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上那個人,無論是身材還是面容,甚至微微有些禿頂的發型,都和晨光子弟中學的老王校長極為接近,嚴格來說,更像是年輕版本的老王校長,難不成這人是老王校長的弟弟或者子侄?
劉子光心中暗暗吃驚,但是臉上一點也沒表露出來,再看周市長,全神貫注的盯著電視機,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劉子光頓時明白,這位領導一定是執掌生殺大權的關鍵人物,否則周仲達不會如此重視。
吃完了飯江雪晴又鬧著讓劉子光和周市長下棋,劉子光明白,這是想把自己發展成周市長的棋友呢,自己雖然不諳此道,但也和不少名家對弈過,想必也不會讓周市長太過失望,而且看周市長的樣子也是躍躍欲試,不妨和他手談一局。
不過掃興的是,電話響了,周市長拿起放在客廳的手持分機一看,表情立刻嚴肅起來,向大家告一聲罪,走進書房接電話去了。
這一接不要緊,足足打了一個小時,周夫人其間還端了茶進去,門開的時候,能看到周市長坐在書桌前,手里拿著鋼筆似乎在本子上畫著什么,神情相當專注。”
“這個老周啊,工作起來就沒日沒夜,連客人都忘了,真是不好意思。”周夫人很抱歉的說。
劉子光看看座鐘,時候已經不早了,便給江雪晴使了個眼色,后者會意,起身說:“干媽,那我們就先回去了,趕明兒再來玩。”
周夫人覺得挺不好意思的,人家送了那么貴重的禮物,作勢要告訴周市長一聲的,江雪晴執意不肯,說不能影響周市長工作,周夫人也就順水推舟了,親自送他們到門口,賓主熱情話別。
電梯里,本來還有說有笑的江雪晴忽然沉默下來,到了樓下才對劉子光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好好對紈紈,她很不容易。”
說完江雪晴一甩齊耳的短發,頭也不回的走了,錦官城大門口的物業人員很有眼跑到路口幫江雪晴攔了一輛出租車,江大主播上車絕塵而去,把個劉子光諒在原地,心里直犯嘀咕:我和李紈的事情,莫非已經天下皆知了。
當他回到李紈家里,把事情的經過敘述了一遍,并且提到江雪晴的反常舉動時,李紈莞爾一笑,很大方的說:“是我透露給她的。”
劉子光瞪大了眼睛,一臉的納悶,李紈很直接了當的解釋說:“我和江雪晴的關系很好,但是還沒好到能共享一個男人的地步,所以我提前打消她的念頭了,就這樣,雪晴是個有分寸的人,不會到處亂說的。”
劉子光恍然大悟,女人啊女人,在感情上都是極端自私的,即便是再通情達理的女人,也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讓步,以李紈的精明,恐怕連衛子芊的反常也看出來了吧,甚至李紈可能把劉子光的所有情況都調查清楚了,包括方霏在內。
忽然間,劉子光感覺自己像是一只小小的田螺,被李總用三只手指穩穩地捏在手里了。
“今天晚上不許回家,我要聽周市長的家里陳設細節和他的具體反應,好幫你分析。”李紈蠻橫的說著,走進臥室衛生間刷牙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劉子光特地點了幾個學生,其中就有老鄧大哥的寶貝兒子鄧渺凡,小家伙已經是晨光子弟中學的驕傲了,等春季還要代表江北市去參加全國奧數比賽呢。
劉老師帶著一幫學生,騎著自行車帶著掃把和抹布、水桶,來到了位于晨光子弟中學附近的原廠干部宿舍,這是一棟八十年代初期興建的筒子樓,外墻是紅磚砌成,樓下樹木參天,幽靜整潔,十幾輛自行車靜靜地停在車棚里,車座子上已經擠滿了灰塵,車棚頂上,還有十幾天前的積雪。
學生們的到來,給筒子樓帶來了鮮活的生命力和歡笑聲。劉子光帶領學生們打掃宿舍樓的每一個角落,擦拭樓梯扶手,當然衛生的重點還是老王校長家,學生們勤快的跑進跑出,歡聲笑語不斷,老王校長叼著煙卷更是喜不自禁。
劉子光帶了兩條沒有任何標記的香煙過來,給老王校長說這是煙廠內部下腳料生產的煙,特便宜,老王校長笑瞇瞇的笑納了,他是大煙鬼,時刻都缺不了煙,偏偏工資又少,舍不得抽好煙,就只能抽兩三元一盒的劣質香煙,現在劉子光送來更廉價的糧草,他豈能不眉開眼笑。
老王校長當然不知道,這煙是劉子光從內部渠道拿的特供品,調撥價就三十五元一盒,市價更是能嚇死一般大款。
老王校長的老伴走得早,幾個孩子都搬出去住了,一個孤老頭子住在不足六十平方的房子里,陰暗潮濕,家具還都是八十年代置辦的,粗笨厚重,家里最多的就是書,不光書架上,還有書桌上,沙發上,床頭柜上,床上,甚至地上都是書,簡直可以用汗牛充棟,浩如煙海來形容。
出了巨量的書,還有大量的酒瓶子,煙盒子,老王校長煙酒都很厲害,在吃穿方面卻很不在意,廚房里只有大白菜和掛面、辣醬瓶子,老頭餓了就自己下掛面吃,甚至連點肉都見不到,或許對他來說,精神食糧遠比肉要重要得多。
衣柜里,那幾年款式老舊的中山裝怕是有不少年頭了,拿出來迎著陽光一抖,滿屋都是灰塵,床上更是慘不忍睹,枕巾上一片油污,被子好久沒有拆洗過,床底下也塞滿了藤條箱,不用想就知道里面裝的都是書。
劉子光看的直辛酸,拿出煙來給老王校長點上,說道:“老校長果然清貧,這華居實在住不得啊。”
老王校長呵呵一笑:“這是儒林外史里面范進中舉一章的臺詞,怎么著,你還有三進三間的空房借與我住么?”
劉子光說:“房子我是沒有,不過打掃一下是必須的。”說著看了那幾個男學生一眼,覺得這些毛手毛腳的家伙實在難堪大任,便說道:“鄧渺凡,把班里勤快利索的女學生喊幾個過來。”
如今鄧渺凡不但是老師們心中的神童,還是女生們的偶像,他一個電話打過去,女生們立馬趕來,自帶掃把抹布和干糧,徹徹底底的幫老王校長打掃房屋。
“你們幾個丫頭,千萬不要把老校長的書弄亂了,該放在哪里還放在哪里,把蜘蛛網弄掉,灰塵掃一掃就行。”劉子光坐在破沙發上指手畫腳道。
老王校長也坐在沙發上,一根接一根的抽著煙,笑的眼睛都彎了:“孩子們乖啊,回頭校長請你們吃飯。”
劉子光打趣道:“老校長,你給孩子們下掛面吃么?”
老王校長點了一支煙說:“哪能啊,我下館子。”
屋里充斥著歡笑,女學生們細心地打掃著每一個角落,一個女孩子從書桌角落里翻出一個陳年老鏡框,拿著手絹擦拭著,劉子光眼睛一亮,過去把鏡框接過來端詳,照片是黑白的,看相中人的打扮和精神面貌,似乎是六七十年代,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應該就是老王校長,旁邊站著的是他愛人,一個樸素的女工,中間椅子上是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太太,還有個眉眼和老王校長很相似的少年站在一側,神情有些拘謹。
“老校長,這是誰啊,和您長得挺像?”劉子光指著相片問道。
老王校長接過鏡框,叼著煙瞇著眼看著相片中的人,嘆了一口氣說:“那是我弟弟啊。”
“哦,沒聽說您還有個弟弟啊。”
“說來話長,我和這個弟弟并不是一母同胞,解放前我父親是地下黨員,在江北市主持工作的時候生下了我,后來被國民黨反動派逮捕,音訊全無,我是被老娘一個人拉扯大的,再次聽說父親的消息時,已經是建國初期了,父親做了副部長,并且重新組織了家庭,有了第二個孩子。”
“后來呢?你們還是重逢了。”劉子光問道。
“是的,動亂期間,父親被打成了反革命,斗爭致死,弟弟遵照他的遺言,到江北市來投奔我這個當哥哥的,到底是骨肉親情啊,那時候生活很艱苦,弟弟沒有糧食計劃,又是長身體的時候,我母親為了省出口糧,得了浮腫病而死……再后來,撥亂反正,恢復高考,正好廠里給我一個名額,我就把這個名額讓給了他……”
敘述這些往事的時候,老王校長并沒有使用任何帶有強烈感彩的語言,但是從這些平淡的話語中,劉子光卻聽出無私的母愛和濃濃的兄弟情,老王校長一家人為這個弟弟付出了那么多,當母親的從牙縫里省出口糧給自己前夫的兒子吃,當哥哥的把改變命運的機會送給了弟弟,還有那位已經逝世的大嫂,看樸實無華的容顏,一定也是為賢惠的女性。
一家人相濡以沫的共同度過那段艱苦歲月,還有什么比這個更能打動人心的呢。
“那,您弟弟考上大學之后呢?”劉子光孜孜不倦的問著,像一個深挖素材的記者。
“他考上了北大,畢業后公派出國留學,一去就是六年,后來進了某中資機構駐外代辦處,然后是中央某部委,工作一直很忙。”
“你們平時也聯系么?”
“有書信聯系。”
看來有譜,劉子光拋出最后一個問題:“您弟弟是不是姓鄭,叫鄭杰夫啊?”
老王校長愣了,連煙都忘了抽:“小劉你怎么知道,我隨母姓,弟弟隨父姓,就是叫鄭杰夫。”
劉子光心中感慨,嗚呼哀哉,老校長啊老校長,你弟弟都當了省委一把手了你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