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師或許只是為了報復董越,但這卦確實是神算。
畢竟每個卜師的基本技能就是玩龜甲錢卦,想搖什么卦就能搖什么卦。
董越以為卜師身份低微,打了也白打。
可是對于牛輔而言,卜師既是他的家臣又是他的朋友。
董越雖然是董太后的族人,但對牛輔而言算個啥?
這就像是劉琰跑到劉備家里去毆打諸葛亮,牛輔可不覺得砍死董越有什么錯。
董越被殺,董太后當然很不滿,便讓人斥責牛輔——也僅僅只敢斥責而已,總要做個樣子,維護一下太后家里的尊嚴。
但問題是,在牛輔看來,董太后這個董,屬于“外董”。
董卓和董太后又不是真親戚,董太后家族雖然也姓董,但對董卓的親族而言卻屬于外人。
真要論起來,董太后的族人就是來要飯的,他們又沒出過力。
“外害內”嘛,在牛輔看來,既是董太后和王允有意加害董卓親族,也是有人勾結匈奴外敵掀起內亂。
董太后讓人斥責,反倒惹怒了牛輔,牛輔索性扣下了董太后和百官,聲稱要先糾察百官中有沒有漢奸。
漢奸這個詞還是牛輔剛學的,他在成皋也收到了青州發來的昭告文書。
雖然以牛輔的政治水平,還體會不到英烈祠的作用,但對待漢奸的“見即可誅”他覺得很對胃口。
再說,只要是漢人,又怎能忘了霍驃姚呢……
昭告文書是尚書臺以天子名義發的正式政策,而且英烈祠的事是政策中檔次最高的‘祀事’。
殺漢奸那就是奉天子旨意行事,董太后說話也不好使。
結果王允和王柔兩個重點懷疑對象被牛輔率軍包圍了,董越也被栽了個‘疑是漢奸’的名頭。
王允躲在王柔軍營里不敢出來,只好求助于董旻。
董旻是董卓的弟弟,算是牛輔的長輩,是此時唯一能約束牛輔的人。
于是董旻去勸牛輔:“殺董越倒是無妨,但我等若因此與太皇太后相殺,只怕司空也不好辦……如今去臨淄迎奉天子確實是最好的機會,何必因董越而誤了大事呢?”
董越是董太后那邊的族人,董旻和董璜當然不在乎他死不死。
但董旻沒資格命令牛輔做任何事,只能靠親情勸。
如果以劉備那邊作對比,董旻就像簡雍,牛輔就像關羽,地位相當,但管的事兒不同。
軍事上牛輔是有決策權的,只需要聽董卓一個人的命令。
“我等做事,為何要聽王允安排?”
牛輔對董旻說道:“岳父大人可沒讓我等送太皇太后去臨淄。我等若是惡了劉備,將來劉備回軍,報復的是誰?岳父大人不在此地啊,我等耗費兵力得罪劉備,就算迎回天子,對我等又有何好處?”
——雖然牛輔的政治智慧有限,一般只考慮眼前利益,但現在,這眼前利益反而是考慮對了的。
王允認為董太后和董卓的親族都有迎回劉協的共同訴求,這是沒錯的,董旻和董璜確實都愿意去臨淄。
但如果董卓本人在此,王允肯定是不會這么設計的……
正常情況下,牛輔確實也愿意聽董旻的話。
但卜師的卦象提醒了牛輔——去臨淄接天子,這么大的事,那是有主客內外之分的。
誰是主,誰是客?
董太后被王允忽悠,董越也是受王允指使來的,現在主導此事的是王允,而且王允有董太后接孫兒這個名義。
偏偏董卓又沒在。
這時候去臨淄,在牛輔看來就是一種裹挾,也就是他理解的“外害內”,是為了裹挾自己的兵力。
王允,董太后的族人,以及各路官員,這些外人,想用董卓的部隊去招惹劉備。
就算真的能順利迎回天子,那也是董太后的親族和王允得勢。
等劉備回過頭來,挨揍的卻是董卓的部隊,而且牛輔肯定是第一個挨揍的……說不定董卓都得揍他。
下令的是董太后,推動此事的是王允,百官支持的也是王允。
冒了這個風險,牛輔自己能得到什么?
牛輔的利益依賴的是董卓,可董卓現在不在這兒。
又要冒風險挨劉備的揍,又落不到好處,那不就是純給人當炮灰么?
不是牛輔不想迎回天子,而是不應該在董太后和王允的指揮下去迎天子。
能對牛輔發號施令的只有董卓,董太后不好使。
殺董越既有迷信因素,也有態度因素。
“對啊!仲兄不在,若董太后去了臨淄,那我等豈非給他人做嫁衣!需得先收編各家部曲,將此事回報仲兄,請仲兄決定才是。”
董旻恍然大悟:“王允此人心懷鬼胎,挑掇太皇太后去青州,是利用我等……匈奴暴亂必與太原王氏有關,此獠當誅!”
這就對了,不能受董太后裹挾,也不能受王允的指揮調度,董卓才是老板。
很多事就是這樣,一個突發的事件提醒,就能讓原本沒想明白的人也恍然大悟。
牛輔或許只是歪打正著,未必是真想清楚了。
但董旻現在倒是真明白了。
王允的計劃已經瀕臨破產了,但還有一線機會。
向董卓回報是需要時間的,牛輔打算帶隊回雒陽。
但王允執意不走,兩邊開始僵持。
董旻和董璜進了牛輔軍中,一萬五千大部隊將王允和董太后圍住了。
王允這邊,護匈奴中郎將王柔手里只有三千人馬,單論兵力當然是頂不住牛輔的。
但百官加上家屬隨從人數近兩萬,牛輔也不能輕易動手。
與此同時,皇甫嵩調轉方向,向西溜走了——他沒去抵擋郭太。
皇甫嵩可不是那種舍己為人的大俠,他答應出兵抵擋郭太,本來就是為了搞點人手,而且這些人手也只是他用來殿后保命用的。
皇甫嵩手里有兩千八百人,除了他的舊部七百多人之外,其它兩千都是百官湊出來的。
從雒陽夏門出去后,皇甫嵩把那兩千人丟在雒陽城北布防,并且在防區上打起了自己的車騎將軍旗幟。
然后帶著兒子和自家舊部向西過了函谷關,逃往北地郡老家。
皇甫酈當時還有點不安:“父親,舍棄同袍,恐身后無德啊……”
但皇甫嵩表示:“吾兒,你的命才是為父之德。白波黃巾不會放過我皇甫氏,你我若不走,必死于此。”
這是實話,皇甫嵩沒搞什么別的算計,也沒想冒任何風險,任何一個父親考慮的都是孩子的命。
按說皇甫嵩帶著本部精兵跑了,雒陽其實已經沒什么防御了。
但皇甫嵩把旗幟儀仗和兩千雜牌軍留在雒陽城北,其實也是起到了作用的。
雒陽周邊人口確實很多,但雒陽城內其實沒多少普通百姓,大部分都是官員的門客仆從,已經跟隨百官去了鞏縣。
即便與這些官員不相干的人,見了大規模官員出城,大多也會跑,畢竟誰都不傻。
楊彪在雒陽還是干了些正事的,他組織了人群,并且一直開著城門,沒有讓逃離的人形成混亂。
這種大開九門井井有條的動靜,把正在小平津搞糧食的郭太整懵了——斥候回報說有數萬人出城,還見到了皇甫嵩的旗幟出現在雒陽城北軍營。
郭太以為雒陽全面動員了……
畢竟他還沒攻打雒陽就有那么多人有秩序的出城,看起來可能是雒陽朝廷故意讓大多數人離開。
門都不關,想來是雒陽有必勝的把握?
又聽聞皇甫嵩已經出城迎擊……
郭太以為要打一場大仗,便極其小心的采取了守勢,并不斷派人催促留在河東、河內等地的人趕緊過河增援。
皇甫嵩的威名對黃巾而言確實是挺有用的。
雖然白波黃巾恨皇甫嵩,但確實也怕皇甫嵩。
郭太小心謹慎的退到了黃河邊上等待援軍,打算讓匈奴人過來增援。
此時,孟津北岸,河陽。
楊奉收到了郭太的催促,正在猶豫要不要渡河。
楊奉暗中與張燕和徐晃聯系的事兒并沒有被郭太發現,畢竟只是在黑山“失了手”,但至少楊奉表現得很服從。
此時,突然有個白波黃巾打扮的人找到了楊奉。
這是張琰,張白騎。
楊奉是認識張白騎的,但差點沒認出來……張白騎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就是白波軍的小卒。
“楊校尉,賈尚書讓我來此傳信,欲送你一場大功。”
張白騎之前在黑山待過,本身又是司隸人,還跟著賈詡一起在雒陽混了很久,環境和人面都熟。
楊奉收到信展開一看,神情猛的緊張起來:“文和先生欲挾於夫羅之子?此事怕是不好辦啊……”
張白騎指了指那封信:“放心,不是讓你去,這事也不需要成功。楊校尉只要給我指點位置,給於夫羅傳報軍情即可,只要能接近於夫羅,其它的事就是我的事了。”
楊奉看著信,點了點頭:“好……文和先生可還有別的吩咐?”
張白騎點頭:“有。請楊校尉和於夫羅的本族攣鞮氏發生些摩擦……如果白波軍郭太追究,楊校尉可以迅速向西赴陜縣,賈尚書與董將軍會庇護楊校尉。”
楊奉立刻照著賈詡的信編了份軍情,讓張白騎送給於夫羅。
楊奉這個臥底作用挺大。
他既知道郭太想要什么,也知道於夫羅想要什么。
白波黃巾的路線是流寇路線,也就是不斷裹挾民眾,收編部隊,滾雪球,直到覆滅大漢。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這口號到了現在已經是另一碼事了,白波軍畢竟是黃巾,他們若想成功,只能一路殺到底。
白波軍與匈奴,在并州、河東、河內這些地方確實能這么合作,短期內兩軍有共同的訴求,就是流寇裹挾劫掠。
但是,白波軍可以裹挾壯大,匈奴卻不行。
匈奴可以裹挾漢人,但卻沒法因此壯大,反而會裹挾出很大的負擔。
任何匈奴人都有自知之明,他們是沒法煽動草民的——大漢的黔首比貴族更敵視胡人,騙都不好騙。
在取得了并州與河東河內之后,郭太與匈奴的訴求,其實已經不一樣了。
如果郭太還想讓匈奴人與他合作,那就必須挾制於夫羅。
而於夫羅也必然會產生新的想法,不會再與郭太一樣裹挾。
意識形態不同了,這就是離間的機會。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郭太表現出試圖控制於夫羅的行為,再產生一點點摩擦,這離間就很容易成功。
於夫羅其實也是有追求的。
中平五年(188),由于南匈奴多次出兵幫助大漢打仗,南匈奴各部不滿,害怕繼續征調兵源,于是發動叛亂殺死了羌渠單于,擁立須卜骨都侯為新單于。
於夫羅當時入京晉見靈帝劉宏,請求大漢發兵幫他復國,但正趕上靈帝病危,雒陽一大堆破事,於夫羅的請求沒能得到處理。
于是於夫羅只能自封單于,到處尋找同盟。
當時袁紹也在用何進的名頭到處招攬幫手,於夫羅去與袁紹尋求合作,并在袁紹幫助下求娶了宗室女為妻。
此后於夫羅便讓兒子以宗室女為母親,并用了漢名,稱隨母姓,也就是劉豹。
劉豹當然不是宗室女生的,那時候劉豹已經八歲了。
讓劉豹姓劉,這實際上是純粹的攀附,劉豹本名叫攣鞮伊烏氏,攣鞮是姓,伊烏氏就是豹。
不久劉宏去世,袁紹禍亂雒陽被擊退,組建聯軍也快速被劉備擊破。
於夫羅當時沒有南下幫助袁紹,因為那時立須卜骨都侯也病逝了,匈奴單于之位空缺,於夫羅試圖歸國繼位,卻被各部匈奴一起拒絕。
匈奴有很多部族,實際上也是家族,其形制和大漢的世家望族很相似。
於夫羅姓攣鞮,這是單于族姓。
此外還有呼延、蘭、須卜、丘林等姓,加上攣鞮部,這五部是匈奴的核心貴族,首領常被稱為‘老王’。
於夫羅只能得到攣鞮部的支持,各部老王沒人稱單于,但也不讓於夫羅歸國擔任單于,畢竟他們弄死了於夫羅的親爹。
而且,頭上沒單于,沒人約束,各部老王自理匈奴反而舒坦些。
於夫羅只得繼續駐留河東一帶再次尋找盟友,這次他找上的是白波軍郭太。
郭太當時也需要盟友,相互合作在河東求存,這才避免了於夫羅被匈奴各部弄死。
王允入朝后,舉薦族兄王柔擔任護匈奴中郎將,這當然也是為了從匈奴募兵。
但同樣的,王柔沒法從各部老王那里得到支持,只有於夫羅愿意再獲取一個盟友,于是又和太原王家勾搭上了。
在太原王氏與白波軍支持下,於夫羅在這幾年相繼擺平了匈奴各部,逐一干掉了四個老王,重新統治了匈奴。
但拿了別人的資助,當然是有代價的。
接連的用兵與內斗,導致匈奴內部貧苦不堪,而太原王氏卻基本全面把持了匈奴人手里的資源和商業渠道,甚至能主導匈奴各部的行動。
隨后董卓抄劉備的作業,以軍隊執政,搞全面征稅,將稅收提高到了兩成。
牛輔的部隊在并州收稅比較積極,太原王家也被征稅,白波軍不敢露頭,再加上極端氣候導致匈奴人難以過活。
——牛輔的手下征稅的時候當然會順帶打劫的,王家損失挺大。
于是幾家一合計,便聯手起兵,一起把牛輔的部曲趕出了并州。
王允得到并州的消息,便打算借此機會搞一波大的,挑撥董太后去青州迎接天子。
但王柔能控制的匈奴部隊有限,而且白波軍可認不得王允。
再加上遇上了牛輔這個蠻橫不講理的,王允現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於夫羅身上。
為了給於夫羅更大的動力,王允的信上說:“期貴部擊破牛輔,掌控京畿……若迎奉天子,君當列朝為公。”
于是正在河內的於夫羅,幾乎在同時收到了三份內容相似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