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進帶著些許疑惑離開了酒舍。
他本來打算去官倉談談買糧之事,但此時既然有可能多換一倍的大錢,買糧自然也就得先擱下。
這年頭買糧可不是只買糧食就行,運送、人手、安全防務等一系列工作都得考慮,要不然也不會出動程昱和樂進一起來,而且還帶了足足三千人和八百輛車。
買五萬斛糧和十萬斛糧,差別是很大的。
若是五萬斛粟,以他們帶來的八百輛馬車能運走一大半,這些是軍用輜重車,馬車的最大載荷是一車五十斛糧食(一斛粟米大概13千克)。
民夫可以攜帶一部分,并負責駑馬草料,五萬斛糧食是可以一次性運走的。
但如果要買十萬斛粟,輜重車就得加倍。
這種輜重車用牛或駑馬拉載都行,但最好用牛,牛車載重能力更強,耐力也更好。
如果是牛車,載荷能到八十斛。
但他們沒有牛車。
由于劉備搜刮了大量耕牛,眼下中原各州牛是沒有價格的。
曹操目前也不敢大量征用耕牛。
兗豫兩州民間基本沒有自耕農了,牛都在豪門手里。曹操剛殺了邊讓全家,和陳留等地豪門的關系稍微有點緊張,不能再損害各大家族的利益了。
而青州目前不缺牛,各官屯也愿意賣牛,但大部分牛都在劉備手里,每頭健牛售價高達五萬到十萬錢。
這是大錢的價格,劣錢是不收的。
這就得重新設計購置和運輸方案了,需要拿一部分錢購置牛車,或是將馬換成牛,這也更符合曹操讓他們來青州的意愿。
但現在的牛價……
若是不多換些大錢,那可真的買不起。
樂進思前想后,還是決定回去先和程昱商量,讓程昱來算這筆賬。
樂進回到駐兵營地時,天已擦黑。
郭嘉的人已經離開了,劣錢稱重之事從下午到天黑干了兩個時辰,兌了八十來車,這效率已經很高了。
還有六百車劣錢停在營地。
“文謙,購糧之事可曾問過了?”
程昱正一臉焦慮的等著樂進回來。
“沒來得及去官倉……某得知了個消息,右將軍部曲和青州民戶,用劣錢兌大錢是一斤兌五十錢,而外州人來青州卻只能兌二十錢……”
樂進猶豫了一下:“樂某在城里遇到個有意中飽私囊的買辦……說是能做個中人,幫咱們兌成一斤四十錢。”
雖然酒舍里那個神秘人不想和程昱做生意,但樂進還是把此事告訴了程昱。
樂進還是有點逼數的,他的主要職責是帶兵護衛,程昱才是負責采買的主官,樂進沒有擅自做決定。
“州內州外兩個價錢……這是右將軍收買青州民心之舉,若是早知此事,或許能讓青州官員幫我等籌謀,兌成一斤五十錢……”
程昱能理解價格不同的原因,只是仍然有些氣悶:“可眼下……已與郭奉孝說好,明日辰時就會再度來此稱量。你遇上的那人……到底什么來歷?”
“……那人不透露姓名,還不愿與程別駕照面,說是不想被人舉告,只讓我帶錢去土鼓縣與其交易。”
樂進將自己遇到的情況詳細說了一遍:“此人知曉我等帶來的車駕數目,而且是在錢行門口與我招呼,多半就是錢行的人。倉促間或許也只有那人能快速辦完此等大宗買賣,能多兌一倍的大錢啊……可要試試?”
“莫不是有詐吧?”
程昱下意識的覺得有蹊蹺:“這么大的生意,卻不透露身份……還讓你帶錢出營,莫不是有劫掠之意?”
“或許是……但無論其是否有詐,我等皆可試試。我帶車馬去土鼓,程別駕帶部曲暗中埋伏,只待那人出面,便先將其拿下。”
樂進低聲說道:“那人行跡鬼祟,想來不愿被人所知,必會在無人之處交易,我等便是掠其財貨亦無人知曉……若其有詐,別駕亦可引軍殺之。”
“不行……張遼一路護送,張飛又讓我等入駐此營,這都是監視之意。我等購置物資他們不會管,但若是帶兵在青州作戰,那就是我等不守規矩了……若是右將軍因此不賣糧了,又當如何?”
程昱搖頭道:“曹太尉與昂公子還在臨淄呢……我等可不能在青州惹事。”
樂進愣了愣,這才發覺,從東郡到濟南,這一路其實都在張遼和張飛監視之下。
當然,說保護也行。
這顯然就是在避免外州人找青州本地人‘代購’。
他們帶來的車隊人數眾多難以隱藏,只要他們出了營,張飛那邊肯定會收到消息,他們可不是青州的部隊,若是隨意行動,后果難料。
“那怎么辦?難道就這么受郭嘉克扣?多一倍的大錢啊……多買一倍的糧食……”
樂進愁眉苦臉的說著:“我還想著讓仲德先生重新算算要如何購置呢……而且,多待一天,便多幾分消耗,我等沒有慢慢籌謀的時間。”
“若張益德愿意幫我等兌錢,倒不如與他做這個買賣。”
程昱說道:“張益德乃右將軍親信,又與郭嘉有師徒之誼,做此事豈不是更方便?若他愿以一斤四十錢的價格為我等兌錢,這可比我等私下與藏頭露尾之人謀算合適得多。”
“倒也是……”
樂進點頭,兩人便連夜帶了好酒去找張飛。
“我不能插手兌錢之事,否則便是越權不法。大兄對這類事糾察極嚴,犯錯必會一擼到底……不是我不幫二位,實是做不到。每個部曲、軍屯、官吏乃至民戶,全都有糾察之權……再說,張某不缺錢,無需冒此風險。”
他們本就駐扎在張飛指定的駐地,要找張飛自然也很容易,但張飛聞聽此事,卻直接拒絕了。
張飛倒也和藹,把劉備和賈詡、荀攸等人一起設計的利益分配方式告知了兩人,這在劉備治下是公開的。
兩人這才知道,劉備這邊很多事務都是與利益掛鉤的。
比如張飛管理濟南,濟南的稅收、軍屯田租、官方產業產生的收益等,如果超出了基本標準,多出來的部分張飛是可以分潤的。
郭嘉管理錢行,錢行產生的超出計劃的收益,也是可以分潤的。
這種分紅不是幾個人,而是上上下下所有人,包括軍屯的屯田官、各級官吏、或是工坊負責人、乃至不算官吏的鄉老等等,只要做得好,全都有分成。
年初尚書臺會制定目標,超出目標的收益,大概會分一半出去。
就連虧損業務都有收益分成……比如張飛的藝術學院,學院本身每年是有預算的,若是培養人才的成果超出預期,學院會增加預算,新增預算的一半會用于分紅。
也就是說,那些明面上虧損的業務是不需要省錢的,只要能出成績,出了成績就會調撥更多的錢,上上下下也都可以分得紅利。
而出了成績之后,這些原本虧損的非盈利機構,往往就能誕生出一些盈利項目。
其實明年藝術學院大概就可以不虧錢了,因為藝術學院已經有一些下屬業務開始盈利了,比如雕版——印刷場會向學院采購雕版,扣除基本標準后,多出來的利潤學院上下也可以分紅。
當然,分成的比例根據行業不同是各不相同的。
尚書臺每年都會根據當前情況分別制定年度分成方式,這事工作量很大,尚書臺因此從各部門調撥補充了不少人手,各行業的運轉都是調了專業人士來研討的。
荀攸作為吏曹考核主官,為此天天加班,都快焊死在尚書臺了。
賈詡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但工作成果倒也很明顯——他平時確實在外面巡查各部,只負責定標準,然后在劉備那邊開小會,具體的細化條例、計算比例等費時間的事兒全都交給了荀攸等人。
這是把大伙的個人利益與整個勢力的整體發展掛鉤,但并不是以錢作為衡量標準,而是類似于‘市場占有率’一樣的各種發展指標。
比如軍隊看的是任務完成情況以及防區覆蓋情況——軍隊也是被視為非盈利機構,靠成績分紅,最重要的是完成指令。
這種分紅不是賞賜,而是日常分潤。若有人立了額外的功勛會有單獨的功賞,沒完成任務則上上下下都會扣獎金降福利。
負責水利的河官,則是以河道穩定程度以及新增灌溉面積為指標,各處河道的水位越穩定,河官的收入就越高。
屯田官的指標是總產量與人均畝產,監察體系指標則是所有官員的整體效能。
目前這套體系還不完善,漏洞肯定不少,但大方向是沒問題的。
無論是地方官吏還是‘項目團隊’,都會盡量維護這個體系,因為這套分成體系能讓他們全都快速獲利,比自己借著權限搞產業發家致富還要快。
而且這會促使官員們盡量培養真正有能力的人,而不是拉幫結派蹲山頭——自己水平差點沒關系,至少得有人撐著事兒,事辦好了大家都有好處,山頭文化可抵不過真金白銀的分紅。
各部門雖然任務指標不同,但都相互關聯,牽一發而動全身。若是有人越權亂來,不僅其自身利益會受損,還會影響同僚的利益,這肯定會被舉告的。
影響整體利益就是影響劉備的利益,一告一個準。
至于貪污……這種全民股東體制下貪污真的少,目前劉備治下各方面正在飛速增長,好好辦事能得到的分成收益比貪污還多,沒必要冒這種險。
而這種基于增長獲利的體制,受益的是每個人,與大漢的世家門閥體系是格格不入的。
劉備也不排斥官員照顧族人走點后門,但如果這種照顧會影響整體利益,同僚就必然會排斥……
管你勢力多大呢,耽誤了人家上上下下提成分紅,那肯定落不了好。
張飛現在光靠分成就已經是富翁了,但以他如今的權勢,給家人的照顧也只是在濟南開了幾家大型酒舍而已。這就屬于既不影響發展,又能幫扶家人的合理操作。
這套體系最大的前提,就是一切都需要持續增長。
整體的持續增長,本質上靠的是經濟快速運轉。
這需要良好且穩定的貿易環境——各部門會相互采購,官方與民間也會產生大量交易,內需會因大量貧戶的生活狀態好轉而快速拉升,貿易運轉會比其它各州快很多倍。
而這樣的運轉,需要物價相對穩定,需要有公信力的貨幣作為交易介質。
張飛當然不明白這套邏輯,但他聽話,錢行的事劉備是嚴格打過招呼的,張飛確實不敢碰。
半夜,從張飛府中出來,程昱和樂進都有些沉默。
樂進可能沒察覺出多少,但程昱卻能想到,劉備的實力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增長。
再想想兗州和豫州的情況……
程昱幽幽的嘆了口氣:“文謙,去找那個人試試吧。你帶車馬,我帶部曲……”
土鼓縣。
這是個規模和人口都不大的小縣,縣內僅三千戶,不到兩萬人,桓帝時期此處差點被裁撤。
之所以規模小,是因為此縣位于泰山北麓的丘陵地帶,地形不利于大規模農耕。
而這個小縣能以單獨的縣制保留至今,主要是因為這地方有礦,章丘鐵礦就在這里。
樂進領著運輸隊來到土鼓縣外幾里處,見到了之前酒舍里的一胖一瘦主仆倆。
這是個分叉路,向南是章丘礦區,向東是縣城。
見到樂進后,那胖子迎上前來,看了看樂進身后的車隊:“帶了多少?可是六百車?”
“六百車……如何稱量?”
樂進點頭。
“不稱量。我等可沒時間,你們也想省點時間吧?”
那胖子直接指了指身后道路:“一車我給你算一千斤,四萬錢,合兩千四百萬……跟我來,你我直接交割就是了。”
“你到底是何人?你有這么多現錢嗎?”
樂進看著那胖子,心里頗有些不安。
“你別管我是何人……讓你的車馬卸貨到冶煉場,你就能把錢帶走。”
那胖子搖頭,指了指礦區方向:“冶煉場離此僅三里地。”
樂進也不再問,帶著運輸車跟著那胖子前行。
冶煉場有圍墻,還有一曲部隊站崗。
那胖子揮了揮手,有人開了大門,將樂進帶到了一個極大的倉庫。
倉庫里堆了很多大錢箱,和錢行庫房錢箱是一樣的,里面的大錢全都是串好的,碼放得非常整齊。
樂進上前檢驗,看起來確實是真錢,而且都是全新的。
“此處是右將軍的鑄幣場?”
樂進感覺有點明白了,難怪這胖子不敢透露姓名,也不愿和熟人做買賣。
“趕緊卸貨裝車,別那么多廢話……”
那胖子有些不耐煩:“庫里每箱是五萬錢,你自己數箱子就行……拿完趕緊走。”
樂進見確實是正經交易,對方也頗有誠意,也就放下了心,招呼民夫開始裝車。
不用稱量計算,只需卸貨,這速度就很快了。
全都是整齊的箱子也很好裝,裝完四百八十箱沒花多少時間,畢竟車馬多,一車扔一箱都有富余。
裝完后,庫里都還留了上百箱錢,其它地方則全都堆成了各種劣錢。
樂進也不想節外生枝,見交易完成,領著車馬招呼了一聲,便帶隊離開了冶煉場。
程昱此時也已領七百精銳在路口附近埋伏,他是跟著車轍來的,見樂進順利出來,也長出了一口氣。
但旋即,程昱望向樂進背后的天空,眼里滿是驚詫。
樂進回頭一看,冶煉場方向竟然冒出了濃煙。
這當然不是什么烽火,但肯定是起了大火……
程昱驚恐的看著樂進:“文謙,這……”
樂進已經懵了:“交易得很順利啊……錢也在車上啊,我都查驗過的,怎會如此?”
“……快走!你我恐怕被陷害了!”
程昱立刻讓樂進趕緊跑路:“回營地,去找張益德……糟了,怕是來不及了……”
就在此時,樂進車隊后面已經有了鼓噪之聲,遠遠能見到有兵士正從南方的丘陵上奔來。
騎兵的馬蹄聲也隱約可聞。
同時,東邊的土鼓縣也升起了狼煙——這確實是烽火了。
“……這,怎會這樣呢?”
樂進還是沒搞明白,明明一切都那么順利……
“這是有人要離間曹將軍和右將軍!”
程昱臉色都黑了:“看這陣仗,你兌來的錢,恐怕會被誣為劫掠!我等不該貪心的……”
“右將軍部下沒理由這么做啊,南邊那冶煉場應該是鑄錢之地……”
樂進咬了咬牙,驅馬轉身:“我得抓住那家伙問個明白!”
“文謙,別沖動……那人肯定已經跑了。”
程昱拉住了樂進的韁繩:“你若再去與人廝殺,便會坐實劫掠了!”
樂進捏著拳頭咬著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不……他既要離間,卻沒在冶煉場直接攻擊我……他也不敢與我當面廝殺,他沒多少人可用,我必能擒他!”
“只要抓住那人,一切皆可解!若是不能抓住那人說清事實,我等是逃不過右將軍追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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