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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取舍 (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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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取舍(八上)

“別亂殺無辜,帶他們回城!”李旭把怒氣強壓回肚子里,低聲命令。他不能直接下令懲罰那些殺人者,這伙人是李孟嘗的麾下,如果旭子直接對他們進行處罰,則會傷害李孟嘗在隊伍中的威信。而后者更不會對殺人者進行任何處罰,從他的眼睛里,旭子看到的同樣是嗜血后的興奮。甚至在騎馬走遠后,旭子還聽見李孟嘗略帶興奮的呵斥,“以后下手利索點兒,別給將軍大人看見。他心腸軟,太在乎名頭  折回去與李孟嘗辯論是沒有理智的行為,旭子盡量克制著自己不去這樣做。出于對上司的尊敬,李孟嘗肯定會表示痛改前非。但旭子可以保證只要自己一轉身,對方就會依然故我。有些事情,不在于你怎樣做,而在于別人如何理解你的行為。就像此刻,旭子無法讓李孟嘗理解自己的善意是做人的原則而并非心軟,同樣,李孟嘗也無法讓他理解縱容士兵殺戮是為了提高士氣和隊伍的凝聚力。

  當心中用善良愿望虛構出來的那支威武仁義之師形象轟然倒塌后,接下來的追擊過程變得索然無味。到處都在忙著殺戮,不止是李孟嘗的手下,崔潛的部屬,慕容羅麾下的騎兵都在進行同樣的“游戲”。“這就是戰爭”旭子強迫自己接受現實,“這就是真實!”他一遍遍在心中告訴自己。但血淋淋的真實卻一次次灼傷他的眼睛,讓他不得不一次次停下來喝止那些暴行。

  士卒們很不理解主將的怪異舉止,他們理直氣壯地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他們不肯放下武器!”“放下武器后不肯奉命整隊!”“整隊后不肯向黎陽城行軍!”殺俘的理由很多,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

  事實上,身后的親兵,還有張秀、王七斤等人同樣不支持主將的偽善。從他們的目光中,旭子能感受到明顯的困惑。旭子知道,只是出于對自己的尊敬,他們才沒有加入殺戮的盛宴而已。至于殺人的理由,其實不需要找那么多,馬背上綁一顆腦袋比押著一個大活人回城省事得多,而二者的功勞卻相差無己。

  制止了幾波鬧得太過分的“游戲”后,旭子絕望地放棄了努力。他不再自尋煩惱,而是盡量加快速度,繞開正在發生的罪惡,直奔大坯山。李密的老營立在那里,追到山下,就可以在李密掉頭殺回來前給弟兄們示警。同時,旭子心中還藏著一個不可說于人知的愿望,此番出城,他并不是為了殺敵立功,而是希望自己能找到楊老夫子,活著把他從戰場上帶走。

  前一種情況出現的幾率顯然不大,李密和韓世萼二人逃得很匆忙,大部分叛軍都被他棄在了道路上。即便過后他們發現上當受騙,也難再整頓出一支可戰的隊伍來到黎陽尋仇。后一種情況出現的幾率也很渺茫,叛軍是四散逃開的,哪個方向都有,旭子無法保證年邁的恩師恰巧和自己走的是同一條路線。

  當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他們追到了大坯山腳下。李密留在山坡上的敵營已經被人點燃了,沖天的火光照亮了半面山坡。山坡上沒有人,只有樹的影子隨著火光的跳動不斷地搖晃。

  “咱們收兵吧!”張秀趴在馬鞍上建議。他累得渾身筋骨都已經散架了,耐著自己的職責,才咬著牙苦撐到現在。什么擴大戰果,什么制止熟悉殺俘領功,這些事情張秀通通都不想管。他現在唯一想的就是趕快回到黎陽去,洗個澡,然后呼呼大睡上幾天。

  旭子沒有回答張秀的建議,只是輕輕地撥轉了馬頭。一行人開始向回走,邊走邊收攏那些追殺得過于興奮,以至于和大隊人馬失散的落單士卒。又向回走了二里許,大伙找到了通往黎陽的官道,與此同時,路邊的樹林突然響起了一陣騷動。

  “什么人在那?”王七斤帶馬擋在了旭子身前,另一只手同時高高地舉起的橫刀。此戰大獲全勝,若是最后時刻把主將給敵人捉了去,大伙就前功盡棄了。

  樹林里悉悉嗦嗦,騷動聲越來越大,數息之后,王七斤輕輕放下了武器。不是叛軍,而是七、八個自家弟兄,當前那個身穿隊正服色的家伙王七斤認識,叫吳儼,曾經跟他在同一個驛站里等待過雄武營后隊。

  “參見李將軍!”吳儼快速前行幾步,站穩,沖著李旭抱拳。“稟將軍,我們抓住一個大官,正準備押著他回城!”

  說完,他看看王七斤,眼神里透出了幾分得意。

  弟兄們拉著戰馬,陸續從樹林里鉆了出來,走到李旭馬前抱拳施禮。

  “參見將軍!”

  “參見將軍,參見王校尉!”喊聲震得頭上的樹梢嗡嗡直響。剛才大伙是聽到了官道上的馬蹄聲,為了躲避與敵軍接觸才鉆入樹林埋伏。卻沒想到第一個鉆入自己埋伏圈的是自家主將。此刻危險解除,心情立刻變得非常輕松,因此問候的聲音喊得能多大有多大。

  “罷了!大伙平安!”李旭抱拳還禮。目光掠過眾人,徑直向隊伍最后那匹戰馬上看去。那匹戰馬的背上坐的不是雄武營兄弟,而是一名俘虜。反剪著雙臂,低頭不語。也許是因為聽到了眾人的問候,此人緩緩地抬起頭來,目光剛好與旭子的目光接了個正著。

  “楊……”走在李旭身后的張秀渾身倦意全無,張口喊出一個字,接下來喉嚨里卻沒了動靜,嘴巴張得老大,足可以把手中的火把整個吞下去。

  “弘農楊繼,參見李將軍!”馬背上的俘虜躬身,搶在李旭和張秀在震驚中回過神來之前自我介紹。

  “楊,楊先生!”李旭吞了口吐沫,非常艱難地還禮。是自己一直在戰場上尋找,一直尋而不得的楊夫子。老天開眼,居然讓師徒二人在這種情況下見了面。數年未見,此時的楊夫子已經憔悴得不像個樣子,曾經健壯的身子骨變得干瘦干瘦的,就如同一張皮包著幾根骨頭。

  見到主將如此表情,隊正吳儼更是堅信自己捉到了個大人物。興奮地一邊搓手,一邊大聲表功:“這老家伙樣子雖然單弱,手腳卻很麻利。捉他時,卑職幾個真的費了一番力氣,若不是魏兄弟迂回過去攔住他,咱們還真不知道要在附近跟他耗到什么時候!”

  “那是,那是,這老貨滑得很!”被點到吳儼點到名字的士卒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上前幾步,大聲證實。

  “你叫吳儼,你呢,姓魏的兄弟呢,名字是什么?在哪名校尉麾下當差?”李旭壓住要沖上前與夫子相認的沖動,微笑著問道。

  他必須保持冷靜,夫子剛才自報家門,就是為了提醒雙方不可相認。可就這樣把夫子交上去,等待朝廷平叛后嚴刑處決,旭子自問無法做到。

  “稟將軍!”吳儼聽到主將問自己的官職,立刻挺直了胸脯。“卑職在前四團二旅三隊任隊正。這名姓魏的兄弟叫魏丁,是卑職麾下的伙長!”

  “把他們,還有這十幾名兄弟的名字都記下來,回城后議功!”李旭轉頭,大聲對張秀吩咐。無數個想法在他腦子里旋轉。與此同時,他還不得不裝出幅一心為公的模樣,試圖瞞過周圍的幾百雙眼睛。

  “得令!”親兵校尉張秀趕緊從李旭身后跑出來,挨個問起士兵們的姓名。跟著吳儼的弟兄們見郎將大人要親兵校尉記錄自己的名字,都覺得是莫大的榮耀。當張秀走到自己面前,立刻挺胸抬頭,用最大力氣將名姓喊出來。倉卒之間沒有紙筆,所以張秀每問到一個名字便重復數次,直到把所有人名字都記牢了,才跑回李旭馬前覆命。

  “這名俘虜交給本將軍親自押送,你們先回城去吧。每人司庫參軍那里領兩貫賞錢,其他功勞先記下,待本將軍與監軍大人商量后,再做定奪!”李旭點了點頭,向隊正吳儼下令。

  “謝將軍賞!”眾軍士喜出望外,再度抱拳施禮。大隋軍中等級森嚴,以李旭目前的身份,哪怕是將他們的功勞吞了,也沒人敢說半個不字。眼下又領錢,又記功,可是打著燈籠難找的美事。當即有人便嚷嚷道,大伙不敢要這賞錢和功勞,情愿把俘虜送給李將軍,以報答將軍平素善待之義。李旭卻沒有冒領麾下戰功的習慣,擺了擺手,笑著說道:“大伙的好意我心領了,功勞是功勞,肯定不能少了你們。至于賞錢么,都是朝廷的錢財。你們不領,也落不到我手。還不如自家收了,有空捎給家中父母妻兒!”

  “將軍恩義,我等沒齒難忘!”吳儼等人見李旭這樣說,只得再次道謝,然后領著麾下弟兄高高興興地去了。

  回過頭,李旭再度看向楊夫子。見夫子兩鬢蒼白,滿臉灰塵,心中不覺滄然。眾目睽睽之下,他不能上前相認,強忍住眼淚把頭扭開,對著王七斤等人吩咐道:“你們先回城吧,此人在叛軍中身份不低,我想審審他,隨后就跟來!”

  “那好,我們在前方半里之外等候大人。”王七斤為人甚是機靈,見到李旭方才的舉止,已經知道這里邊肯定有什么秘密。他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大人物的隱私還是知道越少越好,因此也不多問,帶著麾下兄弟一齊抖動了韁繩。

  見眾人均以去遠,附近只張秀和自己的幾名貼身侍衛,李旭跳下馬,緩緩地走向了授業恩師。千言萬語,不知道從何說起,一時間,嗓音竟有些哽咽。

  “率軍奪下黎陽,生擒元務本的官軍主帥,就是你?”楊夫子看著慢慢向自己走來的弟子,低聲詢問。

  “正是弟子。弟子來得遲,讓恩師受苦了!”李旭擦了把臉,加快腳步,抽刀割斷楊夫子身上的繩索。

  “你是張秀,仲堅的表兄?”楊夫子活動了下發麻的手臂,把頭轉向張秀。

  “學生張季直,拜見夫子!多年不見,不知道夫子一向可好?”跟在李旭身邊的張秀趕緊躬身施禮。從旭子開始讓他記錄吳儼等人的名字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今天的事情要糟。表弟是個重情誼的人,但兩軍陣前跟對手講情誼,無論從哪種角度看都是找死。

  “好,好,你們都長大了!”楊夫子捋了捋稀疏的胡須,慨然長嘆。他方才自報家門為弘農楊家,就是為了避免師徒在這個時候相認。但門下弟子執著地做了,身份為俘虜的他自然沒有辦法阻攔。此刻看著兩個成長起來的門生,心里既是欣慰,又是難過,一時間辛甘駁雜,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恩師當年教導,弟子從未敢忘!”李旭和張秀再次施禮,道謝。

  “是啊,你們是我教出來的弟子。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楊夫子微笑著搖頭。看到弟子勝過自己,做老師的應該高興才對。可目前這種情況,的確讓人高興不起來。長嘆了一聲,他繼續問道:“你千里奔襲,麾下所剩士卒應該不多吧?”

  “弟子帶著一萬騎兵從易水出發,星夜兼程,到達黎陽時,麾下弟兄不足五千!”李旭不知道楊夫子為什么把心思都放在戰事上,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

  “五千騎兵,破元務本三萬老弱,此戰堪稱經典了。隨后你收編了元務本麾下潰兵,帶著他們一同守衛黎陽,也算膽大!”楊夫子微笑著評論,仿佛探討已經結束的戰事,比自身安危重要得多。

  “是元務本死前獻策,讓我們將俘虜的潰卒打散,編入麾下,共同守衛黎陽!”李旭點了點頭,如實回答。

  “元務本是個蠢材,這條計策卻也不蠢!”楊夫子笑著點評,“然后呢,誰指點你塞住黎陽四門,并將城墻分隔為數段的?”

  “是弟兄在遼陽城外時,看到高句麗人用的守城辦法!”

  “這條計策有效,但過于不思進取了。遼陽城內高句麗士兵數量不及大隋十一,自然不得不用這種縮頭戰術。而你麾下既然有五千能戰之卒,又是騎兵,何必將黎陽四門都塞起來。這樣做看似安全,卻等于向對方宣布你沒有取勝的信心。我這邊將士人數雖眾,真正能戰者也不過數千,雙方真正實力旗鼓相當,你未必沒出城一戰之力!留下一門死守,其他三門都可以作為反擊通道,速出速回,一擊便走。如是,我這邊縱使人多,又怎敢全力攻城?”楊夫子計算著敵我雙方的力量對比,用平素上課一般的語調分析道。“而你擺出一幅死守不出的架勢,李密自然放心大膽的進攻,若不是援軍來得及時,恐怕此刻你我師徒兩個地位早已對調!”

  “恩師教訓得極是!”李旭聽得額頭冷汗直冒,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的做法欠周全。在敵軍被擊敗的剎那,他還為自己的運籌部署而深感自豪。此刻聽了楊夫子一番話,才發現自己用兵之術,距離入室登堂還相差甚遠。如果不是李密疏忽大意,不是慕容羅湊巧殺來。黎陽戰局,的確還很難料。

  “聞夫子一語,如同撥云見日!”張秀亦在旁邊大聲附和。表弟的這番舉動,非常符合傳說中的禮賢下士之標準。而楊夫子的確是個大賢,如果把他說降了,納入雄武營中,今后大伙打仗肯定更有把握。

  “你們已經做得很好,我不過是事后談兵,看得明白罷了!”楊夫子謙虛地笑了笑,回答。想了想,大約覺得關于黎陽攻防戰的話題已經說完,又追問了一句:“你親自帶人追殺我軍,可是為了防止我軍事后反撲?”

  “正是,今晚城外來的其實不是援兵,是我丟在路上那些弟兄!”李旭點點頭,不敢在恩師面前撒謊。

  “你可以放心了,黎陽既然被你守住。我軍大勢已去,李密和韓世萼都是聰明人,不會再領兵前來冒險!”楊夫子背起雙手,把頭轉向遠方。夜色漆黑如墨,不知道從何時升起的烏云遮住了所有星光。路已經走到了盡頭,有弟子如此,他這一生也可以說了無遺憾。

  “謝恩師指點!”李旭和張秀互相看了看,滿臉迷惑。楊夫子過于反常的表現讓二人十分忐忑,心中好多話都被憋住了,不知道從何說起。

  “動手吧,速度快一點。別讓我被人折辱后再死!”楊夫子笑了笑,自己給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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