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東平陵。
樂進站在官道旁,看著西門外的‘布告區’發呆。
程昱剛從城里出來,正蹲在城門口發愁。
這是青州各縣城門處特有的公告區域。
其實大漢各縣城門外也有布告,但大多插塊木牌子寫個通緝令之類的。
這種通緝令對老百姓作用不大,因為都是極其簡略的文字,大多數老百姓看不懂,只是便于往來的官吏和士人相互傳告。
而青州的布告欄則把各類公告分得很清楚。
發布的政令,大事公告(包含通緝令),招聘啟事,市場行情……等等,分作了很多區域。
這些布告設在城門外幾百步,立于官道兩旁,很顯然,是專門設立的木板墻,張貼的也都是紙質文書,內容寫得非常詳細。
如果看不懂,還有專人解讀……
在布告區值班的人都是年輕士子,看起來應該是青州各學院的學生。
若是看不懂文字,可以詢問這些年輕學生。
想要求學、問路……亦或是有任何需求,都可以問他們。
城門守衛則只需守著門洞干自己的正事。
正事不是收稅,而是治安巡防。
青州的縣城是不收入城稅的,甚至都不問從何而來,但入城不許攜帶武器,也不許駕車或騎馬。
只有持有特殊通行證的車才能入城運貨。
同時,城池周邊可視范圍內,不允許安營扎寨,也不允許隨意停放車駕,看見有人扎營停駐,城門衛便會前去制止。
這倒是很容易理解,一方面是為了居民安全,以防止不法分子搞破壞。
另一方面是城池周邊有良田,又有布告區,往來的人比較多,車停在路上影響交通,馬留在城外很可能被偷……也會啃食莊稼。
由于布告區有學生值班,有很多人詢問各種事務,人群頗為密集。
不過這地方與城門隔了幾百步,也不會影響城門。
而且,樂進這樣的專業人士一眼便能看出來,城外的各個公告牌各自間隔數十步,這距離是精細規劃過的——這多半是城防床弩每個望山刻度的錨定距離。
但這些場景還不足以使樂進發呆,使其驚詫的是‘市場行情’那塊公告牌。
“今日市價……粟米每斛三百錢,豆每斛兩百二十錢,麥……”
樂進低聲念著:“羊肉一斤六十錢,豕肉一斤二十五錢……青州竟將物價全部公示于人,且這糧價竟果真低廉……右將軍治下如此富庶嗎?”
其實這糧價不低,只是相對于其它各州顯得特別低罷了。
在大漢那些真正的太平年景,粟米價格每斛在五十到一百錢之間,羊肉二十錢左右一斤。
但眼下,河南各州糧價大多都是五位數,屬于只有價沒有糧的狀態。
肉則根本不會產生交易……大面積缺糧的情況下,是不可能有人買肉的。
“文謙……這糧價確實不高,但青州賣糧只收大錢,我等沒有青州大錢啊……”
旁邊程昱可沒管青州富不富,愁眉苦臉的說著:“我已去濟南錢行問過郭奉孝了,我等帶來的錢在其眼里皆是劣錢,一斤劣錢只能折二十青州大錢……還不值一斤豕肉。”
“一斤錢竟只折百銖?這不是明搶嗎?!”
樂進一聽愣了一愣,隨后便怒了:“我等一路過來,兵營、馬舍、吃住行樣樣都要收錢……沒想到兌換大錢還要被這般克扣,右將軍吃相也太難看了吧?!”
一漢斤是384銖(約258克),劉備鑄的大錢是標準五銖,二十錢是一百銖……
真要論起來,一斤劣錢兌五十大錢才是合理的,也就是用384銖含銅量較低的破爛,兌換250銖含銅極高的優質銅幣。
去除火耗、人工等成本之后,重新冶鑄新錢也差不多是這個比例。
一斤換二十錢確實是在欺負人……和搶劫沒多大區別。
“沒辦法,畢竟我等有求于人。”
程昱在路邊蹲著,捂著腮幫子嘆著氣:“而且我等一路已有諾大開銷,總不能無功而返。軍中已經斷糧了啊……必須早些買糧回去才是。”
“唉……本以為一路過來暢通無阻,還想著能滿載而歸,卻沒想到……”
樂進也捂著腮幫子蹲在了路邊,眼里全是無力和憂愁:“奸啊……奸人吶!”
他倆帶了幾百車錢……不計其數的錢,可他倆都覺得自己窮得心酸……
樂進和程昱這一路過來,開銷確實挺大。
他們帶到青州來的人很多,足足三千人。
其中有民夫苦力兩千余,隨行保護的精銳部隊八百多。
車馬也多,將近八百輛大車,裝的全是錢。
這三千人剛進東郡,張遼就收到了消息,派了人來護送……也算是接待。
張遼的部隊很客氣的把樂進等人一路送到了濟南,然后收了他們一大筆‘護送費’……二十多車錢。
確實是論車算的,因為程昱和樂進自己也不知道一車有多少錢,沒法計數。
重量倒是有數的,一車一千斤左右。
但這筆酬勞確實是應該給的,因為張遼給他們爭取了最重要的時間,曹操的部隊可不是禁軍序列,如果沒有張遼引路,外郡部隊是不能隨意進入青州的。
車隊能一路快速到達濟南,張遼確實也幫了很多忙。
中途在東郡有座橋被水淹了,張遼都是連夜帶兵搭了浮橋,一點都沒耽誤樂進和程昱的行程,服務相當到位。
到了濟南,張飛的部隊接手了后續服務……
青州境內是不允許大規模團隊隨意扎營的——其實任何州郡都是如此,若是不向官府報備,被當成賊寇剿了那是活該。
樂進和程昱是來買糧的,他們可不敢惹事,必須駐扎在張飛指定的駐兵營地。
這駐兵營……是收費的。
張飛很厚道的提供了伙食和住宿,還可以保護他們的安全,收點錢確實也是應該的……
車隊的馬也需要打理,張飛還安排了馬料和馬場,這當然也不能讓張飛自己貼錢。
不過,張飛表示自己只管軍務,做買賣之類的事兒自己是不管的,買糧之類的事務得去官倉和‘錢行’。
負責官倉的是田豫,負責錢行的是郭嘉,兩人最近都在濟南——濟南的交通更方便,而且濟南軍屯最多,糧食儲備也最多。
張飛沒法提供后續服務了,只收駐軍費用,樂進和程昱便趕緊帶了隨從去了東平陵。
由于城外不允許扎營,又不能騎馬或駕車入城,而且出入城都不收錢,因此東平陵城門開設了一些‘馬舍’……
這馬舍其實就是以前的酒舍,只不過特意加大了馬廄,提供停靠車馬、照料馬匹、刷馬修車之類的服務。
最近到東平陵來的人非常多,有商隊,也有士族,酒舍和馬舍生意都特別好。
——最大的一家馬舍加酒舍,是張飛家里人開的……畢竟他家以前就是開酒舍的。
樂進和程昱的車馬,眼下就在張家馬舍——張掌柜收了他們一筆馬料錢和停車費。
馬料錢倒是不貴,但停車費真的不便宜……
樂進和程昱都是第一次聽說‘停車費’這種東西……但沒辦法,到了人家的地盤,就得守人家的規矩。
劉備沒讓人強搶他們那幾百車錢,全是用服務掙錢,掙得也算是合理合法。
但問題是……
七百多輛運錢的車,這些車目前都停在張飛的駐兵站,怕不是也要收停車費吧?
那馬舍的掌柜也姓張啊……
“我等還是得趕緊把事辦了,文謙你說呢?”
程昱有些猶豫的問樂進。
樂進與程昱是老鄉,平時相處得不錯,而且程昱才是這趟差事的主事人,但樂進從來沒見過程昱有這么猶豫的時候。
“一斤只換二十錢……唾!換吧,有啥辦法呢……買了糧食趕緊走,這地方奸人太多了!”
樂進咬牙切齒的看著東平陵縣城吐了口唾沫。
下午,兩人來到東平陵城內。
城內最大的建筑,曾經的濟南王府,如今掛上了‘青州官定錢庫’的牌子。
前殿有三道門,一主兩側,眼下全都有了新的門頭。
主門是‘入兌’,帶來劣錢的人會從此門內進入,過秤換錢。
左側門是‘出兌’,換了大錢后由此出來,出入都是單行道。
右側門是辦公通道,進去后是錢庫的辦公區域,各種其它業務都在這里辦理。
前殿后面的庭院、廂房等,目前正在改造施工,只有庫房在使用。
錢庫門前人聲鼎沸,有不少人正在兌換大錢。
這些人大多是在城內生活的官吏、士人、學生、工匠等,也是比較配合的人群,青州的官方糧鋪只收大錢的政令已頒布了半個月,他們要兌成大錢買糧吃飯。
有大量兵士在錢庫內外守護。
上午程昱就是從右側門進去見的郭嘉,畢竟他們這是大宗業務,不用像城內百姓那樣排隊。
后殿原本是王府宅院,但眼下著布置了很多工位,有不少年輕人桌案上擺著算籌寫著文書,應該是在記賬。
“程別駕又來了?”
郭嘉見程昱進門,笑容可掬的迎了上來:“可是愿意兌大錢了?”
“奉孝派人去張將軍駐兵營地稱量吧……此外,奉孝能否直接買成糧食裝車?”
程昱也不廢話,直接讓郭嘉辦事。
“程別駕,我只管兌錢啊……買糧得去官倉找田國讓。”
郭嘉拿著扇子,抖著衣裳扇著風,看著倒確實像個商賈。
六月初,確實很熱。
“這些事就不能在一處辦完嗎?那張文遠只管護送,張益德只管駐兵,你郭奉孝又只管兌錢……青州就沒個能直接把事辦完的人?!”
程昱很是不滿,吹胡子瞪眼的發脾氣。
“別上火,消消氣,我等也是沒辦法……右將軍說了,必須各行其道,才能諸事不亂……”
郭嘉很體貼的給程昱扇著風:“郭某的差遣是辦好錢行,此乃民事。田國讓的差遣是管好糧草物資,那是軍需……郭某一個民事官,當然不能插手軍務……”
“那你給我多兌些大錢!”
程昱呲著牙,就快咬人了。
“行!右將軍說了,量大有優惠,保證不虧了客人……我做主給你加兌一成,一斤劣錢給你算二十二錢,如何?”
郭嘉又很體貼的給了優惠。
“……行吧行吧,趕緊派人去張益德的駐兵營過稱,可不能短少了一錢!”
程昱一把薅開郭嘉的扇子,他現在很上火。
七百多車的量,屬于大客戶,當然得由郭嘉帶隊到車隊駐扎的軍營去上門服務。
為了避免貪瀆,劉備右將軍府還增設了財務監察人員……或者說審計人員,主管是卞秉。
這次卞秉也親自出馬作為審計,算是對曹操派人來做業務的重視。
實際上卞秉真心覺得這次的業務只是個‘小業務’。
因為他知道這幾百車劣錢能換多少……卞秉可能是對錢的數量最有概念的人了,他當年數錢那是真的數到看見錢就吐的。
“帶箱百三十四斤……除皮十六斤,劣錢凈重百一十八斤……合此車劣錢凈重共九百九十六斤。”
錢行吏員正在一箱一箱的上秤稱重,每稱一車又得裝回去,這事耗時相當長。
七百六十二車,一車八箱,量太大,一天當然是搞不完的。
卞秉作為審計督查,在旁邊頗為同情的看著那些錢行吏員們。
幸好卞秉現在是右將軍府的督查官,不用再數錢了,是青州經濟學院畢業的學生在干這個活兒。
糜竺之前推薦家里人考特殊試失敗了,但學院的學生還是有不少人過了常規策試的。
“給他稱足些吧,算一千斤得了,把這車拖走……”
郭嘉還是很厚道的,從青州經濟學院出來的小吏辦事也很麻利,每稱一車,他們就會將這車劣錢直接拖走,然后就用這車裝回對應的大錢再送回來。
這既是避免出錯,也是節約時間,流水作業。
樂進打算去核驗一番,順便去官倉談談買糧之事,便與小吏一起順路去了城內錢行。
把一車劣錢像卸垃圾一樣直接倒在錢行內院之后,吏員們從錢行的金庫中取出一箱銅色純正的嶄新的五銖錢。
準確的說,只有半箱。
錢行的錢都是串好的,千錢一貫,碼得整整齊齊,按貫數起來相當方便。
“樂司馬可要親自點驗?”
吏員將錢箱推過來問道。
樂進看著箱中好錢,眉頭緊鎖。
這還點驗個啥?
一斤劣錢只能換二十二枚大錢。
一車劣錢,一千斤左右,只能換到兩萬兩千錢,二十二貫。
也就是說,七百多車,只能換一千多萬錢。
八個箱子,只換回了半箱……
樂進感覺心都在顫。
想著大縮水的軍資,樂進心情沉重地走出錢行。
此時,天色已然昏黃,剛拐過街角,一個頭戴幞頭、眼神活絡得像泥鰍的精瘦男子湊了上來。
“可是樂司馬?看您面色,是在錢庫吃虧了?”
精瘦男子堆著笑,壓低聲音:“右將軍心黑,一斤舊錢才給二十大錢……在下有門路,這個數。”
此人左右看了兩眼,從袖中伸出手,朝樂進伸了四個指頭。
樂進心中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足下什么門路?”
“樂司馬是明白人。”
那人湊得更近,帶著市井的狡黠:“某等賺錢的門路肯定不能與人道啊……只要某給得出大錢來不就行了?樂司馬能多得點,某也能混口飯吃,兩全其美啊……”
樂進上下打量了那瘦子一番,搖了搖頭:“你做不了這么大的生意……”
“是是是,樂司馬好眼力。”
那人點頭笑著:“那樂司馬可愿隨我去見見我家主人?”
樂進抬了抬手,那人很快引路去了城外的一家小酒舍。
酒舍里坐著個身材微胖,兩眼有些發紅的士人。
那精瘦男子進了酒舍,哈腰躬身:“主君,人已請來了……”
酒舍里的人隨意“嗯”了一聲,目光掃過樂進,帶著一絲奇特的笑:“樂司馬可認得我?”
“足下是……?”
樂進看了看那人,感覺毫無印象。
“不認得就好,我就喜歡和不認得我的人做買賣,免得漏了風……”
那微胖士人咧嘴笑了笑:“樂司馬,別去找郭奉孝了……你帶到青州的錢,我和你換,一斤劣錢換四十大錢。這買賣……做不做?”
“……眼下已經應了郭奉孝的買賣,我若再與足下做此買賣,恐右將軍不容我離開青州啊……”
樂進對此人有些防備:“再說,我都不知道足下是誰,怎敢與足下打交道?”
“七百六十二車錢,一車才換二萬來錢……總計一千多萬錢,買糧不過五萬多斛……待你運回潁川,能剩三萬斛便是天幸了。”
那微胖士人又咧嘴笑了:“三萬斛,曹征東三萬大軍,不過一月之耗而已……夠用嗎?”
樂進沉默了,這確實是事實。
此人對此這么清楚,又故意讓人來找自己,看來很可能是濟南錢行的人。”
“你為何能加倍與我買賣?”
樂進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因為右將軍部曲或青州軍屯民戶兌錢,是一斤劣錢兌五十大錢……我也不瞞你,我只是要從中抽個水……”
那微胖士人很痛快的說道:“我去兌錢,兌了就能給你一斤四十……這買賣,做不做?”
“此事還需程別駕做主。”
樂進看了看那人,把那微胖士人的模樣記在心里:“我這便去回報……今夜子時再來此處與你答復。”
“程昱?樂司馬,我不與程昱做買賣,他認得我……萬一我被舉告了,那可不劃算……”
那微胖士人搖頭笑了:“你若有意與我買賣,今晚便將車隊帶出駐地,去東邊的土鼓縣,我在那等你……我話至此,你自己決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