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聽到白言帶來的消息,有一瞬間的意外,但緊接著又覺得理所應當,當年耀夕的修為應該還在他之上,如今連他的意識都能自由進入域外,耀夕必定也可以。
能深入域外之地,那必定對域外有過了解,也必定有走出...
“問者不孤。”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老嫗緩緩站起身,手中的油燈微微晃動,火光映在她臉上,像是一層流動的金箔。她沒有抬頭看星,只是輕輕將燈放在石碑邊緣,讓那火焰恰好照進“癸亥年五月初九”那一行字的裂縫里。
“承光跳下去的時候,”她低聲說,“他終于明白了最痛的一個問題:拯救別人,能不能先問問他們想不想被救?”
男孩心頭一震。他想起小時候聽過的故事某個神明降下洪水清洗人間罪惡,只留下一個“善良”的家庭存活。可那個孩子后來問:“如果所有人都死了,誰來證明我們是善良的?”當時大人笑他多事,如今想來,那笑聲比洪水更冷。
學堂外,新種下的問心蓮正悄然綻放。花瓣透明如淚滴,每朵花心中浮現的問題都不相同。有一朵突然劇烈顫動,內里的文字由“愛是否必須回報”轉為“你有沒有一刻,恨過自己的父母?”隨即整朵花爆裂開來,化作一點螢火,飛向北方。
“又一個提問者醒了。”老嫗喃喃。
就在這時,地面傳來細微震動,像是有巨獸在地底翻身。井口投影中的晶石驟然狂閃,電光撕裂虛空,在空中劃出一道扭曲的符文那是遠古的“禁問咒”,早已失傳千年。
“他們在反撲。”老嫗神色凝重,“李承光雖墜崖,但‘大同之鑰’仍在運轉。它正在吞噬所有新生的疑問,把它們煉成‘標準答案’的養料。”
少年從屋后奔來,懷里抱著一本殘破的手抄本,封皮上寫著《未焚錄》三個血字。“這是我在井底暗格找到的,”他喘息著,“前六代守憶人留下的遺書。里面說……‘初問之井’并非天然存在,而是由第一個真正說出‘我不懂’的人的心跳所化。”
眾人默然。誰能想到,人類最初的謙卑,竟成了思想存續的命脈?
“可現在,”男孩忍不住問,“如果有人用‘完美答案’填滿了井,那以后的問題還會是真的嗎?還是只是回聲?”
老嫗望向他,目光深邃如淵。“你以為你現在問的這個問題,不是已經被無數人問過千百遍了嗎?可它為什么還能讓你心跳加速?因為每一次提問,都是第一次。就像每一滴雨落進海里,都說自己是第一滴。”
話音未落,遠處山巔忽現異象。原本漆黑的夜幕被一道金光撕開,一座懸浮宮殿緩緩顯現,通體由無數金色文字堆砌而成,宛如活體典籍。宮殿中央,一顆巨大的光球緩緩旋轉,正是“大同之鑰”。而圍繞它飛行的,竟是十二具身穿白衣的身影那些曾半途停下、被自我質疑困住的弟子,如今竟被重塑成了無思無想的“答奴”。
“他們把自己的問題鎖進了心臟,換取力量。”老嫗咬牙,“可悲的是,他們以為這是覺悟。”
金殿中傳出低沉誦念,每一個音節都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
“放下疑惑,即得安寧。
拋棄追問,方入極樂。
所有問題已有終解,只需信受奉行。”
隨著誦聲擴散,大地開始龜裂,裂縫中涌出乳白色霧氣。凡被霧氣籠罩之人,眼神漸趨平靜,嘴角浮起微笑,口中呢喃:“夠了……我已經明白了……一切都很好……”
一名孩童正指著天空驚呼,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臉上的好奇凝固成呆滯。他低頭看著手中剛采的問心蓮,輕輕一捏,花瓣碎成粉末。“這種花不該存在,”他木然道,“問題只會帶來痛苦。”
“不好!”老嫗猛地抓起骨笛,就要再吹。可笛身忽然裂開一道細紋,第九孔滲出殷紅血珠。
“不行了……”她頹然收手,“骨笛只能喚醒沉睡者,無法對抗‘答案瘟疫’。它傳播的不是恐懼,而是解脫感比暴力更難抵抗的東西。”
男孩看著四周越來越多的人陷入“頓悟”般的麻木,心如刀絞。他忽然沖到油燈前,雙手捧起那塊刻著“王平手書”的石碑。
“阿婆!如果這盞燈是因為‘第一個提問’才亮的,那能不能……讓它熄一次?”
眾人愕然。
“你是說……主動斷絕光源?”少年震驚,“那樣我們連抵抗的力量都沒了!”
“不。”男孩盯著跳動的火焰,“我是說,讓它真正地熄一次不是被人掐滅,也不是自然消亡,而是我們自己選擇讓它熄,然后再問一句:‘你還愿不愿意重新點燃它?’”
空氣仿佛凍結。
老嫗怔怔地看著他,眼中先是驚疑,繼而燃起熾烈光芒。
“你懂了……”她顫抖著笑了,“你真的懂了。真正的自由,不是永遠亮著的燈,而是有權決定它該不該亮。”
她接過石碑,將其倒置,擋住油燈上方的氣流。火焰劇烈掙扎,發出噼啪爆響,最終在一聲輕嘆中,徹底熄滅。
黑暗降臨。
剎那間,整個世界安靜得可怕。沒有風,沒有蟲鳴,連星辰都隱去了蹤影。人們本能地蜷縮身體,仿佛失去了某種賴以生存的氣息。
三息之后。
男孩跪在地上,對著熄滅的燈芯,一字一句地問:
“我們……還想要光嗎?”
無人回答。
他又問了一遍,聲音更大:
“我們還想要光嗎?!”
這一次,一只顫抖的手舉了起來。是那位曾燒婚書的女子,她的眼角還掛著淚痕:“我……我想知道,如果沒有制度,愛情是不是也會死?”
另一只手舉起,是那位撕毀家譜的年輕人:“我想問祖先,你們定下的規矩,有沒有考慮過我的痛苦?”
接著,是嬰兒含糊不清的啼哭中擠出的兩個音:“為……什……”
一道微弱的火星,在燈芯處閃了一下。
又一個人開口:“我一直在教孩子背圣人言,可……可我連圣人為什么這么說都不知道……我配做先生嗎?”
火星再度躍動。
老嫗閉上眼,將手掌覆在燈罩上,如同多年前那個春夜。但她這次不是為了壓制火焰,而是傳遞溫度。
“我問過自己一百遍,”她的聲音蒼老卻堅定,“如果教育的目的只是讓人聽話,那和馴獸有什么區別?”
白焰沖天而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耀眼。那光不僅照亮了學堂,更穿透云層,直射九霄。金殿中的“大同之鑰”猛然震顫,表面浮現出無數裂痕,仿佛承受不住這純粹的“不確定之光”。
而最驚人的一幕發生了:那些已被乳白霧氣侵蝕、陷入“終極解答”幻境的人們,竟一個個睜開了眼睛。他們的眼神不再平和,而是充滿了久違的焦灼與不安那種屬于活人的、尚未完成的神情。
“我……我剛才差點就相信了……”一位老者捂住胸口,渾身發抖,“可我現在只想知道,我兒子臨死前到底想對我說什么……”
“我不想當好人了!”一個官員突然嘶吼,“我想先弄明白,我做的每件事,究竟是為了百姓,還是為了升官!”
覺醒如野火燎原。
金殿劇烈搖晃,十二答奴齊齊抱頭哀嚎。他們的胸腔內,一顆顆被封印的問題正在瘋狂撞擊牢籠。年輕女子猛然撕開衣襟,取出一枚血色玉佩那是母親留給她的遺物,上面刻著“聽命行事”四字。她盯著看了許久,終于狠狠摔在地上:
“娘,對不起……可這一次,我要先問清楚再決定怎么做!”
玉佩碎裂瞬間,她體內爆發出刺目青光,整個人化作一道疾影,直撲金殿核心!
其余十一人相繼崩潰。有的拔劍斬斷心脈以求清醒,有的跪地痛哭三十年未出口的悔恨,更有甚者,迎著“大同之鑰”的光輝縱身躍入,只為用最后的生命質問一句:“你憑什么替我決定什么是幸福?”
金殿崩塌。
“大同之鑰”在億萬道真實疑問的沖擊下轟然炸裂,化作漫天金粉灑落人間。每一粒塵埃落地,便生出一朵問心蓮,花心鐫刻著不同的困惑,有些甚至違背常理,挑戰倫理,褻瀆神圣。
但老嫗笑了。
因為她看見,有個盲童蹲在花叢中,伸手撫摸花瓣,輕聲說:“雖然我看不見顏色,但我可以問:紅色,是不是像媽媽的聲音一樣溫暖?”
這才是活著。
風暴過后第七日,學堂恢復平靜。新的課程開始了。
老嫗站在講臺上,面前坐著幾十個不同年齡的學生,最小的五歲,最大的已白發蒼蒼。
“今天的第一課,”她說,“不是傳授知識,而是學習如何提出一個糟糕的問題。”
臺下哄笑。
“什么叫‘糟糕的問題’?”有人問。
“就是那種讓人聽了會皺眉、會生氣、會覺得你不識好歹的問題。”她微笑,“比如‘為什么窮人要學忍耐,富人卻不用?’或者‘如果神是全知的,那他會不會也為自己的冷漠感到羞愧?’”
教室陷入沉默。
良久,男孩舉起手:“阿婆,如果我們一直這樣問下去,會不會有一天,把這個世界問垮了?”
老嫗走到窗邊,推開木窗。春風拂面,帶來遠處田野的泥土香,還有孩子們追逐嬉鬧的笑聲。一只問心蓮隨風飄來,落在她的掌心,花心浮現一行小字:
“破壞是為了重建,還是只是為了破壞?”
她合攏手指,輕聲道:“世界不會因為提問而倒塌。真正危險的,是從某一天開始,沒人再覺得這些問題值得生氣了。”
當晚,男孩獨自來到井邊。晶石依舊懸浮,電光流轉,但頻率變得柔和了許多,像是在呼吸。
他蹲下身,對著井口說:“我知道你聽不懂人話……但我想告訴你,今天我問了一個問題,把我自己嚇到了。”
風吹過林梢,沒有回應。
“我問:如果有一天,連‘反抗壓迫’本身也變成了一種被灌輸的信念,那我還剩下什么可以相信?”
井水微微蕩漾。
片刻后,一道極細的電光自晶石中心射出,擊中他的眉心。一瞬間,他看到了無數畫面:有古人焚書坑儒只為求安,有未來人類接入思維網絡共享“真理”,還有他自己,站在一片廢墟中,手持火炬,身后是歡呼的人群,而前方,是一堵寫滿“正確答案”的高墻。
他踉蹌后退,冷汗浸透衣衫。
原來最可怕的不是無知,而是我們總以為自己正在覺醒。
次日清晨,一封信靜靜躺在油燈下。信封空白,打開后只有寥寥數字:
“你已經開始懷疑‘懷疑’本身。
這很好。
繼續走下去,別怕迷路。
王平”
男孩怔住:“可王平已經……”
老嫗走過來,看了一眼信紙,淡淡道:“王平早就死了。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每當有人真正開始追問,他就活一次。”
她拿起信,投入燈中。火焰騰起三尺高,映出一個模糊身影依舊是那個背著破鍋的旅人,拄著竹杖,走向遠方。
“他還走得動啊。”男孩喃喃。
“只要還有人在后面喊‘等等,我還有一個問題’,”老嫗望著火光,“他就永遠不會停下。”
多年后,這片土地被稱為“醒土”。這里沒有統一的律法,沒有固定的信仰,甚至連學校都不教授標準答案。唯一的共同準則刻在學堂門前的石碑背面:
“你可以不信一切,但請務必懷疑得真誠。
你可以否定所有,但請確保你的否定,源于你自己問過的問題。”
而在星空深處,每逢雷雨之夜,總有孩童聲稱聽見云端傳來笛聲凄厲、執拗、永不停歇,像是在召喚所有沉睡的靈魂:
“醒來!
別忘了你曾有過不甘!
別忘了你心里那個始終沒得到回答的問題!!”
某一日,一個滿臉風霜的旅人路過此地,駐足于油燈前。他伸手觸碰火焰,竟未被灼傷。燈焰在他指尖跳躍,忽然映出他年輕時的模樣赫然是當年躍下懸崖的李承光。
他望著燈火,久久不語。
最終,他從懷中掏出一頁泛黃紙片,正是當年留下的那張道歉信。他將其折成紙船,放入井中。
紙船漂至晶石下方,忽然自燃,灰燼凝聚成三個新字,沉入井底:
“我也問。”
風起了。
梅花紛飛,落在每一個睜開雙眼的靈魂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