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縣政府辦公室,一份報銷單已經擺在了縣長的案頭,這是省里考察團兩天來的花銷清單,望著合計數字欄內的壹十萬兩千八百元整的字樣,周文覺得格外的刺眼,他不由自主的聯想到了死難學生家長悲慟的目光。
十萬塊,一條鮮活的小生命不過就是這個價啊。
本來這些瑣碎的事情是不需要縣長親自過問的,但是周文和別人不同,他把財權和人事權緊緊抓在手里,哪怕一分錢的開支都要讓他知道,南泰縣財政緊張,再也不能大手大腳的花錢了。
報銷單上把所有開始列的清清楚楚,一目了然,金帆大酒店二十個標準間,五個高級套間,兩個總統套房,四十八小時的住宿費用就是兩萬五千塊,還是打折以后的價格,兩次午宴一次晚宴,酒水菜品都是最好的,光是喝掉的五糧液就不下兩件,還有臨別贈送的那些所謂“土特產”,都是價值不菲的名煙名酒品牌皮具啊,這還不算縣里各單位工作人員的補貼,以縣交警隊為例,全體人員上路執勤,光是加班費就要上萬呢。
所以,十萬塊還真不多,為了讓玄武集團的客人體會到南泰縣人民的一腔真誠,這筆錢花的值!
在報銷單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周文又給縣委徐書記打了個電話,召集常委一班人開會商議如何處理朱王莊鄉學校垮塌致人死亡群體事件。
縣委小會議室里,常委們眉頭緊皺,一言不發,等著周文講話,周文見大家不愿發言,便笑笑說:“我的意思是縣財政出錢,給每個死難學生家屬十萬元撫恤金,其他方面,能照顧的盡量照顧吧。”
常委們交頭接耳一陣,縣政法委王書記說:“這個頭一開,以后的工作就難做了啊。”
眾人紛紛點頭,縣里對于這種群體事件歷來采取的都是鐵腕政策,如果這個賠錢消災的先例一開,以后賠錢的事兒就多了。
朱副縣長看看徐書記的臉色,老徐依然如同老僧入定般穩如泰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和王書記的看法一致,對于這幫刁民決不能姑息,抬著棺材圍堵政府大門,導致政府機關無法正常辦公,這已經觸犯了法律!如果不從嚴懲處,政府的威信何在,公檢法的威懾力何在,我建議,公安部門介入,抓幾個帶頭鬧事的,以儆效尤!”
周文知道朱副縣長向來和自己唱對臺戲,他針鋒相對質問道:“中央三令五申,在處置群體性事件中,要堅決防止因用警不當,處置不妥而激化矛盾,老百姓死了孩子,心里委屈,想討個說法罷了,而且這次事件已經得到了圓滿的解決,我們現在討論的只是善后問題,而不是秋后算賬,繼續激化矛盾,制造對立情緒。”
朱副縣長冷笑道:“用錢買來的和平不是真正的和平,綏靖主義要不得啊,當年英法就是采取綏靖政策,姑息縱容德國納粹,才釀成了巨大的惡果。”
周文鄙夷的一笑,答道:“看來朱副縣長也是博覽群書,熟讀歷史的,我想您一定知道綏靖這個詞的來歷,這個詞出自《三國志吳志陸遜傳:“君其茂昭明德,修乃懿績,敬服王命,綏靖四方。”其意思是“安撫平定”,政府和老百姓之間的關系,又怎么能和國與國之間的關系相提并論呢,自古刁民酷吏是一對孿生兄弟,政府怎么對待百姓,百姓就怎么對待政府,我想這個辯證關系,朱副縣長一定明白吧。”
兩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朱副縣長一點也不怵,他是市管干部,只要沒有小辮子被人抓住,就算是縣長也奈何不了他。
徐書記干咳一聲,制止了這場辯論,他是縣里的三朝元老,威信很高,見他要發言,會議室里立刻鴉雀無聲。
“大家意見不是很統一,我看還是舉手表決吧,我個人是不太贊同周文同志的意見的。”徐書記慢條斯理的說道。
朱副縣長眼睛一亮,暗道徐書記真是深明大義,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毫不含糊啊。
哪知道徐書記接著說道:“十萬元撫恤金太少了些,老百姓養一個孩子不容易,我建議再增加五萬元,另外讓計劃生育部門給他們下個生育指標,別讓人家絕了后嘛。”
說完舉起了手,掃視會議室一周,道:“同意的請舉手。”
除了朱副縣長之外,常委們全都舉起了手,周文在舉手的時候,向徐書記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朱副縣長遲疑了一秒鐘,還是舉起了手,說:“我尊重集體的決定,但保留個人看法。”
會議結束,常委們散去,會議室里只剩下書記和縣長,徐書記語重心長的說:“小周啊,今天你處置的很好,如果干部們都能像你這樣看問題,咱們南泰縣也不至于如此啊。”
周文感動地說:“老書記,謝謝你的支持。”
徐書記擺擺手:“別謝,我這把老骨頭也就剩這點作用了,你放開了去干,后方我幫你坐鎮,工業園的事情是重中之重,一切問題都要為它讓路,就像這次學校垮塌事件,處置不當的話直接影響到征地進程,如果到了那一步,可就不是花幾十萬能解決的問題嘍。”
“老書記,還是您看得長遠啊。”周文由衷的說道。
“好了,別拍馬屁了,明天去市里開會,幫我給秦書記胡市長帶個好。”徐書記微笑著說。
第二天,周文坐上自己的桑塔納,前往市里開會,以往從南泰縣城到江北市開車起碼要兩個半鐘頭,收費站多,交警多,維修路段多,是影響車速的三大原因,現在為了招商引資,收費站裁撤了一多半,縣里下文明令禁止交警部門為了罰款而罰款,至于這條總也修不好的公路,在交通局長被捕之后就立刻完工了,而且至今沒有再修過。
在市政府開會的時候,周文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在腦海里搜索了一番才想起來,這人是以前大開發的總裁聶萬龍,如今大開發已經被玄武集團兼并,聶萬龍也成了玄武集團江北開發公司的總經理。
會議過后,周文回到了濱河小區的家里,剛進門就發現沙發上坐著一個人,正是自己的小舅子劉曉錚。
見到姐夫回來,劉曉錚趕緊掐滅煙頭,站起來客客氣氣打招呼道:“姐夫,回來了。”
“嗯,坐吧。”周文很冷淡的招呼了一聲,這個小舅子可不是省油的燈,開過公司,當過老板,后來因為濫賭敗光了家產,快三十歲的人了,還和爹媽擠在一起住,他上門準沒好事。
果不其然,小舅子開門見山的說道:“姐夫,聽說你們縣要搞開發區,正好我有個哥們是干建筑的,能不能給點工程干干啊。”
周文冷冰冰的問道:“是你哥們還是你想干?”
“嘻嘻,那不是一回事嘛,姐夫你放心,好處肯定少不了你的。”劉曉錚搓著手,訕笑著說道。
“那就參加競標吧,別老想著走后門。”
“姐夫,到時候你給批個條子就是……”劉曉錚依然是一副嬉皮笑臉的嘴臉。
正說著呢,門鈴響了,劉曉錚趕緊去開門,來的是周文的岳父岳母,倆人手里提著雞鴨魚蟹,還有兩瓶好酒。
原來聽說女婿回家,老兩口特意帶著不成器的兒子趕過來,想借著吃團圓飯的機會,請女婿拉劉曉錚一把。
過了一會兒,劉曉靜也帶著孩子回來了,母女倆在廚房里煎炒烹炸,飯廳里擺了些花生米、;涼拌黃瓜拉皮之類的先喝著,老岳父高談闊論,小舅子拍馬溜須,兒子在一旁玩耍嬉鬧,本該是歡樂祥和的時刻,可是周文卻覺得心亂如麻,想找個由頭躲避出去。
“周文吶,你弟弟的事情,稍微上點心,在不違反原則的情況下,能幫就幫一把,曉錚這孩子還是很知道上進的,給他個機會,絕不會給你這個姐夫丟臉的。”老丈人咂了口白酒,語重心長的說道。
劉曉錚順勢舉起酒杯道:“姐夫,我敬你一杯,我的前途就全仰仗你了。”
周文無奈,舉杯勉強和小舅子碰了一下,淺淺的抿了一口,岔開話題道:“爸,你剛才說你們廠里最近怎么著了?”
“哦,是這么回事,廠里接了國外的訂單,生產一批特種汽車,我去看了一下,好嘛,這哪是什么特種汽車啊,分明是裝甲車啊,不過最近看參考消息,沒發現世界上有哪里爆發大規模戰爭啊。”
周文心中一動,脫口問道:“為國外生產裝甲車,看來晨光廠的生意很紅火嘛。”
岳父夾了口菜吃著,贊道:“可不是么,陸天明這小子挺有本事的,上任沒多久就接了大批的訂單,硬是把個頻臨破產的廠子給盤活了。”
“如果晨光廠復興的話,以現有的廠區和設備怕是會成為阻礙發展的瓶頸啊,不知道陸廠長他們有沒有興趣遷址呢。”周文腦海中浮起一幅藍圖,晨光廠也遷到了南泰縣工業園,高大的廠房,整潔的園區,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菜來嘍。”劉曉靜和岳母端著熱氣騰騰的盤子走了過來,桌上琳瑯滿目全是菜肴,全家人坐在一起吃起飯來,大概是在廚房里已經聽到了這邊的對話,岳母說道:“周文啊,曉錚這孩子也不是做生意的料,要不這樣,讓他去你們縣里上班,隨便找個機關單位就行,有你這個姐夫看著,我們老兩口也放心,曉錚這兩年是瘋的沒邊了,得找個人管管他了。”
“哦,知道了,媽,吃菜。”周文木然的回答著,嘴里嚼著菜,卻沒嘗出是咸是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