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碧落黃泉章一奈何途七 茫茫夜天忽然泛起層慘淡的白,空中郁積的云層微微發亮。
直至此時,諸真人方才看清,這一大片的白不是什么光,而是慘淡蒼火。火并不炙熱,甚而還有些陰冷,然而卻令云霓、忘塵、太隱等大能之士心中暗生戒懼。以他們的眼光,卻看不盡穿這突降的天火,自要先退避一下,以靜觀其變。事有反常,能令他們也看不穿的詭異天火,即使是這些真人,也不愿貿然出手。
這片火云自云中而生,不管威力如何,云端上激戰不休的蘇、吟風與紀若塵只當什么都沒看到。
云層之下,諸真人或已停手罷斗,或是默契地將戰圈平移千丈,離開了那片火云覆蓋的范圍。只有那些激戰中的弟子賓客一無所覺,依舊在舍生忘死地斗個不休。
火云漸行漸快,到后來便迅如疾風。山下不知何處驟然響起一聲銳利哨音,真刺得人骨節發酸,說不出的難聽。道德宗為首道人聽得哨音,面色一變,大聲呼喝,指揮同門且戰且退,一路潰逃,直到數十里外才算穩住陣腳。這么突然一逃,便有名弟子防護不善,不小心被青墟宮射出一枝寒鐵青玉箭穿胸而過!
見道德宗突然敗退,青墟宮諸弟子多是有些錯愕不解,賓客中卻已有不少歡呼起來。有人飛在高處,正在縱聲高呼,忽覺得眼前有些過于亮了,抬頭望時,才愕然發現大片火云已在自己頭頂!
“什么玩意,故弄玄虛!”他罵了句,手中三尺混天黃絹向蒼火兜去,想要將這火包起壓滅。這幅黃絹擅發火收火,也是修道界小有名氣的一件法寶,正是尋常火焰的克星。
哪知黃絹入蒼炎,竟就此無聲無息地消融,連半點灰燼都未曾留下。那人未及從震驚中醒來,便已被蒼炎淹沒!
青墟宮門人及眾賓客此時才知道害怕,亂呼聲中,空中出現數十道電光火跡,眾人各憑法寶,四下亂竄。百來人中,只有十余名道行最高、見機明白的及時逃到火云之外,另有近百人躲進青墟宮護宮大陣之內,二十來個道行最淺的則未能逃脫,不及發一聲喊,便已被越落越快的火云裹了進去。
最后百丈,火云幾乎是瞬息而下,無聲無息地覆蓋在整個青墟宮護宮大陣之上。青墟宮上那道明晃晃、金燦燦的光穹上,登時被漫漫蒼炎淹沒。這些慘白火炎雖有些涼意,然而粘性極重,一觸到光穹便牢牢粘住,貼緊了猛燒。光穹就如暴風雪夜中一座單薄草屋,根本撐不住驟至的厚重雪層,幾乎是傾刻間就轟然坍塌!
蝕穿光穹后,片片零落蒼炎繼續落下,青墟宮大片大片或清幽、或華美的宮室殿堂轟然倒塌,多少奇花異樹、名獸珍禽,皆就此化灰而去。那些躲在殿中的青墟門人,本以為太平無事,誰知大禍當空而下,大多目瞪口呆,呆呆立著,只能眼睜睜看著蒼炎落在頭上,再沒過眼簾……
沒有慘叫,沒有哭喊,甚至沒有柱斷磚落的聲音,便在這奇異的寂靜中,已有千年傳承的青墟宮,化成了一片廢墟瓦礫。寥寥一二棟宮殿僥幸逃過一劫,在這瓦礫場中,顯得極是乍眼。
大明宮上,姬冰仙面色蒼白如紙,大汗淋漓,直透重衣。她緩緩自空中落下,著地時雙腿一軟,險些坐倒。她掙扎著站定,進了偏殿,吱嘎聲中,兩扇熟銅殿門極緩慢地合攏。廣場上數萬妖卒,此刻人人虛弱之極,東倒西歪,小半已魂游地府,還能坐得的,不過二三成而已。
千里之外,青城峰頂那片蒼炎火云,便是姬冰仙集數萬妖卒之力,傾力一擊之作。她道心境界雖高,然而畢竟限于年紀,道行火候仍是差了些,強行運使如此強力陣法的結果,便是她純凈如冰的道心已處處裂痕,若不能及時處理,怕是今生道果,就此毀了。
這千鈞一擊,本來說好用的是三萬妖卒,然而眾人走后,姬冰仙自又給加了兩萬人。如此一來,蒼炎火云的確是威力大增,毀去青墟千年宮室之時,卻幾乎把她自己也給毀了。
黑沉沉的偏殿中,開始漫延起淡淡的血腥氣,濃濃的鮮血,一滴滴自姬冰仙晶瑩透明的肌膚下滲了出來。她卻全然不與理會,只依宗內傳承秘法,一點點收束著已碎裂成無數片的道心。不破不立,如她能過得此關,道心便可再進一境。如是過不了,便當立刻轉世輪回去了。
然而臨入死關之前,她卻不是一無牽掛。
“上一次又輸了給他,賭注卻是欠下了。說起來,這個身子已該是他的了,嗯,如果我這一關過不了,便算他運氣不好罷了。唉,真想不到,臨去前還要欠這樣一筆債,若是走了,也不得心安……不過我如此還他,勉強說得過去吧……”
姬冰仙雙目緩緩垂落,眼角鼻端處流下數道細細血線。
青城峰頂,萬籟俱寂。諸人早已停手,呆呆地望著已成瓦礫場的千年青墟,許多人還未能想明白發生了什么。蒼炎火云威力絕大,遠非看上去的那般尋常柔弱。道德宗太隱真人等是知曉蒼炎來歷的,卻未曾想到會有這么大的威力。智慧如太隱真人,已隱隱感到不妙:“怎會有這般大威力?難道,冰仙她……”
青墟一方,虛玄、虛罔面色鐵青,望著青墟舊址,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們道行深湛,甚至在道德宗幾位真人之上,自然知曉蒼炎的威力,可是人力豈能抗天,他們就是知道了,也無法可想,更不能以一已之力硬撼蒼炎火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千年青墟毀于已手。
自安祿山起兵之初,濟天下便致力于集普通修士之力,或于兩軍對陣之際破城殺敵,或傾千萬之力,一擊而殺修為深湛之士。至今夜天降蒼炎火云,始為大成。這實為逆天之道,過往數千年,也無人深研過。那些道行深湛之人,誰又會研究這個,若是研究有成,豈不是授千百弱小之人以鎖鏈,將自己牢牢縛起嗎?而那千千萬萬普通修士,心向往之的,只是如何提升已身道行,好為后世輪回積下點東西。就算有人想到這一節,等他們道行深湛了,卻又不愿研究這些了。
以濟天下某日酒后胡言所云,稱這便叫做屁股指揮腦袋。道德宗多是雅人高士,這話粗俗不堪,他們聽后不以為然,也就一笑致之。龍象、白虎二天君,以及紀若塵、蘇之類的妖魔外道,倒是聽得頗有所悟。
其實此道著實不難,只要知道要做些什么,如何去做已是細枝末節。濟天下其實對修道、陣法一竅不能,他只是提了想法,具體實施,自然有道德宗門人弟子一一執行。這當中道理,便如飛升之人留下一把鋒銳仙劍,上附仙法若干,威力絕大。在任何門派那里,此劍當然都是鎮山之寶,關鍵時刻懾敵斬妖,不在話下。其實仙劍也不是不能用來鋤地切菜,只是沒人會這樣做,甚至想也無人去想而憶。
蒼炎火云與吟風當日傳給虛天的仙陣實有異曲同工之妙,皆是破陣之用。不過吟風所傳仙陣精妙無倫,依天時地勢人氣時時變化,破陣如抽絲剝繭,百名修士即可運使,將道德宗真人主持的西玄無崖陣也險些給破了。蒼炎火云集數萬妖卒之生機,就是倚仗著威力絕大,硬砸橫沖,蠻橫破陣而已。實談不上有何精妙變化。
破陣好比拆屋,吟風派來的是數名手藝出眾的石工木匠,弄不好會將每根椽子都拆得完好無損。濟天下使喚的卻是十來膘肥體壯的蠻夫,執大鐵椎,上來不由分說的就是一堆亂砸。若只論拆屋之速,自然是莽夫們干得更快。
虛玄饒是城府至深,放眼望去,已將僥幸逃出生天的青墟門人都收在眼底,只是他粗略一估人數,也禁不住眼前一黑。祖宗靈位、傳承法器典藉,其實都不重要,毀了也就毀了,典藉可以重傷,山門可以重建,可是死傷大半的二代三代弟子,如何能活得轉來?才是青墟精華所在。
青墟宮一毀,虛玄已將蒼炎火云的出處猜出了七八分,心下禁不住恨道:“好一個道德宗!好一個紫陽真人!原來你們興兵反叛,還伏著這么個后招!我怎就……怎就沒想到!”
蒼炎火云來處毫不出奇,無非是列個陣法,集陣中人之力發個道法罷了。別說青墟這等傳承千年的大門派,即算是二三流的小門派,也能弄出三個五個陣法來。然而陣中放個十人八人容易,放個百十來人便不容易了。放在以前,若是讓虛玄極盡想象之能事,也不過在陣中集結數千生人。又有誰能夠做到耗盡六萬人大半生機,只為放一個道法?
天淵之別,只在手筆大小而已。
濟天下這手可說是絕到了極處,就是提前讓虛玄知道了,只消你拿不出六萬人來對耗,青墟宮也是必毀。
虛罔涵養較虛玄差了一籌,長眉飛動,雙唇越來越薄,放眼四顧,便要動手殺人。他正尋找對手之際,沈伯陽忽然在他面前閃現,此刻他氣質又變,帶著絲懶洋洋、毫不在乎的笑,道:“虛罔道長,你是在找我嗎?修道人當虛懷若谷,一切嗔癡,皆是虛罔,這該是你道號之意吧?動了殺心可不是好事!”
虛罔長眉飛揚,幾乎倒豎而起,寒聲道:“貧道方才手下留情三分,你可知曉?”
沈伯陽含笑道:“你方才對上的不過是我的血法身而已,這樣都只能做到留情三分,現下站在你面前的是在下的天法身,你難道不該快逃?非要我天魔血隱四相法身盡出,才知死心嗎?”
虛罔心底忽微生警意,然而卻不知警自何來,他本也曾是性烈如火,沈伯陽說話狂妄,心中怒意難遏,森然道:“好狂妄的家伙,縱是你宗幾位真人在此,也不敢對貧道如此說話!”
沈伯陽又笑了笑,笑容真誠得不容一點置疑,道:“我修的是直行不忌之道,既然僥幸未死,那么現下除了紫微、玉虛之外,我宗其余所謂真人,倒還真不在話下。只是我欠了紫陽那老東西天大人情,不得不將這輩子賣給了他而已。”
虛罔不再多言,揮劍直上,三尺青鋒泛起蒼蒼之氣,殺機中巍巍然而有古意。沈伯陽云淡風輕間,已將虛罔攻勢悉數接下,竟已分毫不落下風。
這邊戰團再起,另一邊虛玄、忘塵與云霓各隔百丈,鼎足而三,將太隱、顧守真、云風與紫云圍在當中。云霓頂心一縷灰氣扶搖直上,直沖云宵,氣勢越來越盛,夜天茫茫云氣,皆在她氣機牽引下緩緩旋動。云霓面若冰霜,她已動了真怒,再無保留,要在一擊之中定下生死。
云宵之上,吟風、蘇和紀若塵仍在激斗,人人都顯得游刃有余。蘇紀二個妖魔當然不會管青墟宮死活,吟風也從未將下方的戰況放在心上,只是耐心纏斗,一邊細細體悟紀若塵身周幽幽溟炎秘奧。
虛玄此時想必已然知曉,青墟一脈其實在真仙心中并不如何重要,也不知感慨幾何。
蒼炎火云出時,看那茫不可抗的大勢,紀若塵似有所悟,攻勢停了一停。就在蘇驟覺壓力大增時,紀若塵吐氣開聲,雙足凌空一頓,但聽一聲沉郁雷聲,整個人騰空而起!他升勢沉重之極,便似整個人身上綴滿山岳峰巒一般,又似在一踏之間,整個天地都被他踏得沉了下去一般。
紀若塵騰躍至吟風頭頂后,嘿的一聲喝,雙手倒握修羅,毫無花巧地向吟風頂心插下!
看著這勢挾濤濤天地之氣,似要將九州大地刺破的一插,蘇面色也不覺微變,身形略退,退出修羅一丈之外,只是十指揮舞不停,將數以百記切金裂石的指風向吟風潑去。
吟風面色驟然凝重,足下仙蓮飛旋如輪,載著他徐退一丈,剛好讓開了紀若塵的一插。他雖是閃避,然掌中仙劍跳躍不定,就似與無形之敵死斗不休一般。戰至此時,吟風左手終于自袖中伸出,五指間不知何時套上鈴索,上面系著四只小小銅鈴。
紀若塵緩慢一擊落空,卻全無氣餒之色,他重重噴出一口濁氣,將修羅拔起,轉身踏步,雙手持矛,慢吞吞地一矛向吟風咽喉刺去!
修羅即出,但聽夜天中郁郁積雷一聲接一聲地炸起,修羅所過之處,留下一道幽深不見底的痕跡,周遭的風氣電火、云嵐霧藹,都如百川歸海般被烈隙吸了進去。
吟風不住抖動左手四顆銅鈴,鈴音紛落如雨,灑遍千百里名山大川,鈴音所至之處,千萬瑞獸珍禽,一起自夢中驚醒,紛紛引頸向天長鳴,齊齊應和!而一應兇物妖邪,則縮至巢穴深處,瑟瑟發抖。
鈴聲攜千百瑞獸之氣,宛若有形有質,似雨般落在紀若塵身上。鈴聲即起,修羅去勢頓緩。鈴聲如雨,落在紀若塵身上時,激起朵朵湛藍火焰,如雨落深潭。
紀若塵已對外物全無所覺,只是專心致志地運矛向前!若論心志堅凝如一,放眼世間,此刻能與他比肩者實已寥寥無幾。
修羅緩行向前,吟風卻無法后退,若是一退,天地之氣將盡為紀若塵所奪。九幽之道,本就是掠取無忌。他快速抖動銅鈴,鈴音至最急處,左手驟然探出,一把生生握住修羅矛鋒!
天地之間,鈴音忽歇、積雷亦止!
至寂至靜之時,修羅鋒芒處驟然爆發出一點耀目欲盲的光芒,剎那間將青城山照耀得有如白晝!
吟風掌中四顆銅鈴盡數碎裂,指間汩汩涌出鮮血,然而他身形卻端然不動。紀若塵則倒飛百丈,悶哼一聲,自鼻中噴出兩團血霧。只是這血,卻是藍色!
由夜轉晝的剎那,云霓已攀升至頂點的氣勢也不由得滯了一滯,她心中驚疑不定,暗忖除了那真仙吟風之外,這人世間,怎會還有人能夠發出如此至威至烈、撼動天地的一擊?在這人世間,又怎會有人道法之厲,還會勝過了自己?
她心緒正不寧定間,忽然心中微微一悸,又有一絲危險感覺浮起。云霓立刻轉頭望去,她眼力何等厲害,立時看到下方千丈之外,有兩個鬼鬼祟祟地伏在地上,正向這邊偷瞄,顯然不懷好意。只是這兩人道行之低,也實在出乎云霓意料。高大那個道行勉強還可看看,如果運氣足夠好,說不定還能接她三成真元一記道法而不死,另外一人干脆就是凡人。高大之人手中捧著個奇怪圓筒,正向這邊望個不停。那凡人雖然也在張望,然而目光散而不聚,顯然根本沒看到什么。
山巖上,濟天下不顧山石崎嶇與冰冷,頂著一塊黑布,努力瞪眼望向夜空,試圖看一眼龍象天君口中那個‘修為深湛、道法絕倫、手段厲害、足定戰局的長腿光屁股女人’,可是云霓乃是在千丈之外,濟天下肉眼凡胎,哪里看得到什么。就算云霓在百丈之外,又是光天化日之下,想來他也看不見什么精妙所在。此刻努力,不過是聊慰心頭而已。
龍象天君不顧濟天下反對,沉聲道:“她好象發現我們了,白虎,動手!”
茫茫黑暗之中,也不見白虎回答,只聽見嗒的一聲輕響。
空中云霓雖不將下方兩個小蟲子放在心上,可是她現下畢竟形象不雅,這般被人盯著看,心中還是有些不舒服。她黛眉豎起,心想今晚還未開殺戒,正好拿下面兩個不知死活的人祭手時,忽然眉心處肌膚跳了一跳!
茫茫黑暗中,又有一點微不可察的光芒亮起,如同星空下的一點瑩火,轉瞬即逝。
旁人皆無所覺,然在云霓眼中,這點瑩火卻亮如正午驕陽!她完全不及細想,只憑數百年苦修所得來的本能瞬間燃起體內全部真元,拼死向上躍起!
一道暗淡無光的灰線悄然而生,一端在青城峰下的黑暗中,另一端則在不可測知的云天內,中段則自云霓腹中穿過。
云霓張大了口,不敢置信地看著腹上突然出現的海碗大小空洞,以及穿洞而過的淡灰煙跡。來襲之物實在快得過份,以云霓眼力只能勉強看清是把無柄飛劍,其余真人之流只能看到一道灰煙平空而生,從何而來、向何處去,根本無從測起。
卡嗒,茫茫黑暗中又是一聲輕響。這聲音落在云霓耳中,實無異于晴天霹靂!她體內真元已有渙散之兆,萬萬再挨不起一記。
云霓當機立斷,身形閃動間,早已絕塵而去,根本不敢回頭。
青城峰下,龍象天君冷笑數聲,道:“這九天十地乾天無極就這么幾發,她莫非還以為舍得多給她一發不成?”
太隱等道德宗真人自然知曉乾天無極的來處,然而此刻見一轟走了云霓,心下大快之余,也不禁駭然于摧枯拉朽般的大威力。
太隱真人是個不拘小節的,當下嘿嘿笑了幾聲,望向虛玄與忘塵先生的目光之中,就有些不懷好意。
云天之上,吟風足下三朵仙蓮飛旋如輪,身周兩座尺許長在的玲瓏寶塔環飛護體,仙劍已離手飛出,高懸頭頂處。劍身光亮如熾,不住將一道道光華向蘇照去!蘇雖不懼仙劍劍鋒,敢于空手擋劍,但對這光華卻十分畏懼,道道都小心閃避。
遠處夜天之中,紀若塵半跪于地,肩頭靠著虛插空中的修羅上,動也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只是那如潮起潮落的呼吸聲,越來越是響亮。
但見仙劍連放三道光華,蘇終于閃躲不開,不得不住雙臂環繞,硬擋其中一道光華!光華落在蘇玉臂上,登時灼起陣陣青煙,瞬息間已將蘇幾乎無堅可破的玉臂灼出寸許的傷痕!蘇只擋得一下,立刻閃身讓開。
吟風長笑道:“這方是定天劍本來面目,比你那長矛如何?”
紀若塵頭緩緩抬起,披散而下的亂發遮住了他面容,看不清是何表情,只聽他低沉地道:“比起斬緣來,好象還差了一籌。”
吟風驟然一驚,劍眉緩緩豎起,道:“原來是你!”
紀若塵終支撐著抬起頭,分毫不讓地望著吟風,道:“中了你假手于她的一劍,我本該萬劫不復。可惜似乎天不從你愿,我又回來了。”
吟風雙眉如劍,頭頂定天劍光華更盛,一字一句地道:“你回來,便是逆天。”
紀若塵笑了笑,澀然道:“逆天,那又如何?”
吟風左手已在空中舞動,指尖鮮血淋散,劃出一個個血跡淋漓的大篆。這些大篆似古而非古,實是天書,赫然便是斬緣卷!血篆一字字收歸左手后,吟風森然道:“你若逆天,我便親手再送你回去!”
恰在此時,吟風眉心忽然一跳!
然而真仙豈是他人可比,吟風足下三朵仙蓮驟然盡展,身形閃動間,瞬間化成了千百個吟風,自左至右,橫列百丈!這實是他速度過快,雖已橫移百丈,卻仍留下身影無數。
又是一道灰煙自虛無中生,穿過吟風無數身影中的一個,卻錯過了千百個身影。
龍象天君眼角一跳,道:“偏了!”
“還有兩發,再射?”白虎天君沙啞的聲音終于自黑暗中響起。
“瞄不住,再射也沒用!”龍象聲音如有鉛墜。他們都知道,今晚如若射不中吟風,所有人怕都是兇多吉少。
濟天下忽然道:“仙人的女人不是就在那塊大石頭頂上坐著不動嗎?龍象你剛才可是說有看到的。射她!”
龍象天君大驚,失聲道:“那可是顧清顧仙子!怎么射得?”
濟天下臉一沉,剎那間竟似生出無上威嚴,喝道:“怎么就射不得!這里是我說得算還是你們說得算?!就是她,白虎,射!”
白虎似也是顫了顫,然而咬牙聲中,乾天無極炮口光芒一閃,于是空中又現一道煙跡,筆直向數千丈外的顧清眉心射去!
吟風猛然色變,連一聲鼠輩爾敢都不及喊出,但見空中驟然多了無數他的身影,劃出一道弧線,與飛來石頂連成一體!
九朵紫蓮在吟風身前列成一線,然而蓮心中皆有一個空洞,竟是被一擊洞穿!吟風頸中那串琉璃盤龍珠早已化光消散,他雙手護胸,手中緊緊抓著一枝七寸長的無柄飛劍。飛劍猶如狂性不馴的荒野猛獸,猶自在跳動不停,將吟風雙手割得血肉模糊。吟風面色蒼白,忽然一口血噴在飛劍上,它終于后繼乏力,失了全部光澤,慢慢暗淡了下去。
千鈞一發之際,吟風以身攔劍,竟生生擋下了乾天無極炮驚天動地的一擊。然而倉促之下,這一擊令他元氣大傷,但事情豈會就此而止?
即使在白虎龍象天君耳中,此刻濟天下聲音也有如自九地之下冒出來的魔音:“還是她,最后一發,射!”
九天十地乾天無極炮炮口又是光芒一閃!
最后一擊發出,白虎天君似已失了全部力氣,渾身發軟,雙手一松,這人間殺器脫手落地。
吟風無處可閃,也不能閃避!
他雙手護胸,劍眉高揚,眉心間亮起不可直視的光華,竟欲再以血肉之軀,硬擋乾天無極炮!
然而人力有時而窮,仙力也是如此。
最后一枚飛劍洞穿吟風雙手,繼而透胸插入,他生生一轉身軀,以一已之軀帶偏了飛劍軌跡!
看著那自顧清發梢擦過、沖天而去的煙跡,吟風終于露出一絲淡淡笑意。
吟風落地,雙手抱定足有數十丈高的飛來石,吐氣開聲,大喝一聲,用力一撼,剎那間地動山搖,如山一般大的飛來石,已被他連根拔起,緩緩舉在半空!
飛來石上,早被吟風下過無數禁制,只為了顧清能在死關中不受驚擾,是以此石之重,早逾尋常百倍。此時吟風拔石而起,實與移山無異。
吟風升勢由緩而疾,頃刻間已攜飛來石與石上仍在死關不出的顧清,破空而去。只是夜天中遺下那一道長長血霧,描出了他離去軌跡。
直至偌大的飛來石在夜天中消失,紀若塵的身影方自虛無中浮現,掌中修羅,猶自在鳴動不休,似是不解方才明明有大好機會,卻何以不將這平生大敵一矛穿心?
夜已靜,修羅卻仍在顫動,也不知是矛在動,還是紀若塵的手在抖。
只是他獨自離去時的身影,似有些寂寞。
吟風云霓頃刻間重傷遠遁后,青城一役,實已塵埃落定。青墟宮殘存的二代三代弟子,見大勢不妙,已結隊而走,卻限于道行,尚未逃遠。
虛玄虛罔互望一眼,一持拂塵,一握青鋒,將道德宗眾人的去路統統攔下。只是自太隱真人以下,人人似乎都已失了戰心,青墟宮碩果僅存的兩位真人等了許久,直到門下弟子都已逃遠,道德宗那邊也無人上前動手。那先前遠離人群、負手悠閑賞月的沈伯陽,此刻竟索性先走一步,自向西玄山飛去。
太隱等三真人也各各收起兵器法寶,指揮門下救治本宗傷患弟子去了,一時之間,虛玄虛罔居然被冷在了當場。
虛玄咳嗽一聲,施禮道:“諸位真人,這又是何意?”
太隱真人邊將個尚有口氣的本宗弟子抗在肩上,邊道:“來之前紫陽真人交待過,青墟好歹也算是修道界正宗大派,若是能夠,還是要給你們留一線香火,也算為人間修士留下了一脈傳承。”
虛玄雙眉微跳,顯未料到會是這等回答,他又向云中霧嵐望去。云中霧嵐已回復成一個瘦小枯干的老太婆,見虛玄望來,干笑道:“連道德宗都不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我們云中居又何必硬要湊這個熱鬧?”
虛玄默然片刻,忽然一個大禮拜下,然后拉著虛罔,飄然運去。
大戰之前,兩方有眾多身具大威能之士,皆懷赴死之心而來,戰罷散去時,卻各有寂寥之意。
惟那萬載青城,深幽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