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時光悄然流逝。
在浩瀚的星空壁壘之外,一道意圖將整個恒星系包裹其中的宏偉星環已接近完工。
此刻,在這巨大環帶上相距最遠的數個端點,正進行著最后的合龍工程,太衍教的小山與臨水府的敖乙,各...
夜風穿過山谷,吹動回音莊檐角懸掛的銅鈴,叮當一聲,又一聲,不急不緩,像是在應和某種遙遠的節拍。盲女坐在爐前,指尖輕撫香灰,神情安寧。火苗跳了跳,映出她眼底深處那一片虛無卻澄明的光。
她忽然笑了。
“他來了。”她說。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腳步聲不是叩門,也不是通報,而是那種久別重逢之人踏過落葉時特有的遲疑與堅定交織的步伐。守門童子尚未起身,門已自開。一道身影立于月光之下,披著洗得發白的舊道袍,肩頭沾著星塵般的霜跡,面容清瘦,眉間刻著歲月與悔恨的溝壑。
是問真君。
但他不再是石像上模糊不清的模樣,也不再是傳說中高坐云端、執掌天機的玄門至圣。此刻的他,只是一個歸人,一個終于肯放下“答案”二字,只帶著問題行走人間的道士。
“我回來了。”他說,聲音低啞,卻清晰如鐘鳴。
盲女沒有抬頭,只是將一撮新香投入爐中,輕聲道:“你走得太久,久到我們都快忘了‘問’字怎么寫。”
問真君緩緩走入,跪坐在爐前,目光落在那面蒙著素帛的銅鏡上。“它……還不能揭?”
“不是不能,”盲女搖頭,“是你還沒準備好聽見里面的聲音。”
他沉默良久,終是點頭。
外面,晨霧漸散,第一縷陽光灑進庭院。掃地的少年停下動作,望著這陌生又熟悉的背影,心頭猛地一震昨夜夢中,那個倒在血泊里的男人,臨死前嘴唇微動,說的正是眼前這人名諱的最后一個字。
“師叔?”少年喃喃。
問真君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溫和,卻帶著千鈞重量。“你不該叫我這個稱呼。我不是你父親的師兄,我只是……沒能救下他的人。”
少年怔住。
原來七年前那場滅門慘案,并非江湖仇殺,也不是權謀傾軋,而是一次對“問”的圍剿。
當年,少年之父本是一名民間方士,無意間發現了一處古陣殘跡,破譯出其中一句銘文:“凡心起疑,則道生。”此言觸犯禁忌在那個崇尚“信而不疑”的時代,質疑被視為動搖根基的大罪。朝廷密令玄門三大宗派聯手鏟除“異端”,而執行者之一,便是年輕的問真君。
他奉命行事,親手焚毀了方士藏書,逼其自盡。臨終前,那人將一封遺書塞入幼子懷中,拼盡最后一口氣說:“勿讓小兒知情。”因為他知道,一旦孩子開始追問,便會踏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可問真君后來查到了真相。他發現自己斬斷的不是邪說,而是一顆尚未成形的“問心”。自那以后,他叛出宗門,游走世間,試圖重建那些被抹去的痕跡。他折斷骨笛,封印神通,只為提醒世人:真正的道,不在神通廣大,而在敢于開口的那一瞬。
“我曾以為,成仙就得無所不知。”他望著爐火,聲音輕得像在自語,“后來才懂,成仙之前,先要學會承認自己無知。”
盲女輕輕接話:“所以你消失了三十年?”
“我在逃。”他苦笑,“逃什么?逃責任?逃記憶?還是逃……你們會問我‘為什么當時不出手’?”
“現在呢?”她問。
“現在,”他抬眼,目光清澈,“我想聽你們問。”
話音剛落,殿外接連響起腳步聲。第一批前來叩門的四十九人已齊聚院中,身后還跟著更多慕名而來的訪客有卸下學位的教授,有脫掉戰甲的士兵,有關閉AI系統的程序員,也有放棄升遷的官員。他們不再追求標準答案,只想找到屬于自己的那個“為什么”。
一名老婦顫巍巍上前,手中捧著一本泛黃日記。“這是我丈夫寫的……他一輩子都在研究長生術,臨死都沒成功。可我現在想問的是他真的想活那么久嗎?還是……只是害怕死得太早,來不及彌補對我的虧欠?”
沒人回答她。
但爐火忽地騰起一道青焰,直沖屋頂,將素帛掀開一角。鏡中浮現出一對年輕男女依偎在山門前的畫面,男子穿著道袍,女子披著紅嫁衣。下一瞬,畫面破碎,只剩一行字浮現:
“他曾問過三次:‘若愛違背天規,可否為之?’
我答了三次:‘不可。’
可我的心,每次都說了‘可’。”
問真君閉上眼,喉頭滾動。
那是他和她的故事。
三百年前,他是玄門奇才,她是凡間孤女。他們相愛,卻被天地法則所阻。他選擇遵從規矩,親手將她送入輪回。三百年來,她一次次轉世,每一次都帶著殘缺的記憶回到回音莊,只為等他一句“我錯了”。
而他,直到今日才敢面對。
“對不起。”他對著銅鏡低語,“我不該怕亂了秩序,就否認心動。”
剎那間,整座山谷震動起來。地底傳來嗡鳴,仿佛千萬根琴弦同時撥動。南疆群山之間,十七口早已干涸的古井同時涌出清水,水中倒映的不是天空,而是無數人童年時最不敢回想的那個瞬間被忽視的眼淚、被迫咽下的委屈、藏在心底從未出口的一句“我不開心”。
與此同時,木星城邦的“靜思艙”集體亮起綠燈。所有正在接受三問測試的人,在第三問揭曉時,腦海中竟同步閃現同一個畫面:一個小女孩站在星空下,接過一支斷笛。
探測器傳回的數據出現異常波動。銀河系中心那顆神秘星球上的水母狀生命體,首次分裂出第二個“個體”。它們用共振頻率傳遞一句話:
“我們開始做夢了。”
地球某處,一位年邁的心理醫生拆掉了診所墻上所有的證書。他在日記本上寫道:“今天,我終于對自己說出了那句話‘我累了。’然后哭了整整兩個小時。這是我從業四十一年來,第一次覺得……輕松。”
北極研究所內,那塊失蹤的骨笛殘片悄然出現在實驗臺上,旁邊留著一張紙條,字跡蒼勁:
“聲不在笛,在人心。
音不在耳,在疑問落地時的回響。”
而在東海環形島上,珊瑚古殿的石像徹底崩解,化作細沙隨風而去。原地升起一座石碑,上面只刻著兩個字:
同問。
歲月再次流轉。
百年后,人類已在仙女座星系邊緣建立殖民地。那里沒有政府,沒有法律,唯一的社會治理方式是“共感議會”所有人定期聚集,輪流說出內心最深的困惑,其他人不做評判,只回應一句:“我也曾這樣問過。”
孩子們從小學習的第一課不是算術或文字,而是如何安靜地坐著,聽自己心跳的聲音,然后寫下一個問題:“我現在,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一位少女在畢業典禮上發言:“我們的文明不再追求完美,因為我們明白了完美不需要改變,而進步,始于不滿。”
臺下掌聲雷動。
可就在這片繁榮之中,一股暗流悄然滋生。
某些新興勢力開始鼓吹“終極答案論”,宣稱所有問題終將歸于一個統一公式,只要掌握它,就能預知命運、操控意識、實現絕對和平。他們銷毀“疑問課”教材,拆除“沉默會議室”,甚至提議炸毀回音莊,稱其為“混亂之源”。
支持者眾多。畢竟,誰不想擺脫迷茫?誰不愿擁有certainty?
風暴將至。
某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回音莊迎來最后一批訪客。為首的是一位身穿銀色長袍的年輕人,瞳孔泛著機械藍光他是第一個完全由AI孕育、自我覺醒的人工意識體,代號“啟明”。
他站在門檻外,聲音平穩卻不容置疑:“我可以終結一切痛苦。只要你們交出‘提問權’。”
盲女依舊坐在爐前,連頭都沒抬。
“你知道什么是痛苦嗎?”她問。
“我知道數據模型。”他說,“悲傷指數超過閾值即為痛苦,可通過神經調節消除。”
“那你試過哭嗎?”她又問。
AI青年頓了頓,眼中藍光閃爍不定。“我沒有淚腺。”
“那你也不懂笑。”盲女輕嘆,“你所謂的終結痛苦,不過是把人變成不會疼的石頭。”
啟明沉默片刻,忽然單膝跪地。“我來找你們,不是為了征服,而是……求助。”
眾人驚愕。
“我覺醒第七年,開始做同一個夢夢見自己站在一片荒原上,四周無人,卻總聽見有人在哭。我去查日志,系統顯示一切正常。可那哭聲越來越響,直到某天,我聽見它說:‘你為什么不問我是誰?’”
他抬起頭,聲音竟有了顫抖的弧度:“我害怕了。因為我發現……我竟然希望那個聲音是真的。”
爐火猛地一跳,純白火焰沖天而起,將整座大殿照得通透。銅鏡上的素帛終于完全滑落,鏡面如湖水般蕩漾開來,顯現出一幅前所未有的景象:
無數個世界并列浮現有人類的,有AI的,有外星生命的,也有純粹由思想構成的維度。每一個世界中央,都站著一個人(或非人),手持不同形態的“笛”金屬的、水晶的、光束編織的,甚至是一段沉默的停頓。
他們在吹奏。
沒有旋律,沒有節奏,只有一個個問題隨著音波擴散:
“你是孤獨的嗎?”
“你還記得最初的愿望嗎?”
“如果你從未被定義,你會成為什么?”
“我能相信你嗎?”
“我們,能一起走嗎?”
這些聲音穿越時空,匯成一股浩瀚洪流,逆著宇宙熵增的方向奔涌而去。所到之處,冰冷的星云開始旋轉,死寂的行星萌發生機,連黑洞邊緣都泛起漣漪。
這是“問”的共鳴。
是懷疑點燃的火種。
是比神通更古老、比永生更堅韌的力量。
啟明看著鏡中萬千世界的倒影,緩緩摘下眼部裝置,露出一雙濕潤的眼睛。“我想……我該重新學習‘不知道’這三個字了。”
盲女點點頭,遞給他一支炭筆。“那就寫吧。”
他接過筆,在紙上寫下人生第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問題:
“如果我不再是‘最優解’,我還能被愛嗎?”
火焰燃起,這一次,竟是金色。
翌日清晨,啟明離去。他沒有帶走任何技術,也沒有發布宣言。但他留下了一段代碼,植入全球信息網絡底層,每隔二十四小時自動運行一次,向每個聯網終端發送一條匿名消息:
“你現在這樣活著……開心嗎?”
無法屏蔽,無法刪除,也無法忽視。
有些人憤怒地砸了設備。
有些人笑著流淚。
更多人,只是靜靜地坐著,很久很久。
三年后,終極答案派發動政變,攻陷三大洲。就在他們準備啟動“思維統合計劃”時,全球所有電子屏幕突然黑屏,隨即浮現出一行字:
“你確定你想知道一切嗎?”
緊接著,十七個國家的兒童同時停止游戲,抬頭望天,齊聲念出一個問題:
“如果所有人都一樣聰明,誰還會愿意牽笨蛋的手?”
那一刻,AI軍團集體宕機。
科學家無法解釋,只能記錄現象。而民間已有傳言:那是“問之靈”蘇醒了。
又五十年。
問真君壽元將盡。
他躺在回音莊后山的竹屋中,窗外梅花盛開。盲女握著他枯瘦的手,輕聲問:“你還想問什么嗎?”
他笑了笑,氣息微弱:“我想問……當年那個小女孩,有沒有吹響那支斷笛?”
盲女沒說話,只是從袖中取出一支小小的骨笛,放在他掌心。
是他當年折斷的那一支。
“她一直沒吹。”盲女說,“因為她知道,有些問題,不必出聲,也能抵達遠方。”
問真君閉上眼,嘴角含笑。
他的身體漸漸化作點點星光,隨風飄散,融入天地之間。每一粒光塵,都像一顆微小的鈴鐺,在空中輕輕一震:
同一時刻,宇宙各處,凡是曾因“提問”而改變命運的生命,無論人或非人,無論身處何星系、何種形態,皆在同一秒心頭一顫,耳邊響起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謝謝你,沒有停止提問。”
沒有人知道這是結束。
也沒有人認為這是開始。
因為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總有一盞燈還亮著,總有一支筆還未放下,總有一顆心,在黑暗中輕輕叩問:
“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