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
稷山。
大漢軍事學院在此擴建。
稷山位于臨淄西南,臨淄的西南門就是稷門,稷下學宮就在稷門外。
原本的軍事學院也位于稷山下,與稷下學宮是相連的。
這次擴建,劉備打算把整個稷山全給用上。
除了‘大漢軍學’這個正常招牌,劉備還特意寫了‘大漢皇家軍事學院’這個俗語全名。
當然,目前學院還沒有重新掛牌,因為這事是必須大辦的。
有些流程可以簡化,很多無用的繁瑣步驟也可以縮減,但軍事學院是必須隆重造勢的。
稷山也是舉辦秋社的地方,畢竟秋社祭的就是土地和后稷。
這也是劉備讓所有主官回臨淄參加秋社的原因。
規模要大,儀式要重,要讓治下所有人都知道大漢軍事學院的地位,要讓兵士和庶民都心生向往。
眼下各地的官員將領還沒回來,劉備正親自帶人布置稷山上的祭臺。
趙云上山來報:“主君,士仁和管申皆已在山下了。”
劉備沒有讓人抓捕士仁,只是讓左沅快馬傳了令,士仁是自己趕來的。
畢竟是家臣,還是聽話的。
劉備朝山下看了一眼:“君義知罪了嗎?”
“他見過左阿姊了,隨后便找了管申一起來見主君,想來是知罪的。”
趙云點頭:“云不為他求情,但君義家中部曲頗多,又監著馬政……”
“先讓他上山扛石頭,此處要修高臺石梯。”
劉備明白趙云的意思,士仁死不死的沒關系,但處置士仁不能動靜太大。
既然士仁自己來了,劉備就不會公開審他的罪了,得關起門來自己處置。
公開論家臣之罪會損害劉備自己家的形象,容易導致其他人對劉備的部曲失去信任。
所謂家丑不可外揚,在外人面前是不能損害家人名譽的,如果家人身上有了污名,那在外人眼里就是‘那家人都不是好東西’,會使全家名譽受損。
這就像一桌菜,如果發現某道菜出了問題,比如有條蟲子,最好的方式是廚師自己把那盤菜趕緊扔了,別告訴其他人。
若是被食客看見,那桌上的所有菜都沒人愿意吃了。
就像簡雍說的——如果讓簡雍去查,那就是袁術董卓孫堅之類的外人干的……
士仁上了山,見了劉備之后明顯極為緊張。
管申倒是相對比較淡定,但在趙云面前有些戰戰兢兢——當初在東萊的時候他差點被趙云干掉,估計有陰影。
“君義,去把那石頭扛起來……”
劉備看了士仁一眼,指了指旁邊的一堆巨石。
那是用來修臺階的條石,每塊怎么也得有二百斤。
待士仁扛起一塊大條石,劉備又指了指一處山崖邊上的斜坡,示意士仁站到那兒。
但隨后劉備沒再搭理士仁,而是轉頭看向管申:“你與應劭相識?”
“是……應劭任職營陵令時便與卑職打過交道,那時他想做海路生意,但此人素來自以門第為傲,對我等海商頗為輕視……卑職便沒與其合作。”
管申老老實實答道。
“那你的人為何會與應劭攪在一起?城南驛站的驛丞是你門下吧?”
管申并不是劉備的家臣,劉備也就沒讓他干苦力,只是問話。
“臨淄南驛的驛丞本是應劭在營陵時的屬吏,應劭辭官后,這些人沒了去處,關將軍平定營陵時他們便投了卑職。”
管申也不等劉備繼續問,主動說起了始末:“應劭說是能在遼東采買駿馬、藥材、獵鷹等名貴之物。卑職雖然不喜此人,但沒必要和錢過不去,買賣還是要做的……”
這事兒其實不是什么很特別的陰謀。
一開始,應劭想通過劉協做官,想了不少辦法,比如進貢。
但臨淄沒有少府,應劭沒有進貢渠道,于是便找了曹嵩。
曹嵩以為應劭是為了求官,正好曹嵩也有意借著左沅清洗青州士族的機會,試圖舉薦一些名士到劉協身邊和劉備的寒門策試體系打擂臺,與應劭也算是一拍即合。
不過,應劭想要的不只是求官,他把一份偽詔送進了宮里。
這偽詔其實就是給劉協栽贓,如果應劭能在劉協身邊做官,搞一出‘奉詔討賊’,就會變成‘劉協發衣帶血詔討伐劉備’。
那劉備就真成漢賊了。
這事對于應劭而言當然極其危險,必須先找個跑路的渠道,還要找個能在臨淄布置人手的合作對象。
城南驛站的驛丞是應劭的故吏,目前又依附于管申,知道士仁在和管申合伙做生意,就建議應劭去找管申和士仁。
應劭本就認識管申,跑路找管申當然是最合適的,隨后通過管申又找到了士仁。
士仁雖然大多數時候在平原,但各郡都有士仁的私兵,而且士仁掌管馬政,這正是能隨時組織起部隊的合作對象。
應劭對士仁編了一套說辭,說是天子因申池射獵之事,對劉備心懷不滿,并以血書下詔令天下英雄討伐劉備,還說這血詔是下給他和曹嵩的。
應劭給士仁送了不少禮物,說自己和曹太尉有意奉詔舉義,但曹家人很難離開青州,希望士仁能幫忙弄些人手,以便出了事之后與管申的人一同把曹家送出去。
同時,應劭說此事若被發現,很可能被劉備追殺,希望士仁到時候能幫忙給條活路,為此可以把遼東海貿商路送給士仁,曹嵩的財產也可以全部贈給士仁。
這是謊言,但這個謊言顯得很真實,在外人看來是應該有這回事的,申池射獵的結果大家都知道。
士仁不需要‘奉詔討賊’,只是做筆買賣。
青州東萊與遼東半島之間,有一條被稱為“傍海道”的海路,航程很短,且大部分時候都能看到海岸線,這條海路管申是很熟的。
遼東駿馬以及人參、虎皮等特產運到中原就是上百倍的利潤,士仁本就在和管申搞海貿,正愁自己沒渠道。
而且士仁養馬需要遼東駿馬作為種馬,在暴利誘惑下,便答應幫應劭安排人手。
士仁其實是樂意見到劉協與劉備翻臉的,什么血書密詔之類的無所謂,士仁巴不得劉備趕緊把劉協鎖在宮里當蓋章機器。
應劭和曹家要離開青州奉詔討賊也沒關系,士仁其實對劉備很有信心,而且士仁只是想拿到商路和曹家的財富——錢到手之后立刻翻臉剿滅應劭也是可以的啊。
但應劭的謊言當天就露餡了。
貂蟬舉告應劭,劉備派趙云捉拿,趙云的部曲通告了本部家臣配合抓人。
士仁當時剛和應劭見面沒多久,正在安排人手,還沒來得及回平原,也是收到了消息的。
得知是趙云在抓捕應劭,士仁知道應劭肯定跑不掉,便立刻安排了私兵殺應劭以及驛丞滅口……要是應劭活著被抓,士仁就得被視為內奸了。
聽完此事始末,劉備轉頭看了士仁一眼,見士仁汗流浹背的還是扛著石頭,已經站得搖搖欲墜,但還是不敢放下。
“想做貿易,想獲暴利,為何不找我呢?”
劉備走到士仁面前,伸手拍了拍士仁扛著的石頭:“壓著巨石,站在陡崖,累不累?”
士仁不敢開口說話,他腿都在打晃了。
“君義,你曾為大漢對抗異族……我不殺你。”
劉備又拍了拍那石頭:“你既然那么想要遼東的海貿……那就去遼東屬國吧,去平定東胡和三韓,那些異族,隨你怎么殺。”
“主……主君……”
士仁已經堅持不住了,扛著巨石站在斜坡上本就難以堅持,別說拍幾下,就算是輕輕碰一下都受不了的。
要維持平衡,又不敢動,更不敢讓石頭落下來。
士仁心里知道,若石頭落地,人頭就會落地……
劉備拍的這兩掌,給士仁的苦頭,比打一百軍棍還難忍,甚至叫都叫不出來。
“放下吧……”
劉備揮了揮手:“把部曲交給子龍,你自去遼東。若你能宣威海外,或許還能有重回大漢的一天。”
“……唯。”
士仁慢慢放下條石,伏在地上久久無法起身。
回到臨淄后,劉備發了一份討伐陳王劉寵的詔令。
其實就是編了一個公開版本的事件通告發往各地,把這事栽給了劉寵。
詔令稱劉寵派應劭到臨淄作亂,試圖謀害天子,導致天子在射獵時受傷。
事發后,應劭挾持曹嵩出逃,殘殺驛站官吏十余人,隨后應劭被射殺,算是繩之以法。
但曹嵩年邁體弱,受應劭挾持時不幸喪命。
朝廷對故太尉曹嵩之死表示遺憾,以上公之禮致哀,并對劉寵和應劭的惡劣行徑表示嚴厲譴責……
官方通告嘛,大家都懂的,劉備沒把事情推到臨時工頭上,已經算是很厚道了。
半個月后,官方通告發到了譙郡,曹昂也回到了譙郡將曹嵩下葬。
曹操殺了汝南應家全族,雞犬不留。
同時,劉寵死了。
袁術去找劉寵借糧,劉寵不肯,還把袁術趕出了陳郡。
此后不久,張闿以避禍投奔的名義帶著一票人去了陳郡,并在陳縣突然發難,殺死了劉寵與其國相駱俊。
這次,張闿沒有再隱藏身份,因為他旋即就被袁術私自任命為討虜校尉。
袁術率部進了陳郡大肆劫掠,但立刻被陳郡軍民圍攻,不得已又退了出來,退往了淮南。
初平三年,九月初八。
稷山秋社。
劉備治下各郡縣主官,以及各部軍司馬以上的將領全都回了臨淄。
在初一的大朝會上,劉備已被拜為衛將軍,昌國侯。
左沅受封昌國君。
昌國是齊郡下屬的縣,最早是韓王信的侯國,離臨淄很近,就在稷山南部。
這次,劉備的封爵不在幽州老家了。
劉備遷衛將軍是理所應當的事兒。
左沅多次平亂,因功封君也無可質疑。
大漢的衛將軍是個很特殊的將軍位,這是京師宿衛統帥,且任此職者都會被視為“天下總監軍”。
賈詡所說的名正言順,就是這個原因。
劉備的本部家臣皆有欣喜之意,劉備升遷就等于他們升遷。
但升官不是這次秋社的主題。
主題是讓所有軍將入學大漢軍事學院。
劉備是少師,替天子建學府是理所應當的事兒,各部軍將到軍事學院‘進修’也是應該的。
事務繁忙沒空上課也沒關系,輪流進修嘛,反正先報名入學再說。
做劉備的學生,那就是與天子同門。
這事各軍將是沒法拒絕的,誰要是反對,那就是立場問題了。
稷山的祭臺,既是揭幕式的儀仗臺,也是學院以后的點將臺。
此時,祭臺已經被建成了五丈高臺,以青石壘砌,整齊且厚重。
高臺兩側的石階也都是青石鋪就。
臺前有一面巨大的懸旗,不是常規的豎立旗桿,而是橫桿懸垂,從高臺一直懸到臺下。
此旗尺寸超過四丈,遠超所有旗幟,旗上只有一個‘漢’字,字周圍環繞著二十八宿星圖。
臺下是校場,其中立了一座嶄新的巨碑,這是記功碑,碑上目前沒刻字,唯有基座刻滿了軍法條律。
碑前有奪旗鐘,立下殊勛者可敲響此鐘,其聲足以傳遍臨淄城。
若有鐘響,記功碑上就會刻名。
其實軍事學院還沒有完全擴建完成,這里沒有大殿,沒有屋舍,只校場周圍有巨鼓金鑼和無數旌旗。
但大門是建好了的。
門兩側有兩塊巨石。
右邊的礪劍石刻著‘入皆同袍,忘其私名’。
左邊的斷爭石刻著‘出皆同澤,天下一心’。
卯時。
手持長刀的近衛排成了整齊的隊列,站到了校場四周。
沒有禮樂,沒有喧嘩。
唯有風吹過旌旗時發出的獵獵之聲。
場邊那排丈余高的牛皮戰鼓也靜默著,但已有鼓手持起了大錘。
各部將領沿甬道走到大門前,看著‘天下一心’的巨石,也看著門內的近衛,全都不敢出聲。
即便徐榮、張遼、徐晃等戰功赫赫之將,此刻也保持了緘默。
沉悶的鼓聲響起。
劉備帶著部曲列隊走來。
其實劉備只帶了從各部選出的八百人,關羽張飛趙云田豫卞秉等各自都只帶著百余人。
但裝備和行動都太整齊,以至于八百甲士走出了超過八千人的效果。
全身玄甲的兵士腳步跟著鼓點,裙甲撞擊出沉重的悶響,皮靴落地整齊如一,仿佛大地的心跳。
點將臺上,一桿三丈高的玄色大纛悄然矗立,銀線繡出巨大的‘劉’字。
甲士們在臺下列隊,排成了方陣站定不動,整齊得像是一個人,襯得旁邊的其它軍將全都像草臺班子一樣。
劉備一步步走上高臺。
除了鼓聲,沒有別的聲音,也沒人發出指令。
當劉備站到點將臺中間,鼓聲停了。
場面變得異常安靜,壓迫感宛如實質。
在臺上沉默了一會后,劉備終于開口說話了:“諸君……你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出自不同的門庭,有著不同的境遇,奔著不同的前程……”
“但今日進了此門……便同為大漢將軍!”
“入得此門,皆是同袍!出得此門,皆是同澤!”
“你們將有同樣的身份,同樣的背景,守同樣的軍法,論同樣的功勛,遵同樣的將令……聽同一個聲音!”
“……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