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初雪(四上)
高適既然被大伙公推坐了首席,自然當仁不讓地承擔起了控制酒宴節奏的職責。陪著眾人向窗外看了片刻風景,輕輕咳嗽了一聲,笑著責怪道:“青蓮居士,今日你又大謬矣!”
“怎么了?”李白茫然回頭,看見在座眾人,笑了笑,拱手致歉,“猛然想起一位故人,李某孟浪了。請諸位多多見諒!”
“哪個說你緬懷故人的事情!”不待大伙回應,高適搶先說道:“如此美酒,老夫聞了就直流涎水,你只潑一杯下去,恐怕沒等賀老喝進嘴里,半途中被西天諸佛一人一口,就給截留干凈了!”
眾人聞聽,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夠了,才慢慢察覺到,有一股非常清淡,但又非常持續的酒香飄蕩在空氣當中。李白是個有名的酒中神仙,聞到此味,豈會不明白自己今天撿到了寶貝。當即命伺候在一旁的小廝給自己又倒滿了一盞,端在手里慢慢轉動,“好酒,好酒,怕是放了不下二十年了吧。如此好酒,不知是誰家釀得?”
“是秦府所藏佳釀。今日為了招待諸位哥哥,特地拿了出來!”有意往朋友臉上貼金,王洵點點頭,笑著介紹。
聞聽此言,眾人紛紛舉盞。果然見一盞琥珀色的酒漿慢慢沿著杯子口轉動。也許是端上來之前剛剛溫過的緣故,在酒漿表面,還有抹若聚若散的白霧,縈縈繞繞,若焚香蘭。
畢竟終日周旋于達官顯貴之間,公孫大娘的見聞遠比其他諸人廣闊。蹙著眉頭輕輕嗅了嗅,放下酒盞,笑著問道:“此酒的配方,恐怕是從宮中流傳出來的吧!據傳最早釀出此酒的,乃大唐的一位長公主,敢問秦家兩位小公爺,傳聞可否為真?”
“配方的確是昔年蘭陵長公主為高宗所創。秦家有幸得了方子,自己又加了兩道工序!”提起長輩們的榮光,秦國模非常點點頭,笑容滿面。
“那的確是難得之物了?妾身也就是和謫仙、高書記、張探花同席,才有幸得飲此酒”公孫大娘非常善禱善頌,說話間,已經把在座的主要人物恭維了個遍。
看看時候差不多了,王洵輕拍手掌,命伙計們開始上菜。那些菜肴,也都是在長安城中難得一見的珍饈。高適看得食指大動,笑著舉起酒盞,大聲道:“美酒佳肴,卻之不恭。來,諸君,滿飲此盞!謝此間主人盛情!”
“謝此間主人盛情!”“謝諸位賞光!”眾人舉起酒盞,紛紛唱和。
賓主雙方互相敬了幾盞后,席間氣氛更濃。高適向眾人看了看,又笑著建議,“如此好酒,不行酒令怎能喝得盡興?諸位,老夫屈長幾歲,今日便斗膽自命為明府。這“律錄事”和“觥錄事”么,還請公孫大家和雷大俠二位兼之。”(注1)
說罷,先將手中慢慢一盞酒干了。
“那是自然!”眾人紛紛附和。公孫大娘和雷萬春兩個推脫不得,只好把差事應了。李白卻笑了笑,大聲提議:“如此美酒,若是輸了才能喝到,李某就次次認輸了。不若我等換個規矩,贏得才有酒喝,輸的人只給清茶一杯,諸位以為如何?”
大伙轟然響應,便由著律錄事出題。公孫大娘四下看了看,見席間多為文人墨客,便笑著選了個雅令。卻是要每人引用一句詩經,說一個草木。說上來的喝酒,說不上來的飲茶。
因為剛剛聽過公孫大娘介紹白荇芷的名字,又見她自從入得席來,雙目始終不離王洵左右。高適便猜到這二人之間必有一縷情愫了。想了想,低聲調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哈哈,托明允的福,高某有酒喝了!”
眾人抿嘴而笑,把個白荇芷笑得粉臉通紅,嬌羞不勝。李白緊跟在高適之后,立刻接口:“山有榛,隰有苓。云誰之思西方美人。哈哈,我可以喝兩盞!”說罷,立刻將面前酒水一飲而盡,然后命令小廝給子斟滿,再度鯨吞落肚。
跟在李白之后的是張巡,他沖著王洵笑了笑,低聲誦道:“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注2)
張巡之后是崔顥,他才情驚人,卻半生顛沛,習慣性地開口說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說罷,笑著搖了搖頭,也把酒干掉了。
雷萬春沒讀過幾本書,是以雖然肚子里酒蟲大動,卻只能喝茶水解饞。輪到岑參,則開口吟道“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雖然是打趣白荇芷今日“女為悅己者容”,無意間取的卻是比較憂傷的韻律,也倒與他目前懷才不遇的經歷吻合。
秦氏兄弟自幼飽讀詩書,對這種簡單的小令張口就來。一個笑著輕吟,“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便我心痗”另外一個擊打著節拍低唱,“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可謂句句恰如其分。
到了王荃,則笑著接了一句,“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對王、白兩人,調侃之余,不無羨慕。
白荇芷被大伙調侃得粉頸輕垂,幾乎不敢抬頭。當酒令輪到她時,卻脈脈地看了王洵一眼,輕啟朱唇,低聲吟唱:“芄蘭之支,童子佩觿。雖則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芄蘭之葉,童子佩韘。雖則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帶悸兮。”
歌聲婉轉柔媚,把整個一曲清唱完畢,方才慢慢停下,拿起酒盞在紅唇下輕輕一抿。這已經接近直抒胸臆了,令大伙仿佛來到遠古,看到蔥蘢的林木之間,一個女孩子對著懵懵懂懂的男子主動示愛,含羞帶嗔。驚其大膽之余,卻也佩服她的睿智。
大唐之所以能讓四夷來朝,憑得卻不僅僅是武力的強大和市井的繁華,其濃郁的文化氣息,也令來訪者恨不能將自己換成黑頭發黑眼睛黃皮膚,共享這盛世美景。故而王洵雖然書讀的不精,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長安勛貴子弟,短短的幾句酒令卻是難不住的。在眾人期待且鼓勵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低聲和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好,哈哈!”眾人撫掌大笑,舉起酒盞,又共同為兩個少年人飲了一盞。公孫大娘見雷萬春不經于此道,第二輪便換了個更簡單的,拆字令。把一個字拆成兩個,不求典故出處,與今日之景相應即可。
大伙叫了聲好,依次拆過。卻又是雷萬春以茶代酒,其余人喝了個痛快。再繼續這樣下去,就等于欺負老雷一個人了。第三輪伊始,公孫大娘想了想,緩緩說道:“在座諸君都是文武雙全,光行雅令,未免太單調了。不如再換個新規矩,每人拿自己最擅長的來給大伙下酒,或詩,歌,或琴,或武,不拘于形勢,能博得眾人認可就好。不按座位次序,隨興而為。如果大伙都輪完了一遍,最后那個人還拿不出東西來,則只能飲茶!”
這個酒令的花樣的確新穎,眾人笑著答應了。李白才思之敏捷,當世無雙。略作沉吟,便笑著說道,”我先來獻丑吧,且以詩贊這杯中之物。”隨即,清清嗓子,低聲吟道:“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韻腳不甚整齊,用字也有重復,但勝在隨口吟來,且能和眼前美酒相應。端得無愧于謫仙之名。
眾人玩味已罷,高適看了看李白,笑著嗔怪道,“我本來想借此偷懶來著,卻才思不如你快。被你搶了先去。罷了,罷了,岑七,借寶劍一用。”
岑參的寶劍一直不離身,此刻飲酒,也橫在腿邊上。聽高適來借,便雙手遞了過去。高適雙手接過,將寶劍“嗆喨”一聲抽出,先用手指沾上酒水潤了潤,然后曲指而彈。只聽一陣叮叮咚咚之聲,宛若春泉吐珠,又似微風拂柳,聽得人心里暖融融的,說不出的舒坦。
正心馳神往間,曲調忽然轉急。徐徐清風之外,竟隱隱出現馬蹄之聲。緊跟著,鳴鏑破空,兵戈相擊。士卒往來,旌旗獵獵。從春暖花開的太平寧靜迅速轉為金戈鐵馬的慷慨激越,令人直頭發豎立,熱血沸騰。真恨不得拔劍而起,置身其中了。
一曲終了,眾人還在意境中沉寂。半晌,才有白荇芷幽幽嘆了口氣,低聲贊道,“好在高書記只是彈劍為曲,若是手中有琴,明日長安城內,半數琴師要去跳河了。”
注1:唐代行酒令習慣,選一人為酒頭,即明府。兩個錄事,一個負責制定酒令規則,另外一個負責監督大伙飲酒。
注2:里邊的文字皆出于詩經。舜華,即木槿花。
注3:盛唐之盛,不僅僅在兵戈。其文化之繁榮,胸襟之大氣,皆為后世歷代所無法超越。先寫到這兒,酒徒且去自斟自飲一盞,以為盛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