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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羽衣 (六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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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羽衣(六上)

  好不容易見顏季明吃一次癟,史朝義心中大樂。干脆故意找一些離經叛道的話題跟王洵閑聊。而王洵本來就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绔,別的本事沒有,曲解古人意思,牽強附會地信口胡說可是其長項。最近又憋了一肚子憤懣無處發泄,借著三分酒意,居然把幾個話題引申得頭頭是道。

  越聊,史朝義越覺得與對方相見恨晚,端起酒盞,大聲提議:“來,咱們再喝一輪。為了明允今日的話!也為了今日能跟明允一道打架喝酒!”

  “干!”王洵也覺得跟史朝義聊得非常投緣。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見到這兩個家伙臭味相投,顏季明只好捏著鼻子賠了一盞。喝過之后,立刻搶在史朝義開口之前,笑著詢問:“今年春閨已經結束,不知道結果出來沒有?上次在這里吃酒時,我隱約聽聞兩位秦家哥哥準備入場應考。以他們的才學,想必不會被輕易埋沒吧!”

  “不清楚。我也好久沒見到他們兄弟兩個了!”王洵搖了搖頭,言語中隱約帶著幾分失望。“榜還沒放出來,但他們兩個都是讀書的料子,結果應該不會太差!至少,看在他們父輩的份上,考官不敢輕易廢了他們的卷子!”

  自從上回在臨風樓設宴款待周嘯風等人之后,秦家兄弟就開始閉門讀書。隨即,宇文至隨著封常清去了安西,馬方進入東宮做了太子身邊的千牛備身。往日幾乎朝夕不離的一眾好兄弟,如今互相之間想見一面都很難了。很多年青人在成長階段特有的話題,王洵也再找不到合適的人分享。弄得他心中的孤獨感越積越深,即便走在人群當中,也懷著幾分形影相吊的滋味。

  “哦!”顏季明楞了楞,輕輕點頭。他并非真的關心秦氏兄弟的考試結果,而是想借機將話題引開,不再讓自己的耳朵受王、史二人的荼毒。此刻見王洵眉頭隱隱中帶著一股郁郁之氣,便動了開解的心思,很快又笑著補充了一句,“莫非明允兄也想下場一試么?以你的現在的情況,想必不屑于明經。而考策論么,亦不急在一時。”(注1)

  大唐科舉項目繁雜。經史、算學、策論、律法均在可選范圍之內。但難度最大,出來后也最受朝廷重視的,卻只有策論。故而民間有云,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說的便是明經科考取容易,策論科出頭艱難。

  然而通過了策論考試,至少能有資格候補縣令的空缺。考中明經科,卻只能在各部衙門或者地方上謄抄公文,做一輩子抄書匠了!

  王洵年齡還不及弱冠,已經獲得了六品武職,再去考明經科當然沒任何意義。若是跟秦家兄弟一樣去考策論,則功底又太差了些。好在他這個人雖然嘴巴上囂張,心里卻甚有自知之明,見顏季明誤解了自己的意思,搖搖頭,笑著道:“考進士,這輩子我估計是沒指望了。甭說布局謀篇,光揣摩題目的意思,就足足把我憋死在考場當中!”

  “考進士有那么難么?連明允這種大才都不敢下場?”聽二人說到科考,史朝義忍不住插嘴。在他所認識的人當中,論書讀得多,顏季明當屬第一。論才氣和投緣程度,王洵卻還要排在前者之上。

  “我哪里有什么才氣!”沒想到自己信口胡謅的話都被史朝義當了真,王洵趕緊笑著擺手。

  “明允兄不要過于自謙。你博聞強記,小弟可是由衷地佩服!”出人意料,顏季明反而開始稱贊王洵的好記性。

  “就是么?明允若是考不中,只能說考官長了顆歪心眼。”史朝義毫不隱瞞自己對王洵的推崇,大聲附和。

  這下,王洵可真的有點兒臉紅了。一邊擺手,一邊笑著解釋,“我可是真的不行。兩位千萬別再拿我開玩笑。秦家兩位哥哥的文章我親眼見過,那境界,恐怕我再頭懸梁,錐刺骨地苦讀十年,也達不到!”

  “兩位秦兄想是在文章方面下過一番苦功夫!可惜上次相處的時間短,沒能向他們討教。”不忍見王洵難堪,顏季明又開始轉移話題。

  史朝義卻有些分不太清楚有真才實學和離經叛道之間的差別,瞪了瞪一雙大眼睛,悶聲悶氣地說道:“如果連明允這樣的人都考不中的話。那些考中的,估計也沒什么真本事,光會死啃書本而已!這種考試,有還不如沒有!”

  “你這話有點道理,但不一定全對!”顏季明見史朝義一個勁兒的胡攪蠻纏,搖搖頭,笑著給他講解,“當年咱大唐高祖皇帝推行科舉的目的,為國家選取賢能只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通過科舉,可以讓士族庶民都看到一個改變前途的希望。而不同出身的人站在同一個朝堂上,也能使得決策者可以聽到不同方面的聲音,在做決策時能顧及到士庶兩方的利益。不至于太偏頗,再鬧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話!”

  這個解釋很到位,但顯然超過了史朝義的理解能力。后者眨巴了半天眼睛,也沒把其中精髓吃透。反而很不服氣地強辯道:“若考上的人沒什么真本事,又怎能做出長遠決策來?!還不是一樣的稀里糊涂?弄不好,反而耽誤了皇上的大事!”

  “通過了科舉,只是說明他有了做官的資格。真正能影響朝堂決策,還需要很多年的歷練!”顏季明無可奈何,只得從頭跟他解釋大唐朝科舉選材的詳細規則,以及進士們獲取官職的具體過程。臨了,還不忘了拿探花郎張巡為例,讓對方理解仕途的艱難。

  誰料史朝義不聽則已,一聽,立刻又從顏季明的話里找出了紕漏,“照你這么說,考上進士和做官,還是兩碼子事情了!那又打什么開科取士的幌子?張巡考了第三,這么多年卻只能當個縣令。那些考了第四,第五的,若是背后沒個硬靠山,豈不是到現在還在候補著呢?”

  自從李林甫執掌相權后,大唐朝官吏的選拔和升遷越來越任人唯親,已經是不爭的事實。這點兒,顏季明即便有心替朝廷遮掩,也無從下手。正為難間,又聽見王洵信口插道:“可不是么?開元年間的進士,現在還有留在京師里等候補缺的呢!上次我在平康里就見到過一個,穿著一身綠袍,卻站在街頭幫人寫家書為生。看樣子都六十多了,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補上一官半職!”

  “那和不考有什么區別?”史朝義聽王洵支持自己的觀點,愈發不知收斂,“選取賢能的功用已經沒了,改變前途的希望也抹了。留著一個科舉的空架子糊弄誰去?還不如直接跟百姓們說,你們別費勁了,該干什么干什么去吧!省得人家辛苦讀了一輩子書,到頭來卻什么都落不下!”

  “的確。書讀得再好,不如有個好家世。”對于世道的不恭,王洵這幾天感觸良多。他本人又沒有太多的閱歷,所以被史朝義一提,立刻順著對方話頭將肚子里的憤懣發泄了出來。

  “哈哈,那還不如換給考法!”史朝義拍案大笑,“弄這么復雜干什么?干脆比誰阿爺官大。考卷上不寫任何題目,叫考生直接默寫家譜便是!祖孫三代沒有當過官的,繼續回家去種地。當過宰相的進中樞,當過刺史的守牧地方。當過衙役的,就直接接過阿爺的水火棍。連堂威怎么吆喝都不用再學,打小聽習慣了的,!”

  “不妥,不妥,還得排排班次。否則,職位估計也不夠分。比如父輩當過兩任以上刺史,子孫才能實授刺史。只當了一任,或者連一任都沒干滿的,則頂多給個縣令!”王洵大口喝了一盞酒,笑著補充。

  他和史朝義二人一個是剛剛接觸了很多先前想象不到的東西,心理落差太大,因而變得有些玩世不恭。另外一個則是看不慣朝廷的文恬武嬉,趁機借題發揮。因此你一句,我一句,極盡陰損之能事。顏季明開始聽著,還覺得幾句醉話無傷大雅。越往后,卻越覺得兩位朋友過于口無遮攔。在自己面前發發牢騷無所謂,萬一于其他場合被有心人聽了去,未免會招惹許多麻煩。

  想到這,他便再也忍耐不住。咳嗽了幾聲,正色打斷,“二位兄長,今天有些話可是太過了!朝廷在選拔官員上,的確有很多弊端。但也未必像二位說得那般不堪。況且我等三人,若非借著父輩的余蔭,在仕途上還能夠如此順利么?既然受益于其中,我等又有什么資格在這里說三道四?”

  注1:明經,唐代科考的一種方式。將儒學典籍分段摘抄下來,讓考生填空。借以比較對典籍的熟悉程度。因為難度比較低,所以即便考中了,也只能到各部充當小吏,負責抄抄寫寫。

  注2:按周制,男子二十歲行冠禮,意味著成年。王洵今年十八,所以沒有加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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