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吩咐完雨蓮,伸出左手輕輕一點,一道金色流光瞬間在他身前匯聚,然后沒入雨蓮的小腦袋。
他這是將神國宮殿的部分權柄賦予雨蓮,讓她可以直接冊封三境神術使者,使得這些神術使者具有天道的加持。
風起時,井底的灰燼并未沉寂。那三個字“我也問”如種子入土,在晶石深處緩緩生根。電光不再狂躁,而是如脈搏般有節奏地明滅,仿佛整口井都開始呼吸。男孩站在井邊,看著自己的倒影在水中碎成無數片,每一片臉上,神情都不相同有的憤怒,有的迷茫,有的竟帶著笑。
他忽然意識到,那不是他的臉。
是千萬個曾在此發問的人,借著這一瞬的共鳴,浮現在水面上。他們沉默地看著他,不催促,不指點,只是存在。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回答。
“你們……還在?”他輕聲說。
水面無言,但一道極細的電流自井心竄出,纏上他的指尖,不痛,卻像被一根冰冷的手指輕輕回握。那一瞬,他聽見了聲音,不是從耳朵進入,而是直接在顱骨內震蕩:
“問,即是同在。”
他猛然抬頭,油燈正微微晃動,火苗拉得老長,映出墻上一道陌生的影子那影子沒有持杖,也沒有背鍋,只靜靜站著,肩頭落滿梅花。男孩認不出那是誰,可心底卻泛起一陣熟悉得近乎疼痛的悸動。
學堂方向傳來鐘聲。不是銅鐘,而是用斷裂的玉簡串成的“問鐘”,敲擊時發出清越而殘缺的音色,像是未完成的句子。這是上課的信號。
他轉身走向學堂,腳步比往日沉重。他知道,今日的課,不會像前幾日那樣溫和。昨夜那封王平的信燒盡后,火焰中浮現的,并非旅人背影,而是一行血紅小字:
“下一個問題,將由你親手殺死一個答案。”
他不懂,卻又隱約明白。
教室里已坐滿了人。老嫗不在講臺,而是坐在角落的蒲團上,閉目養神。她手中的骨笛只剩八孔,第九孔早已化為血痂封存。少年抱著《未焚錄》低頭默讀,女子撫摸著摔碎玉佩后留下的疤痕,盲童蹲在窗臺邊,用手指一瓣一瓣數著問心蓮的紋路。
男孩剛坐下,窗外忽然飄進一張紙。它沒有重量似的,在空中打著旋,輕輕落在他課桌上。紙上無字,只有一道折痕,將紙分成兩半。他下意識沿著折痕撕開 “啪!”
一聲脆響,整個學堂驟然靜了下來。
撕開的瞬間,紙中迸出一團青煙,煙中浮現出兩個并列的畫面:一邊是他在油燈前跪問“我們還想要光嗎”,火焰重燃;另一邊,則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場景他自己站在金殿廢墟之上,手持一卷燃燒的律法,腳下跪著無數仰望他的百姓,口中高呼:“真君開示,萬世永遵!”
他渾身發冷。
那不是未來的幻象,而是某種可能。一種他若繼續追問下去,終將面臨的誘惑:成為新的答案之主。
“你看見了。”老嫗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每一個提問者,都有機會變成他最憎恨的那種人那個用‘真理’堵住他人嘴巴的人。”
男孩喉嚨發緊:“我……我不想那樣。”
“可你會的。”老嫗平靜道,“當你發現大多數人寧愿被喂食謊言也不愿承受真相的痛苦時,當你看到有人因你的問題而崩潰、發瘋、甚至死去時,你就會想:也許,給他們一個答案,才是慈悲。”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全班。
“李承光跳崖,不只是為了反抗大同之鑰。他真正恐懼的,是他自己正在變成另一種‘鑰匙’以自由之名,鎖住他人的嘴。”
教室死寂。
盲童忽然開口:“那我們該怎么辦?一直問下去,直到所有人都瘋掉嗎?”
“不。”老嫗搖頭,“我們要學會帶著答案活下去,卻不讓它成為牢籠。”
她起身,走到黑板前那并非木板,而是一面打磨光滑的青銅鏡,照出每個人的面容。
“今日課題:如何殺死一個你曾深信不疑的答案。”
臺下嘩然。
“這……這不是背叛嗎?”有人顫聲問。
“是。”老嫗點頭,“真正的忠誠,從背叛開始。背叛你昨天的自己,才能對今天的真相誠實。”
她拿起一支炭筆,在鏡面上寫下第一個詞:
筆畫落下,鏡中影像扭曲了一瞬。一位學生猛地捂住胸口,臉色慘白。
“我母親病重三年,我日夜侍奉湯藥,鄰里皆稱我為孝子。”那學生聲音發抖,“可昨晚,我夢見自己掐死了她……因為我想逃,想活得輕松一點……我是不是……畜生?”
無人答話。
老嫗卻笑了:“恭喜你,你終于問出了人生第一個真問題。”
她轉向眾人:“你們以為‘孝’是個答案?不,它本該是一個問題‘我為什么必須孝?是因為愛,還是因為恐懼?是因為回報,還是因為別無選擇?’”
她用力一劃,將“孝”字從中劈開。
“今天,我要你們每個人,找出一個你從小到大深信不疑的‘真理’,然后,親手把它撕碎。”
教室陷入長久的沉默。
有人低頭顫抖,有人咬牙攥拳,有人淚流滿面。
良久,撕毀家譜的年輕人舉起手,聲音沙啞:“我……我一直相信‘家族高于個人’。可當我父親逼我娶仇家之女以求和解時,我突然想:如果祖先能看見我婚后十年的痛苦,他們還會堅持這個規矩嗎?”
他掏出懷中一塊族徽,狠狠砸向地面。金屬撞擊青石,發出刺耳聲響,卻沒有碎。
“它不肯破……”他喃喃。
“因為它還不怕你。”老嫗說,“你只是在反抗,而不是在提問。你要問的是:如果家族的存在,只是為了延續血脈,那我和一頭牲畜有什么區別?”
年輕人渾身一震,再次舉起族徽,這次,他對著它低聲說:
“我不再怕你代表的東西了。但我依然想知道,你們當年立下這些規矩時,有沒有人站出來說:‘這樣不對’?”
話音落,族徽裂開一道縫,從中飄出一縷灰煙,煙中似有無數先祖面孔一閃而過,最后化作一句嘆息:
“有……但我們殺了他。”
全室悚然。
又一人起身,是那位曾燒婚書的女子。她盯著掌心舊疤,緩緩道:
“我曾堅信‘愛情必須忠貞’。可后來我發現,我恨的不是丈夫出軌,而是他連騙我都懶得用心。我問自己:如果忠誠只是出于習慣或恐懼,那它和囚禁有什么不同?”
她取出一枚戒指,投入油燈。
火焰猛地躥高,映出她年輕時的模樣跪在祠堂前,被族老逼著喝下“守節湯”。而此刻,火光中,那個過去的她抬起頭,對她笑了笑,然后化為飛灰。
“我終于知道,”女子輕聲道,“我不是要自由,我是要選擇痛苦的權利。”
一句句剖心之問在教室中回蕩。
有人質疑“善有善報”,講述自己救人反被誣陷的經歷;有人挑戰“知識改變命運”,控訴寒門學子如何被層層選拔制度碾碎;更有老者含淚承認:“我教了一輩子圣賢書,可到頭來才發現,我根本不懂什么叫‘仁’。”
每一句,都像一把刀,剜開皮肉,露出血淋淋的疑問。
男孩始終沉默。
直到老嫗看向他:“輪到你了。”
他張了張嘴,聲音幾乎聽不見:“我……我一直相信,反抗是對的。”
全室一靜。
這甚至不算一個道理,更像是一種本能,一種信仰。
“我以為只要站在壓迫的對立面,就是正義。”他艱難地繼續,“可我現在害怕……害怕有一天,我的反抗,只是另一種形式的控制。比如,我強迫別人也必須覺醒,必須提問,必須恨那些讓他們麻木的東西……”
他抬頭,眼中已有淚光:“如果我成了那個逼別人‘自由’的人,我還算好人嗎?”
老嫗久久凝視著他,終于點頭:“你已經觸到了邊界。再往前一步,就是無人之境。”
她走到他面前,遞給他一支筆不是炭筆,而是一截燒焦的桃木枝,上面刻著“禁問咒”的殘符。
“拿著它,在鏡上寫下你最怕的那個答案。”
男孩接過,手在發抖。
他走向銅鏡,抬手,一筆一劃,寫下四個字:
我知真相 寫罷,鏡面轟然炸裂!
碎片四濺,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他:有的手持權杖,宣判異端;有的立于高臺,萬人膜拜;有的閉目誦經,自稱救世;還有的,干脆將問心蓮連根拔起,宣稱“從此天下無惑”。
“不……這不是我!”他后退幾步。
“這是你可能成為的一切。”老嫗站在碎鏡中央,聲音如雷,“當你堅信自己掌握真相時,你就已經失去了提問的能力。”
她猛然抓起桃木枝,在空中劃出一道符不是禁問,而是“啟疑”。
符成剎那,所有鏡片懸浮而起,圍繞男孩旋轉,每一片都在質問:
你憑什么定義真相?
你有沒有忽略那些你不忍看的證據?
你所謂的覺醒,會不會只是另一種偏見?
如果有一天,所有人都聽你的,你還敢不敢懷疑自己?
他跪倒在地,抱頭痛哭。
不是因為痛苦,而是因為解脫。
他終于明白,真正的自由,不是找到答案,而是永遠保有推翻它的勇氣。
就在這時,井方向傳來異響。
轟隆!
大地震動,井口噴出一道紫黑色霧氣,凝聚成一張巨大的人臉,五官扭曲,正是“大同之鑰”殘魂!
“愚昧者!”它咆哮,“你們以為摧毀我就能獲得自由?沒有我,你們只會陷入無盡混亂!沒有標準答案,人類將退回野蠻!”
老嫗冷笑:“你錯了。我們不需要你來統一思想。我們要的,是千萬種答案共存的權力。”
她舉起骨笛,盡管第九孔已廢,可其余八孔同時鳴響,音波如刃,直刺霧面。
霧中人臉凄厲嘶吼:“你們會后悔的!當問題太多,人心將碎成粉末!”
“那就碎吧!”男孩猛然站起,拾起桃木枝指向虛空,“碎了才能重新拼出真實的世界!”
他沖出學堂,奔向井邊,對著晶石怒吼:
“你聽著!我不需要你告訴我什么是真理!我只需要你記住每一個問題,都是一個人活過的證明!”
話音落,晶石爆閃!
一道前所未有的電光沖天而起,貫穿云層,竟在夜空中撕開一道裂縫。裂縫之后,并非星空,而是一片浩瀚的“問題之海”無數發光的文字漂浮其中,像星辰,像游魚,像吶喊的靈魂。
“如果犧牲能換來和平,那和平還值得嗎?”
“為什么我們總把順從叫做美德?”
“有沒有一種愛,不需要占有?”
“我能不能……先為自己活一次?”
每一個問題,都是一顆星。
老嫗走到他身邊,輕聲道:“看到了嗎?這才是真正的‘大同’不是答案的統一,而是疑問的共存。”
男孩望著那片海,久久不語。
忽然,他笑了。
笑得像個第一次看見煙花的孩子。
七日后,學堂迎來新變革。
不再有固定課程,不再有標準考題。每個學生每日必須提交一個問題,貼在“疑墻”上。其他人可以回應,可以反駁,可以沉默,但不能嘲笑。
若有誰試圖用“標準答案”壓制他人疑問,便會被請出學堂,且終生不得再入。
盲童成了最受歡迎的“問師”。他雖看不見,卻總能聽出問題背后的痛苦。他曾對一位權貴說:“你說‘百姓愚昧需引導’,可你有沒有試過,蹲下來,用他們的眼睛看一天世界?”
那人當場落淚,次日辭官歸田。
而男孩,開始記錄所有問題,編纂一部新書不叫《圣典》,也不叫《真理集》,而叫《千問錄》。
他在序言中寫道:
“此書無結論,只有開端。
每一頁,都是一個未愈合的傷口。
若你讀完后心中仍不安寧,
那么,恭喜你你還活著。”
某夜,他再次來到井邊。
晶石安靜,水面如鏡。
他輕聲問:“你說,我會死在哪個問題上?”
水面漣漪微動,浮現一行字:
“當你停止為自己提問時。”
他怔住,隨即釋然一笑。
轉身欲走,忽覺腳下一絆。低頭一看,竟是那張曾化作紙船的道歉信殘片,不知何時從井中漂回岸邊。他拾起,發現背面多了幾行小字,筆跡蒼勁,卻陌生無比:
“我曾以為跳崖是終結。
后來才懂,那是我第一個真正的問題。
承光留筆。”
風過,殘片化灰,隨雨落入井中。
翌日清晨,天空降下一場奇異的雨每一滴雨里,都裹著一顆微小的問心蓮種子。它們落在屋頂、田野、墳墓、廟宇,甚至落在沉睡者的唇上。凡是被種子觸碰之人,都會在夢中聽見一個聲音:
“你還記得,你心里那個沒問出口的問題嗎?”
醒土,自此花開遍野。
而那盞油燈,依舊長明。
不是因為它永不熄滅,而是因為,總有人愿意在黑暗中,再一次問:
“我們……還想要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