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維宏說完后,便直視著張安平。
眾所周知,張安平現在緊攥著軍統的錢袋子——而這些錢,也不是來自上面的撥款。
現在索要,莊維宏覺得這未必容易。
但他錯了,張安平稍做思索后,肯定的回答道:
“這是應有之意,一個機構掌握了自籌經費的權力,確實會有失控的風險,我無條件服從侍從長的指示!”
這話讓莊維宏心中感慨萬千,要是黨國的棟梁們都像張安平一樣,那該多好啊!
“我可以上繳手上的小金庫,并愿意將賬冊上繳——但我手上有三筆特殊費費用,希望侍從室能授權我處置。”
“請說。”
張安平緩緩道:“第一筆是特別費用,是抗戰結束前從日寇權貴、漢奸手中獲取的,這筆錢的用途是負責軍工廠建設——目前已經花掉了六成,后續的開支基本也都是有去處的,帳本我可以提供,侍從室也可以派出審計小組審查。”
“我希望這筆錢不要動。”
莊維宏點頭:“侍從長專門交代過,這事必須由你負責,審計小組就免了,這筆錢不用交。”
張安平為什么簡在帝心?
抗戰結束后,為了日本人的經濟產業,各部門打出了狗腦子,單單一個上海,就有十幾個接收日寇財產的機構,甚至還發生過火拼之事。
而這些接收的財產,壓根就是一筆糊涂賬——目前匯總出的數字是4.2萬億法幣,大約20億美元。
但根據繳獲日寇的文件,僅僅在東北,日寇的產業估值在15億美元。
這筆糊涂賬有多嚴重可想而知!
但張安平這邊,謀算而來的財產,并未貪墨,而是用作了正途,甚至還以不可思議的低價要進行美式軍工廠的對話遷移。
就這做實事的態度,注定了侍從長對他的信任!
所以莊侍從承諾連審計小組都不派。
張安平繼續道:“第二筆款子是撫恤金——我軍統在抗戰中傷殘陣亡者眾多,但黨國目前的撫恤一直是鏡中花水中月,我需要一筆款子組建一個基金會,由基金會為傷殘、陣亡之勇士及家屬發放撫恤年金。”
“這是局座未竟之志,懇請侍從室看在局座兢兢業業十幾年的份上,答應此事。”
莊侍從默默點頭:
“此事,雨農兄過去曾說過,侍從長不會反對。”
莊維宏已經猜到了第三筆錢是什么錢了——但他心中遺憾,這筆錢,他卻不能答應啊!
“第三筆錢,是遣散費。”
張安平嘆了口氣:“于國家政策,我沒有任何異議,但軍統的兒郎,抗戰時期不曾令國家失望過,現在國家既然不需要他們,他們自謀生路是應該的。”
“但畢竟他們為黨國流過血,現在物價一天一個樣,我不想學得了一身特務技能的他們,在離開軍統后衣食無著,我希望遣散費從這筆錢里面出。”
莊維宏神色復雜的看著張安平:
“安平,此事……我不能答應你!”
張安平神色微變:“為什么?這錢,我已經籌得了!用、用忠救軍……籌得了這筆錢!”
說最后一句話的時候,可以清晰的看見張安平臉上的痛意。
莊維宏不敢看張安平。
忠救軍有錢有糧,甚至沒有得到過黨國的扶持,幾乎是張安平一個人將其拉扯起來的。
忠救軍,忠義救國軍!
在張安平的帶領下,這支軍隊無愧他們的名字。
而侍從室一道命令,張安平就砍向了忠救軍,十幾萬人的編制,硬生生的砍成了四萬。
這是張安平的心血,張安平卻拿他們“換錢”了。
“安平,人不患寡而患不均!軍統的遣散費政策被捅出去以后,各路軍閥都以此為借口,對裁軍之事陽奉陰違。”
“可這是我賣忠救軍的錢!”張安平壓抑著憤怒,像是野獸的低聲咆哮。
莊維宏抬頭看著張安平:“侍從長……侍從長也難。”
張安平緊緊的握住了拳頭。
許久后:“沒得商量嗎?”
莊維宏搖頭:“沒得商量。”
張安平失魂落魄,許久后他艱難的起身,渾渾噩噩的走向了會議室的門口,就在莊維宏以為還需要幾次才能說服的時候,張安平卻停住了腳步,轉身,艱難的說:
“明、明天,明天帶人來交接吧。”
說罷,他晃晃悠悠的離開,仿佛喝醉了。
莊維宏遲遲未動。
張安平,就這么答應了?!
他的神色逐漸復雜起來,在沉默了很久很久后,輕聲的囈語:
“黨國……虎賁啊!”
侍從室。
侍從長神色復雜的聽著莊維宏的匯報,在其匯報結束后,嘆道:
“小家伙,應該很……難過吧?”
他見多了黨國官僚的面貌——他們要錢的時候,撒潑打滾,可要是想從他們手里要錢,刀子架在脖子上都不靈。
看看最近這大半年的日偽財產接收就知道了。
可從決定將張安平手上的錢袋子拿回來開始,侍從長就堅信小家伙一定會識大體的上交。
但是,他沒想到會這么的容易!
這么輕而易舉的就上交了。
莊維宏輕聲說:“侍從長,他知道您也難。”
“難,是啊!我也難!”侍從長感慨后又忍不住道:“這小家伙啊,之前做事別這么沖動該多好啊!”
“否則,保密局就是由他執掌了!”
侍從長心里竟然有莫名的愧意。
莊維宏沒吭氣,但心里卻說:
要是張世豪不是這么的感性,他又豈能會因為一句“侍從長也難”,輕而易舉的便將手里的錢袋子上交?
侍從長畢竟是侍從長,很快便將心里的愧意驅逐,他問莊維宏:
“維宏,你覺得讓誰負責遣散費發放合適?”
軍隊裁撤的時候,遣散費都是直接由國民政府財政撥款過去的——生怕慢一點軍閥們借口推辭。
中央軍遣散了極少部分的老弱病殘,但遣散的人數實在不多,只是給了回家的路費而已。
也就是說,國民政府手里沒有專門的遣散費發放機構。
面對這個問題,莊維宏選擇了裝聾作啞。
他知道有人盯著這筆錢呢!
他去找張安平要,是奉命行事,但如果這時候回應侍從長的話,那就只有兩個選擇:
1、公心做事。
但這樣的后果是得罪那些惹不起的家屬。
張安平敢,因為他一片公心,因為他沒有私心,沒有弱點,可莊維宏不敢。
2、順勢舉薦盯著這筆錢的人。
可莊維宏終究是有原則的,他不想幫饕餮。
終究是剛剛見過張安平,他心中有愧。
看莊維宏不語,侍從長皺眉:“沒建議?”
“我心里沒想法。”
侍從長意識到這是莊維宏不愿意接手,便也不強求,道:“你去把興邦喚來。”
軍統,專業的保密機構,有些事保密性超強,哪怕是過百年,人們也不能找到蛛絲馬跡。
但有些事的保密性簡直是……零!
前腳剛決定,后腳就鬧得沸沸揚揚。
比方說現在——張安平昨晚答應將錢袋子上交,今天,整個軍統局本部就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了。
“這家伙,真交啊!”
毛仁鳳只覺得牙疼,他不可思議的對明樓道:“這么一大筆錢,他竟然真的交?我真想剖開他的腦袋看看他腦子里裝的是什么東西!”
“這么多錢,他竟然就這么交了?!”
毛仁鳳還等著看戲呢,他認為張安平不會輕易的交錢,到時候必然會引起侍從長的不滿。
可誰想得到他這么輕松的交了!
唯一的聽眾明樓弱弱的表示:
俺也一樣。
“嘖,”毛仁鳳嘖了一聲,嘆道:“要是沒有跟他有利益之爭,我是真不想跟他做對手啊!”
“總感覺自己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奸臣似的。”
面對毛仁鳳的自黑,明樓立刻道:
“局座這是妄自菲薄了——他張安平也不是完人!我更傾向于他是審時度勢,知道硬撐著沒什么好處,索性一開始就上交,如此還能獲得更深的信任。”
這話,有道理嗎?
但別說明樓了,毛仁鳳都不信。
“說的對!這混蛋滿腦子的算計,必然是早早的權衡利弊后的決定!”
信不信不重要,但必須不能失了道德高地。
“既然他有算計,那我就亂他的算計——”毛仁鳳的臉上浮現了一抹陰狠:
“明樓,你安排一下,放出風聲——”
毛仁鳳陰惻惻的道:“就說張安平之前畫出的大餅,其實是為了整編方便。”
“現在整編方案確定了,要裁撤的人員確定了,他就食言而肥了!”
“這件事,做的隱晦些。”
明樓眼前一亮:
“主任放心吧,我不會留下手尾的!”
還是軍統局本部。
“聽說了嗎?侍從室那邊收了張長官的錢袋子。”
“聽說了——張長官這個人吧,怎么說,誒……”
一聲嘆息幽深異常。
“這個……會不會影響到我們的遣散費?”
“應該不會吧?遣散費的標準已經下發了,不管誰接手,我們的遣散費總不至于被貪吧?再說了,張長官是上交了錢袋子,但他不可能不盯著我們的遣散費吧?”
“有道理,有張長官給我們撐腰,我就不信有人敢對我們的遣散費動手動腳!”
“我覺得不一定……黨國官僚的尿性,你們難道還不知道嗎?”
“他們是膽子大,可張長官手里的刀難道就不鋒利?”
“鋒利?各位,別忘了咱們老板已經走了,沒有人再為張長官遮風擋雨了!”
這句話讓聚集的一眾軍統特工無言以對。
“我覺得……不至于,不至于。咱們這群苦哈哈的這點遣散費才幾個錢?他們,不至于吧?”
“真的不好說——我剛聽到風聲,有人說張長官之前是在畫大餅,是為了讓整編順利,現在整編方案定下了,名單也敲定,餅自然就可以……”
“不信!我不信張長官是這樣的人!”
“我也不信!張長官會畫餅?你以為張長官是那位……局座啊!”
一時間,特工們爭論了起來,盡管一直有人在唱反調,可唱反調的人心里,又豈能沒有一丁點奢求?
現在時局混亂,他們被軍統拋棄,他們又豈能不希望軍統多補償一些生存之資?
“別說話——來了!人來了!”
一聲輕斥讓爭論的眾人立刻鴉雀無聲,順著窗戶向外看去,他們看到侍從室的莊侍從帶著一人從汽車上下來,步履輕快的走向了本部大樓。
一時間,軍統局本部內的特工齊刷刷的凝視著這一行人,不少人的目光中出現了祈求:
不要黑我們的遣散費。
莊宏偉帶著人進入了局本部大樓后,徑直來到了張安平的辦公室,張安平也沒有端著,早早的就在半道迎接,算是給足了莊宏偉面子。
三人進入辦公室后,莊宏偉便介紹其身邊的“青年才俊”:
“蔣興邦,他將暫時擔任軍事統計局特別經濟處處長——由他負責遣散費發放事宜。”
“興邦,這位便是張長官。”
張安平審視著莊宏偉帶來這位“青年才俊”。
蔣興邦則主動問候:
“張長官好,興邦年少,還請張長官多多提點。”
態度很誠懇,沒有因為特殊的姓而盛氣凌人。
張安平收回審視的目光,聲音略低沉道:
“遣散費就按照國府標準發放,但我希望可以用美元,如何?”
莊維宏不答,目光望向了蔣興邦,蔣興邦毫不猶豫的回答:
“這是應有之意!職部定不會壞了張長官的仁義。”
張安平微微點頭,喚來鄭翊:
“安排蔣中校跟財務做個交接,款子,就全權由蔣中校負責。”
鄭翊扭頭看了眼這位青年才俊后,回答:“是。”
鄭翊帶著蔣興邦離開后,辦公室內陷入了沉默——之前蔣興邦在,張安平給足了莊維宏面子,但蔣興邦一走,張安平就不搭理莊維宏了。
莊維宏自然知道張安平氣還未消,便主動道:
“安平,雨農的葬禮時間定下了嗎?治喪委員會一直沒有將日子報上來。此事,侍從長……很關心!”
一直沒有報上來嗎?
張安平沉默片刻后問:
“莊侍從,侍從室究竟是什么章程?”
“何意?”
“身后名!”
國人自古以來就對身后之名非常的重視。
戴春風權勢滔天,但他的銓敘軍銜卻一直是少將,當然,職銜是中將。
“你有什么要求?”
張安平毫不猶豫的出聲:“追認二級將。(上)”
莊侍從為難的搖頭:“這辦不到。”
抗戰結束后,國民政府的特級將就一人,一、二級將(上)也就區區五十多人,這還包括追晉。
戴春風真正的軍銜是少將,且他還是特務體系的負責人之一,按照侍從長多次露出的意思,想要追認二級將,根本不可能。
張安平咬牙道:“局座于黨國有功,有大功!”
“安平,特務體系有別于軍隊體系,而且雨農過去是少將的實銜,絕對不可能追晉為二級將(上)。”
張安平死死的看著莊宏偉,莊宏偉則毫不心虛的跟張安平對視。
見張安平絲毫不退,莊宏偉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方案:“你的實銜晉一級。”
張安平現在雖然穿的是將官服,但實際上他的實銜(銓敘軍銜)不過是上校,之所以能穿將官服,是因為他的職銜。
其實這不是補償,根據侍從室對未來保密局的規劃,張安平晉銜是板上釘釘的事——侍從長一直傾向于扶正張安平。
這一點,張安平閉著眼睛都能猜到,因此對莊宏偉提出的折中方案,連回答都懶得說。
見張安平如此,莊宏偉想了想,又改口:
“戴善武,晉級少將。”
戴善武夠晉級少將嗎?
差了十萬八千里!
但作為對戴春風的補償,讓他晉級少將,這反而簡單。
張安平緩聲道:
“好。”
莊宏偉看著張安平答應下來,心中感慨,都到這個時候了,張安平還在為戴家謀利益。
戴春風沒有白白信任他啊!
“你,以后多為自己考慮,你的地位水漲船高了,戴家,也是受益的。”
莊宏偉終究是忍不住提點了張安平一句。
張安平不好權,這已經是公認的了——而一個不好權的特務頭子,其實并不是一個好的特務頭子。
這是莊宏偉隱晦的提醒。
張安平似是明白了過來,目光中的冷意散去了不少,微微的點了點頭。
兩人又交流一陣后,莊宏偉提出告辭,張安平想了想,決定將莊宏偉送出去,這態度讓莊宏偉不由心說:
孺子可教。
將莊宏偉送到了院子里,就在莊宏偉上車的時候,兩輛轎車開了進來,徑直的停在了距離張安平不到一米的位置,面對著這種挑釁的行為,張安平一語不發,冷漠的注視,未作出任何規避動作。
這一幕讓才上車的莊宏偉神色冷峻下來。
“等等!”
他制止了司機,目光冰冷的看著來車。
他倒是要看看,誰這么的膽大。
帶著惡意的兩輛汽車車門打開,多名身著中山服的特務從車上下來,隨后才下來了一位令人意想不到的“惡客”。
葉修峰!
張安平目光冰冷的看著葉修峰,冰冷的目光讓中統的特務們本能的后退了一步。但葉修峰卻不為所動,含笑的走到了張安平面前。
“張副局長,別來無恙。”
張安平冷冷的看著葉修峰,一語不發。
“張副局長,非常抱歉冒昧打擾你,但職責所限,還請張長官諒解。”
面對葉修峰文縐縐的話,張安平的回復極其的干脆直接:
“放!”
葉修峰面色一黑,借著扶眼鏡的動作掩飾了流露的怒意,控制情緒后,他沉聲道:
“張副局長,有件事需要對張副局長進行詢問調查,麻煩你跟我走一趟。”
“還請張副局長配合。”
葉修峰說完后,直視著張安平,等待張安平的回答。
這時候他身后的“馬仔”應該跨前一步進行威逼了,但身后卻沒有動靜,葉修峰等了幾秒后,本想回頭看看這幾個蠢貨在干嘛,可擔心回頭會掉氣勢,遂用目光搜尋,借助軍統局本部大樓的一塊玻璃看向后面。
這一看差點把他氣死——自己帶過來的行動處的六個有名的兇人,竟然全都向后退了好幾步!
不進反退!
要說這幾個中統兇人也是冤枉,葉修峰帶他們來之前,問的是:
去軍統抓人,敢不敢?
當然敢!
跟著局長,啥不敢?
可尼瑪沒說抓的是張世豪啊!
這不是摸老虎的屁股、捅獅子的菊花、脖子伸到豹子嘴邊嗎?
他們是兇人,不是憨人啊。
葉修峰只得將氣勢擺足——他現在是有張安平的把柄,是非常期待張安平鬧出幺蛾子。
看著葉修峰,張安平在沉默了一陣后,突然間大笑了起來。
“中統,當真是……出息了!”
“既然要抓我,那就……抓!”
張安平伸出雙手,似笑非笑的看著葉修峰,示意他給自己上手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