您老別搭理他!”掌柜的進門,一邊作揖,一邊告饒。“秦督尉、羅督尉、李將軍、獨孤督尉,你們別往心里去。今天的中人費用,小老兒不敢要了。今后李將軍還有什么人要雇,來找小老兒,中人費用一概半價!”

  “不必了,又不是你的錯。他讀書讀傻了罷!”李旭大度擺擺手,安慰。經姓孔的這么一攪和,他也覺得心里發堵。因此隨便指了指姓周的農戶,就準備錄用此人。誰料那姓周的農戶卻不再想給人當管家,向著眾人拱了拱手,問道:“幾位軍爺剛才說需要個郡兵中記帳的,不知道小人這幅身子骨可否堪用。我現在也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如果軍爺肯收留,我愿意侍奉鞍前馬后!”

  “你這漢子,說好了做管家,又怎么投了軍?”牙行掌柜暗恨自己上個月趙公元帥面前短了香火,沖上前,大聲質問。

  “軍爺不是說了,功名但在馬上取么!”周姓農戶回答得理直氣壯。

  李旭現在正缺親兵,見此人舉止干脆利落,心中也有了招攬之意思。看了看秦叔寶,低聲問道:“叔寶兄,我是否可收此人作個親兵?”

  “仲堅看上他,是他的造化,又有什么不可以的!”秦叔寶笑著回了一句。

  那周姓漢子甚為機靈,聽秦、李兩位軍爺如此說話,立刻上前躬身施禮,“小人周醒,參見李將軍、秦督尉!”

  “罷了,你先去安置一下,明日一早到軍營報到就是!”秦叔寶擺擺手,命令。

本來是雇管家,誰料管家沒見,親兵倒先招了一個。四人都覺得此事有趣,笑著說了幾句閑話,重新檢視剩下的兩個應募者。那個姓張的行商資歷比較合適,但李旭看到對方模樣,就想起了表兄張秀。所以賞了對方幾個銅錢,打發走了  如此一來,姓趙的前帳房先生就成了唯一人選。李旭重新打量了對方一次,客氣地詢問:“你做管家,每月要多少工錢?”

  “兵荒馬亂的,哪還敢要工錢啊。能管飽飯,每月再給兩斗米養家,就感激不盡了?”趙姓中年人見自己有了被雇傭希望,迫不及待地回答。

  “家中還有人么?”秦叔寶聽對方提及家人,追問。

  “還有一個婆娘,一個閨女。本來有個小子,逃難時跑丟了,眼下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趙姓中年人揉了把眼睛,低聲回答。大概是覺得心里苦,背不知不覺中地彎了下去,駝得就像棵沒有果子的老樹。

  旭子猛然想起自己沒從軍之前父親的模樣,不覺動了惻隱之心,嘆了口氣,說道:“一并接到我府中吧。我給你每月開一百文錢,三人都管吃住!”

  “中,中,謝謝老爺了。小的那婆娘是個手腳靈巧的,會做飯,也能做些洗洗涮涮的活。”趙姓中年人一聽李旭的話,趕緊跪倒,給新主人磕頭。旭子不敢受他的禮,側身避開,長揖讓相還。這種尊卑不分的舉動立刻把趙姓中年人嚇得一哆嗦,趴在地上連連磕頭,“折殺我了,折殺我了。老爺,你可不能這樣,姓趙的,不,小人擔當不起!”

  他這一主一仆舉止古怪,惹得眾人哈哈大笑。當即,掌柜的取了筆來,讓管家把契約簽了。然后,把保人的名字也工工整整地寫在了契約一角。李旭把契約收好,然后取了錢,酬謝牙房掌柜。掌柜得卻自認為辦事不利,說什么也不肯收。

  旭子見牙房掌柜老實,索性把雇傭廚子,花匠的事情也交給了他。掌柜的喜出望外,連聲道著謝跑了出去。

  李無咎立刻上任,跟著李旭這個新主人忙前忙后。他做過珠寶店的帳房,閱人的眼力自然非同一般。片刻之后,已經替李旭把人選好,領上前,等待家主最后定奪。李旭為人素來隨意,見管家堪用,微笑著接受了他的建議。

  管家、廚子和花匠都不算完全的奴仆,所以要通過牙行來介紹。剩下小廝、雜役則是完全賣身給李家的,不屬于牙行經營范圍,要到城外棚戶區挑選。李旭令管家、廚子和花匠各自回家收拾,第二天下午來李府報到。然后牽了馬,準備出城取購買小廝。

  “讓小人跟著您去吧,小人家沒什么需要安排的。老爺對小人恩重如山,小人不敢偷懶。”管家一邊替李旭拉韁繩,一邊請求。

  “也好,你跟在馬后慢慢走!”李旭正愁沒有這方面的經驗,點頭答應。

  出了東門不遠,便是歷城的窩棚區。比起旭子沿途見過的窩棚區,此地的窩棚區更大,里邊的“人市”也更熱鬧。很多人都是逃難過來的,租不起城里的客棧,只好于城外湊和著搭窩鋪居住。待他們花光了積蓄后,又找不到合適營生可做,下一步只好插草自賣,給本地富戶為奴為婢。

  秦、羅、獨孤三位都是大戶人家子弟,對眼前景象沒什么看不習慣的。管家如果兩個月之內找不到雇主,少不得也淪落到這里,所以更沒什么同情心。只有旭子,看著眼前這人世間的悲哀,想想南來時一路上所見,心神不覺有些恍惚。

  “陛下算個明君么?”李旭一邊走,一邊在心里追問自己。這個問題他不敢深究,但每次看到周圍衣衫襤褸的人群,心里就會涌起莫名的難過。那些人,十個中有八個與他的出身相似,是因為朝廷不懂得體恤,才導致他們失去家,失去了做人的尊嚴。如果當初不出塞,沒有劉弘基的引薦和李淵的提攜,旭子知道自己和自己的父親、舅舅,難免會城外其中一員。和“人市”上的貨物一樣,頭插草標,滿臉菜色。

  “可陛下待我不薄,朝廷待我也不薄!”同樣的答案再一次出現在他心里。馬上取功名,是他年少時的心愿。如今,這個心愿已經基本上達到。是大隋,是陛下東征高麗的舉動給了他這個機會。喝著井水的他,實在無法扭過頭罵那個下令挖井的人。哪怕井口不遠處,就堆滿了掘井者的尸骨。

  幾個人徐徐前行,像挑蘿卜一樣挑選著奴仆。小半柱時間后,有八個看著手腳麻利,模樣齊整的少年被管家領到了李旭身前。這算是一筆大交易,人販子又誠心討好秦叔寶,所以給旭子算了七折,本來一千六百文的身價,一千一百文成了交。望著那一摞賣身契,旭子心里更加慌亂,拿出錢了付了帳,又取了一吊錢塞入管家手里:“你帶著他們先回府吧,路上給他們買些吃的,再賣身衣服!”

  “你們這些走運的小子,這回遇上貴人了,還不快給老爺磕頭!”人販子一邊解拴在“貨物”脖子上的皮索,一邊喝道。

  幾個被買下來的小廝立刻跪倒,沖著李旭叩頭,口里稱頌恩德不止。旭子看得心慌,趕緊命管家抓緊時間帶他們回府。

  “你這個管家眼力不錯,這些半大小子,養大了最為忠心。”目送著管家走遠,秦叔寶拍了拍旭子的肩膀,評價。

  “我不太懂,原來我家中只有一個老管家,一個幫傭!”李旭搖搖頭,有口無心地回答。

  “我家原來也沒什么下人,后來從了軍,一刀一槍地博到了現在這個位置,才漸漸有了田產,有了宅子!”秦叔寶以為旭子在感傷身世,笑著安慰。他的話中不無自豪,功名當在馬上取,雖然今年他已經四十多歲,但比起家鄉中至今還沒混到一官半職的同齡人來說,四品督尉的位置已經令人羨慕得眼紅。并且這兩年仗越打越多,越大越順手,可以預見,不久以后,自己的職位還會向上升一升。

  “士信和重木呢?”李旭突然發現身邊少了兩個同伴,驚問。

  “去軍市了。那邊賣的全是壯勞力。不像這里,半大小子居多!”

  “軍市?”李旭楞了一下,追問。他隱隱約約記得在自己家中喝茶時,羅士信提過一句關于軍市的話題。還抱怨一個姓徐的動作快,出貨太急。對郡兵運作模式一無所知的旭子理所當然地將軍市當作了一個處理繳獲賊贓的市場,卻沒想到這個市場也開在窩棚區內。

  “一起去看看吧,這幾天忙,一直沒顧上跟你說說郡兵的運作規則。圣上有旨,賊贓咱們可以自己處理的事情,你應該知道的吧!”秦叔寶見李旭滿臉迷茫,笑著跟他解釋。

  “這個我知道,咱們郡兵也需要補給!”李旭點頭,回答。內心深處,他并不贊同類似的圣旨。賊贓由地方處理,通賊者家財可以抄沒入官。如果碰到哪個貪心的官員污良為盜,百姓們可就倒了大霉。

  “那就是軍市的由來!”秦叔寶點點頭,拉著馬韁繩,帶著旭子向“人市”末端走。窩棚區的人販子和百姓們顯然對秦叔寶這個大英雄很熟悉,看到他,一邊打著熱情地打著招呼,一邊主動讓出條通道來。

  眼看著就走到“人市”盡頭,突然,一座木柵欄搭成的監牢出現在李旭面前。監牢四周,站滿了持槍橫刀的郡兵,一個個如臨大敵。監牢的門很小,黑洞洞的,猶如一張吞噬性命的嘴巴。橫擋在監牢門口的是一個木制的平臺,,一隊隊被繩索捆著的俘虜,被人像牲口一樣從監牢里牽出來,依次在平臺上亮相。

  “官賣流寇,價格優惠,多買少算,童叟無欺!”有名身高六尺,長得如屠夫般模樣的司倉參軍站在木臺邊緣大聲吆喝。木臺下,圍滿了大大小小地人販子,喧鬧著,興奮地滿臉潮紅。

  “這就是軍市?”李旭覺得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涌,腳下大地也不斷地起伏顛簸。沒等秦叔寶明白他問話的意思,一陣刺鼻的焦胡味道忽然從遠處飄了過來。

  李旭扭頭看去,只見一隊尚未被賣掉的俘虜被牽到幾只巨大的火盆旁。光著膀子的郡兵們拿著烙鐵,依次在俘虜額頭和肩膀上打下恥辱的標記。

  太守裴大人有好生之德,他沒有下令誅殺從賊者。但是,他把兩次戰斗抓到的近萬俘虜全部變成了奴隸。賣了這些奴隸的收益,文官有份,武將有份,士兵們也有份。所以,每個人臉上都堆滿了笑容。

  有人販子帶著隨從,將重重地一袋子錢放木臺上。然后,他拉走了木臺上的所有奴隸。此人是個大主顧,但販賣人口的老徐卻絲毫不馬虎,命人將錢一五一十的數清了,入帳,才在一疊賣身契約上重重地打好官府的標記,將其交到人販子手中。

  “官賣流寇,價格優惠,多買少算,童叟無欺!”老徐完成一筆交易,大聲吆喝著,開始下一筆買賣。又有一隊俘虜被牽到了臺子上,都是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正當壯年。

  這批“貨物”的成色遠遠好于上一批,所以無數買主涌上前,操著各地方言,積極搶購。每名俘虜作價才二百錢,便宜。在黃河以北的人市上可不止這個價。雖然眼下愈發便宜了,但這樣的壯年勞力也要賣到四百文。販子們從歷城將他們買走,轉手倒到河北諸郡,就能賺上一倍的利。雖然眼下路上不太平,雖然會有大量俘虜死在被轉賣的半途中。

  旭子站在原地,渾身發冷。他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蘇啜部,眼睜睜地看著野蠻的牧民們在俘虜們的脖子上套上鉛制或鐵制的項圈,從此把他們變做自己的私人財產。“天啊,我做了什么?”他捫心自問,覺得肚子里氣血翻騰,所有東西都往嗓子眼涌。

  “如果放了他們,他們沒法生存,要么餓死,要么繼續為盜,直到被殺。所以張郡丞的作為,也算給了他們一條生路!”秦叔寶見李旭臉色青得可怕,低聲向他解釋。

  “是啊,弟兄們鎧甲,橫刀。咱們補給,都在這!”李旭幽幽地回答,聲音里既有憤怒,也有無奈。讓人聽不出來他到底是贊同秦叔寶的話,還是在編造理由自我安慰。

  “畢竟咱給他們留了一條活路!”秦叔寶很無奈地搬住李旭的肩膀,說道。他有些怕這個年青的郎將,對方的武功不如他,但背景深不可測。萬一此人不通清理,為了這事跟張郡丞和裴太守起了誤會,秦叔寶真不知道自己該站在哪一邊。

  “是啊,畢竟咱們給他們留了條活路!”李旭的回答令秦叔寶懸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安寧了些。

  但很快,他就發現李旭的主意力并不在此。他的目光已經被貼在軍營門口的一張舊邸報吸引了過去。被風吹殘了的邸報上,寫的是朝廷對楊玄感叛亂從逆者的最終發落結果。

  皇帝陛下回到東都后,將家中沒有后臺的被俘將領脖子上套上車輪,命令文武百官以箭攢射。一直到尸體爛成肉醬,方才下令停手。

  楊玄感的族弟楊積善、一直首鼠兩端的謀士韋福嗣被處以車裂之刑,死后,尸體化骨揚灰。

  那些投賊,又迷途知返的世家子弟被赦免,不準再為官,由其父輩領回家中教育。

  “你愿意贖罪么?”迷迷糊糊中,旭子又聽見蘇啜附離在自己耳邊問道。他看見野蠻的蘇啜部民舉起刀,一邊唱著對長生天的贊歌,一邊切開奚族長老的喉嚨。

  他看見大隋的文武百官彎弓搭箭,將沒有根基的從賊者一一虐殺在皇帝面前。

  他覺得怒火添膺,想沖上去,撕下那張邸報,救走所有俘虜。這時候,有一只手掌輕輕拍在他的肩膀上。“你不舒服么,仲堅?”

  不是徐大眼,李旭慘笑著回頭,看到秦叔寶關切的目光。

  注1:隋文帝時期,斗米價格大概五個錢。煬帝征發動高麗之前,物價略有上浮,但也沒漲不到十個錢。貞觀十五年,一斗米價格為兩文錢,而唐錢重量只有隋錢一半,所以極盛之世。

  注2:賊臟歸地方處理,官員可抄沒通賊者家財的旨意始于大業九年,相關記載見《資治通鑒。

  注3:呵呵,這章因為沒拆成兩部分發,所以發晚了,抱歉。請投貴賓票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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