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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吳鉤 (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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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吳鉤(四下)

  家園第二章吳鉤(四下)

  剎那間,旭子就像被人當胸猛砸了一拳,痛得幾乎直不起腰。“你和你姐姐一道見過我?”強忍住來自心底的激蕩,他用顫抖的聲音追問。少年時的往事未必沒有遺憾,只是旭子從來不愿意去想。然而在這一刻,李萁不經意的一句話卻勾起了他心中的所有回憶。

  他一直以為自己領兵東征時,婉兒正開開心心準備嫁衣,絲毫不關心自己的生死。卻沒想到在頭也不回遠去之的瞬間,背后還曾有一道關注的目光。

  藍天、碧野、蕭蕭馬嘶。一道目光里充滿期待,但懵懵懂懂的少年卻始終沒有回頭。

  我丟下了么?旭子在心中自問。我守住自己的承諾么,他看見烈火中,婉兒走到自己面前盈盈一拜。“仲堅兄,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

  手心處傳來一陣更劇烈的痛感,讓旭子慢慢清醒。他知道自己不小心將指甲攥進了肉里,他感謝這份來之不易的清醒。視野中,萁兒的笑臉慢慢又恢復清晰,帶著幾分調皮與無知,粉紅色的少女吐了吐舌頭,笑著回答:“當然了,我和姐姐一直看著你沒了影子,才回了懷遠。那時候起,人家就準備嫁給你,人家……”她紅著臉再次低頭,聲音細不可聞。

  ‘可我全都不知道啊!’旭子在心中吶喊。他挺直身軀,臉上努力堆滿微笑,“你們姐妹近些年過得還好吧?世民和建成兄近況怎么樣?我記得你姐夫是柴郡公,一個非常有名的豪杰!”

  “不能算非常好,也不能算不好。阿爺去了弘化,我們也跟著去了。然后姐姐出嫁,哥哥們忙著幫阿爺處理公務,我一個人除了練武就是學習烹飪女紅,沒意思得緊!”萁兒聽見旭子關心起自己的生活,心里有些甜,臉上的羞澀也融解了不少。畢竟未經世事,她覺察不出旭子追問的重點,只是自顧絮絮地說,就像一個依賴著大人的孩子。

  在李萁兒的描述中,建成依舊是唐公的左膀右臂。而世民也已經長大,可以幫父親分擔很多責任。兩兄弟偶有爭執,但兄謙弟恭,反而給家里增添了很多溫馨。至于姐夫柴紹,她語氣中明顯透著不滿,“姐夫的確是個豪杰,在整個京師都負有俠名。各地豪杰交了一堆,如果不是他刻意為難,這次我早就找到了你!根本不用在路上耽誤這么多時日!”

  “那是他關心你,怕你出事!”旭子笑了笑,安慰。一個俠名滿天下的豪杰必然有胸懷包容下婉兒的任性,這是值得欣慰的消息。雖然想起這些,他能心里有一絲明顯的忌妒。

  “才不是呢,他是為了討好阿爺!”萁兒見旭子替柴紹說好話,抬起頭來,鼻子不滿地皺成了一個圈。“他派了一堆人給我找麻煩,害得我離不開京師。后來是姐姐出面,才把我給送了出來!”

  “你姐姐送你?”旭子又是一驚,皺著眉頭問。婉兒依舊像原來那樣膽大包天,萁兒帶著個婢女就離家遠行,可以算年少無知。而婉兒已經嫁做人婦多年了,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對家族的危害。可明知道危害還這么做,她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當然了,姐姐一直送我出了潼關,一路上,那些假扮強盜攔路的家伙被我們姐妹兩個聯得滿地找牙!”提起姐姐的仗義,萁兒笑得更開心,得意洋洋地匯報。

  她很高興能和李旭找到共同的話題,但有一件事,她永遠不會告訴旭子。那就是姐姐曾經對她說過,想做的事情就盡力去做,不要留待將來后悔。“有時候,姐姐真羨慕你是庶出呢,不用為家族背負那么多的責任!”臨別前,婉兒曾經嘆息著道。

  “那是別人不敢用強傷了你們姐妹。”眼前浮現一干江湖豪杰被兩個小女子欺負得慘樣,旭子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真要動手,他們未必就輸了。想必見你們姐妹一心來……”說到這,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唐突了,趕緊閉住了嘴巴。

  “我就是一心要來找你。憑什么三年前問都不問我,便準備讓我嫁你。三年后又突然改了口,同樣問都不問我的心思。”萁兒接過李旭的話,氣鼓鼓地說道。

  三年多,在少女的夢里,她一次次把眼前的大個子勾勒。如今真的見到了本人,比夢中所勾勒圖畫還多了三分老成,三分風霜。雖然沒有姐夫柴紹那樣氣宇軒昂,卻比遠比姐夫柴紹厚重可靠。萁兒相信這是個值得以終身相托的男人,也慶幸自己的選擇。

  面頰再度被心事所羞紅,她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旭子,聲音堅定無比,“你別笑我傻,三年前,我本來不想嫁你。但看了你在萬馬軍中的模樣,就再忘不掉你的影子。現在,無論別人說什么,我,我都非你不嫁…….”

  到最后,她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卻聽得旭子兩耳轟鳴不止。“萁兒,當初的事情,唐公考慮不周。你千里迢迢的來,我很高興,也很感激。但咱們不能成親,……”他艱難地將目光從李萁的眼睛上移開,艱難地尋找著說辭。能被人傾心相戀,是一件令人非常開心的事。如果退回三年前,有人像萁兒這樣當面吐露心扉,他心里定會涌起軒然大波,進而會毫不猶豫地接受對方。可現在,他能給予的僅僅是感動。

  但旭子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懵懂少年了,他已經在經歷了數次風波后,逐漸走向成熟。事業上如此,感情上亦如此。

  “你剛才,剛才還說不介意我是庶出的!你,你怎么能出爾反爾?”李萁猛地跳了起來,眼淚滾滾而落。

  “我的確不嫌你是庶出啊。你別哭,你聽我把話說完!”旭子最見不得女人眼淚,慌忙說道。“第一,咱們本事同族,同姓成親,會被世人所不容……”

  “人家和你才不是同族,我曾祖姓大野,根本就不姓李。姐姐說過,家譜上那些都是為了光耀門楣的,算不得數!”不等李旭把話說完,萁兒跺著腳抗議。“你要怕人說閑話,我隨娘的姓好了。反正阿爺已經說了,只要如果我不肯回家,他就再不認我這個女兒。嗚嗚,嗚嗚…….”

  “那怎么成!”旭子也有些急了,大聲阻止。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把骨肉親情看得極重。如果害得唐公真的不認李萁這個女兒,他將一生也過意不去。“你先在這休息,我明天就派人送你去太原。羅士信他們都可以作證,我們之前清清白白,什么都沒發生過!”

  “羅士信不能作證!”李萁兒用力抹了一把淚,大喊,“人家已經跟秦叔寶和羅士信說了,我是你未過門的妻子,不放心你一個認出征在外,才大老遠尋來的!況且,我已經跟你進了一個房間這么久,出去后無論說什么,也不會有人再相信了。”

  ‘好一個千里尋夫!’李旭被萁兒說的哭笑不得。他終于明白羅士信剛才為什么將所有人轟走了。妻子不辭辛勞千里迢迢地尋來,關上門后兩口子之間發生的事情可想而知。這個該死的羅士信,該動心思的時候他發傻,該發傻的時候他的心眼兒比誰都多。

  羅士信唯恐天下不亂,秦叔寶有心成人之美。再加上眼前一個落淚不止的萁兒,旭子感到自己的頭如笆斗般大。“你先別哭,容我再想想辦法。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家,此事的確比較麻煩。要不,要不你先住這兒,我再找間院子去住。這事兒對我來說太突然,你得容我想想…….”

  也許是因為委屈,也許是因為眼前人太過令自己失望,李萁兒哭得如梨花帶雨。“想什么,你根本想不到我為你受了多少苦,你一點兒都不懂得珍惜。嗚嗚,從弘化到這幾千里,你以為那么容易么?嗚嗚,你那個美妾巴不得將我向虎口里送,連指的路都是錯的,要不是人家多少會些武藝,嗚嗚…….”

  “原來你知道!”旭子楞住了,沒想到萁兒明明知道二丫給她指的是條死路,還不顧一切地追過來。這就像飛蛾投火,根本沒考慮到撲上去的后果。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向下沉,同時,脊背上汗淋淋的,就像剛剛被澆過一桶冷水。

  “我當然知道!”萁兒抽抽鼻子,回答。“這種事情,我家里發生得還少么?我如果連這點小麻煩都對付不了,怎么配得上你。反正,反正我已經來了,你休想,休想趕我走!”

  這份情太重了,重得旭子簡直無法承擔,如果當初,如果當初自己有對方一半果決,跟陶闊脫絲也好,跟婉兒也罷,結局都不會如此遺憾。“萁兒,我不能害得你父女反目!”換了個婉轉些的口氣,他低聲道。“父母對我們有養育之恩,如果一個人連骨肉親情都不顧,那就,那就連禽獸都不如了!”

  “是阿爺說他不認我,我又不會不認他。阿娘說過,等過幾年,過今年咱們有了娃兒,抱著回去,阿爺的氣,自然,自然就消了……”她再顧不上女孩子的矜持,紅著臉,目光如倒映著桃花的潭水。

  從來沒有女子像萁兒這么大膽過,一瞬間,旭子的臉騰地一下也漲了個通紅,說話的語氣更加不堅定,“還有皇上,朝廷規定,官員之間的聯姻,需要向朝廷請示的!”

  “如果朝廷不反對,你就肯娶我么?”李萁兒的目光突然一亮,仰起帶著淚的臉追問。

  “這,這個得先請示朝廷。”旭子只剩下了最后一點說辭,并且很牽強。他已經經歷過人事,所以被萁兒臉上的火烤得有些口干。喉嚨不斷地抖動,目光也避在一旁,不敢與萁兒相對。

  “朝廷不喜歡阿爺,所以絕對不會允許你做了他的女婿!”萁兒擦干眼淚,嘆息聲讓人打心底發軟。

  畢竟是世家的女兒死,雖然為庶出,對朝廷上的風云看得也比尋常人透。但既然已經離開了家,她根本就沒再想過回頭,“姐姐提醒過我這個麻煩,我知道如何解決!我寧愿不做你的正妻,和石家姐姐一樣。朝廷規定你娶妻必須請示,卻不管你納誰為妾!”

  她抬頭看著李旭,臉上表情義無反顧。旭子無法回避那熱哄哄火辣辣的眼神,只好把頭轉過來,認認真真地與她探討,“娶妾的確沒有人干涉,但那樣太委屈了你,也辱沒了你的身份。”

  他還想勸對方冷靜,但嘴里的話越來越像在表白,“我只是一個四品武將,除了把子力氣外,什么也沒有。未必能讓你風風光光,也未必能保證你一輩子衣食無缺…….”

  “我只要你對我好。”萁兒上前一步,伸手環住了旭子的腰。十指交叉,雙臂摟得緊緊。這是她自己爭來的,決不放手。“我只要你對我好,我看了你三年,相信自己不會看錯。”她呼吸著旭子胸前濃烈的男子漢氣味,聲音如醉如癡,“即便你將來負了我,我至少完成了自己的心愿,所以,所以永遠也不會后悔!”

  “所以,永遠也不會后悔!”旭子徹底僵住了,不敢掙脫,也不敢移動。半晌,他才緩緩地合攏胳膊,環住懷里柔軟的腰,沉甸甸地,像環著世間至寶。

  他感覺到自己一點點在融化,與懷中的人慢慢融化到一處。溫暖,平和,寧靜,滿足。雖然然他們彼此只交談了不到半個時辰,雖然旭子明白自己將因此遇到無數麻煩。

  所謂愛,就是在最恰當的時候遇到最適合你的那個人,不能早,也不能太遲。

  “在朝廷還管得著你之前,我不做你的正妻。”半晌后,懷中人抬起頭來,低聲道。“但你也不能再娶正妻。除了我,誰也不能娶!”

  她豎起丹鳳眼,絲毫不容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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