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澄在一邊頷首贊同:
“不錯,我的祖上就是軍戶,守了月港一百多年,落魄已久,到我這一代才僥幸考中秀才。”
大昭在賤籍之上有三等:民戶籍、軍戶籍、匠戶籍。
秀才王富貴就是其中的軍戶籍,祖上是月港衛所里的小小弓鋪兵,跟那些百戶、千戶門下養的佃農,不,是農奴沒太大區別。
唯一比疍民強的地方大概就是每家有一個生員名額,可以去參加科舉,而正常民籍家庭無論養多少讀書人都沒問題。
理論上等這個寄托了全家希望的讀書人一路做到兵部尚書,就有資格把自己一家人移出軍戶了。2
張武聽到他們的對話,也忍不住對背信棄義的朝廷憤恨難平:
“朝廷武備松弛到這個樣子,要不是靖王爺這三年與民同利,為國捍邊,這片大海早就亂起來了。
沒有一支強大的舟師鎮住海面,我看這大昭遲早要完!”
王澄對這話舉雙手雙腳贊同,心里對京城里的韓家皇帝直搖頭:
“史書上說,前朝末年天人感應,韓家靠著‘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動濁河天下反’這一天地異象承接天命,率先揭竿造反。2
小明王韓林反殺了以下克上的吳王朱家,將他們和陳、張、方三家反王的殘部趕下大海當了海寇,最終才建立了大昭王朝。9
對外的說法也是為了防備這些沿海的海寇,才下達了最嚴厲的禁海令,開始咒禁山海。1
對了,以前我還跟著父親見過那位在南洋舊港宣慰司踞島為王,已經傳到第八代的當代吳王朱堯齋朱伯伯。3
怎么說呢,是個看起來挺仙風道骨,又有點神神叨叨的一老頭兒。4
當時還拉著我的手說,是大昭太祖韓林奪了他家已經快要煮熟的江山,也奪走了他們朱家的大半天命。7
邀請我們父子輔佐他奪回祖宗基業,還要給我們一人發一塊免死金牌什么的。2
當時我還沒有覺醒宿慧,根本不信他的瘋言瘋語。
現在看來,雖然韓家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奪了朱家的天命,借尸還魂,卻沒能干的更好,王朝末路氣象已現。
立國兩百年就開始搖搖欲墜了。”
窺一斑而知全豹,單單是王澄親身體會過的疍民船戶、水師軍戶就全都吃夠了大昭王朝的苦頭,內部心懷怨恨的數不勝數。
更不要說外面還有層出不窮的邪祟陰鬼,以及外來的弗朗機人在虎視眈眈。
當然,他也清楚,即使大昭病入膏肓,想要碾死他也比碾死一只螞蟻還要簡單。
在經過送王船填海眼和海渚鬼封鎖沿海這兩次變故之后,他毫不懷疑幕后黑手要干掉他的決心。
現在黑白兩道一定都在用各種方式尋找他。3
如果躲起來茍活,即使有四海通寶庇護,也不過是慢性死亡。
想要破局,沒有比月港這個溝通東、西、南洋的世界貿易中心更合適的地方,稍微冒一點風險完全值得。
張福順號繼續前進,眾人也看到了外圍那一層虛幻蜃氣的源頭。
那是港道底部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的上百個大蛤蜊。
它們渾身布滿青苔,每一個都至少有八仙桌那么大,最大的比房子也小不了多少,張開外殼吞吐水流濾食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逸散出淡淡的霧氣。
張文為他解釋道:
“秀才公,不用擔心。
這幾年您離家讀書可能沒有見過它們。
當初靖王爺衛戍東海,派出麾下數位二十四將、三十六猛常駐月港,這都是其中的蜃樓將黃遠洲用異術供養的蜃蛤。
月港終究是走私港口,一旦有外敵進入,蜃蛤配合復雜的水道就是港口最重要的護衛藩籬,平時的時候絕不傷人。”
卻沒有發現王澄在聽到黃遠洲這個名字的時候,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懷念。
很快漁船就完全突破了那一層虛幻的蜃氣,讓王澄親眼看到了月港真正的樣子,不禁由衷贊嘆:
“真是繁華啊!”
港道一水中塹,環繞如同偃月,月港之名名副其實。
錨地中停著的巨舶海舟足有數百艘,來來往往,乘風掛帆,遮天蔽日。
其中既有大昭沿海常見的硬帆福船,也有色目人、弗朗機人特有的軟帆克拉克船、蓋倫船。1
黃膚、白膚、棕膚、黑膚...各類人種應有盡有。
耳畔不同語言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起碇升帆!”
“Hacerse a la mar!”2
“ابحثعنأفقجديد...”4
聽書都把它跳過去了 繁榮程度勝過大昭、東海、南洋諸國任何一座港口城市,“世界貿易中心”的名號當之無愧。
這里位置偏僻,民風彪悍,作為衛所被廢棄后,皇權不下鄉的官府始終都沒能再次將觸手伸進這里。
距離最近的府城薌州城也超過40里,周圍沒有任何一個縣治。1
在巨大的利益推動下,百姓自發聚集,月港足有居民數萬家,商賈云集,店肆星列,商業繁盛。
而實際管理者一直都是朝廷口中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海寇”。
薌州城的府志中,各級官吏都清楚記錄了大昭王朝不得不面對的尷尬一幕:
“海寇在民間威望大著,人共奔走之。或饋時鮮,或饋酒米,或獻子女。”
“諸城歇客之家,明知海寇,貪其厚利,任其堆貨,且為之打點護送。”
“海寇入城郭無剝床之災,出海洋有同舟之濟。三尺童子,亦視海寇如衣食父母,視軍門如世代仇讎...”
其中的原因,正是那些帶頭下海的海商而非“軍門”給生活艱難的沿海百姓提供了衣食。
一群疍民站在王澄身邊看著繁華的港口,全都神色復雜:
“我們以前日子艱難,也就是最近這三年,靖王爺一視同仁,多有扶持,日子才漸漸好起來。
如今靖王爺已經去了,不知道五峰旗還能不能保住月港?也不知道這好日子還能維持多久?”
這時,像是專門回答他們的問題,碼頭上突然傳來一聲爆喝:
“新入港的漁船全都過來補交漁課。
朝廷都水司今日入駐月港,從此撥亂反正,商稅、漁稅一個都不能少,全都給本官補交三年。”
張福順號還有先入港的幾艘漁船頓時仿若晴天霹靂,臉色發白地看向碼頭。
兩個稅吏正帶著一大群穿著號衣的稅丁逐船搜查,統計漁獲,收取漁課。
看到他們入港,立刻就有稅丁劃著小船靠近過來,默默抬起手中殺氣騰騰的弓弩,所有船只都不敢亂動。
最后只能聽從引導,一個個停靠到了專門的泊位上,心里不停犯著嘀咕:
“怎么回事,月港哪里來的都水司稅吏?”
“他們不是都在九龍江沿岸嗎?互市派海商負責管理的月港已經被朝廷接收了?”
“五峰旗的那位蜃樓將去哪里了?就這么眼睜睜看著?”
來自東海、九龍江的漁民直到走下漁船時,雙腿都在發飄。
雖然靖海王被伏殺的消息早就已經在東海傳開,他們卻完全沒有想到,后續的影響會這么快就波及到了自己。
前后三年時間的好日子就像春夢一樣美好而短暫。
身穿號衣的稅丁中,一個身高近乎兩米的巨漢手握一根黑沉沉的棍棒重重搗在木質棧道上,發出一聲巨響。
“都快點!
你們船上裝了多少漁獲,我薛大只要聞一聞就知道。
再敢磨磨蹭蹭就是暴力抗稅,別怪我手中的夜叉棍不講情面。”
王澄也深深皺眉。
“如果朝廷真的接管了月港,事情可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