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日影開始偏斜。
陳敘與馮原柏、伍正則三人在木屋小廳中商議了足有兩個時辰之久。
當然,兩個時辰看似是“久”,可真要放到眼下他們正商議的這樁大事上來看,卻又實在是短得有些可憐了。
一個天翻地覆的決定,僅僅只憑兩個時辰的商議便做下完整規劃。
這究竟是狂妄,還是莽撞?
伍正則曾提議叫陳敘在小彎村中多留一段時日,至少要趁著陳敘歸來的消息尚未大規模傳出,給他與馮原柏一些發揮人脈、調動力量的時間。
捅破這天,自然不能僅憑一人、或數人之力去做。
關于這一點,馮原柏倒也持相同意見,他道:
“正是如此,敘之你回鄉并未避人,那邊即便是想要對你動手,一時半刻總要忍耐。
你也可以到云江府來,走到人前,交游訪友。
也可以拜見座師,例如丁知府、蘇學政……又或是如漱云先生這等當地名流。
游學作詩,舉辦文會,拖得幾日是幾日。
我等好趁此機會聯絡上下,要緊是須得尋到聞大儒的蹤跡所在,以清君側、拯救聞大儒為旗,如此才好師出有名。
敘之,以你如今的聲望,只要你肯站出來,便是最大助力。
以你為首,再有李硯卿李大儒出面,同時聯絡紫薇學宮門下,以及各地學子、名士……
還有,據我所知,鎮西軍大將竇云峰曾受過聞大儒大恩。
鎮守鮫人淵的大將軍郭瀚陽與劉劭有大仇,荊橫道的肅州王雖已故去,可他遺下一女玉陽郡主卻與陛下頗有怨懟……”
馮原柏細說天下高士,將許多秘辛都如數家珍般逐一道來。
哪些人是可以拉攏的,哪些人是必須避開的,又還有哪些人是一定要爭取到的,他都講述得清清楚楚。
說到后來,伍正則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對了。
等到馮原柏一口氣說完,伍正則終于沒忍住問出口:
“馮明府,你……你這不會是早就藏著反骨罷?”
馮原柏哈哈一笑,又飲下一杯醉靈酒。
他今日飲酒過甚,至如今滿面紅光,額頭上細汗一層一層冒。
可他的眼神卻明亮得宛如是荒原上的星火,他醉眼斜看,舉杯笑說:
“伍訓導啊,這便是你想岔了。
什么叫藏著反骨?
非也非也,此乃順應天命也!哈哈哈……”
好一句順應天命。
伍正則頓時亦是一聲笑,同時也自斟一杯酒,與馮原柏對飲。
卻聽陳敘道:“既是順應天命,我便當直上玉京。”
“敘之!”馮、伍二人齊齊驚聲。
于是在馮原柏與伍正則詫異與不贊同的目光中,陳敘也斟滿一杯酒。
他道:“我知曉馮兄叫我到云江府訪友是何意。
一則是拖延時間,二則是吸引注意,當然,也有盡量保全我的意思在。
畢竟在云江府當地,某些遠道而來之人若想要對我出手,總歸不如在其它地界便捷。
可既然是要吸引注意,又還有哪一處比得上玉京天都?”
他輕輕一嘆:“云江府,終歸還是太過偏遠了些。”
“可是去了玉京天都,又何異于羊入虎口?”伍正則立刻道。
陳敘卻笑道:“要的就是羊入虎口啊!
夫子,我不怕某些人來,只怕某些人不來。
他們若是萬分謹慎,不肯立即出手,我還要犯愁該去何處尋他們呢。”
他又對馮原柏道:
“馮兄,兵貴神速,事以密成。
這世間從沒有真正的萬全之策,你既說了,如今我們要做的第一步便是尋到聞師所在。
既然如此,又還有什么比我親自深入玉京來得更為快速便捷?
我不信,當我明晃晃踏入近前,某些人還能繼續忍耐,慢慢謀劃。
有些事情,唯有動了,才能叫人抓住破綻。”
是的,兵貴神速,他說得一點兒也沒錯。
可是這一切都有一個前提。
馮原柏看向陳敘,如同星火一般的目光中又多了幾分說不出的復雜。
他沉聲道:“敘之,你所言半點不差。
唯有一點,你此時親身入玉京,既是要匯聚天下目光,又是要引誘對方動手,便當擁有足以掀翻一切的偉力才是。
否則……”
陳敘微微笑道:“馮兄,夫子,元滄江上,我也曾縛龍回浪。”
雖然當時,他是借助了躍龍丹的力量。
而如今,他雖沒有了躍龍丹,但他本身的修為卻是進步神速。
再來一次,他未必不能重現當時神力。
馮原柏摩挲酒杯的手便不由得微微一頓。
陳敘看向他,向他舉杯道:
“馮兄此來尋我,其實也早已將我戰力計算在內,便在等我這句話呢。
馮兄,可是如此?”
馮原柏再度啞然。
有些話,陳敘可以自己說,也可以主動去做,但他這個做好友的,即便交情再好,卻是提也不能提。
因此馮原柏唯有千回百轉,逐步試探。
當然,他對陳敘絕無惡意。
他之所以如此步步試探,其實也是在試探的過程中一邊探知對方心意,同時堅定自身念頭。
可馮原柏怎么也沒料想到,陳敘最后竟會做出如此大膽的決定。
馮原柏舉杯起身,彎下腰道:“不,陳兄。
是你高估了我,而我低估了你。
愚兄慚愧,無言以對,唯有薄酒相敬,自罰三杯。”
說完話,他果然自罰三杯。
三杯靈酒下肚,馮原柏長笑一聲。
他放下酒杯,再抬眼,眼中卻已是盛滿晶瑩。
陳敘連忙起身想要避讓,卻硬是讓他拉著沒能避讓開。
酒酣耳熱,意氣相生,又哪里還需再多言?
所謂從長計議,有時候還真未必比得過“一時沖動”。
陳敘既說要去玉京,當下便準備動身。
當然,動身前該交代的事情也還是要交代。
陳敘取出從璇天星斗界帶來的靈米與丹藥,又有八品護身內甲兩件贈與馮原柏和伍正則。
這些東西一拿出來,可真是將兩人驚得夠嗆。
靈米是八品的碧血靈米,丹藥除了補充真元的,還有療傷、促進修行的、靜心寧神的……
種類齊全,品質極高。
高到便是以馮原柏的見識都不由得驚道:
“這些丹藥的品質,便是比之清虛道宮所煉制極品丹藥,竟似乎……還要更強三分?”
他極是難以置信。
然而事實就擺在眼前,不信也得信。
馮原柏脫口道:“敘之,這些東西都是你從那秘境中得來?
不好,你快些拿回去。
此等靈物萬萬不可輕易外露!
須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我如今難道不是如此么?”陳敘笑了,他指的是自己一身功德遭受覬覦之事。
馮原柏又一次無話可說。
他剛剛也是被陳敘拿出來的這些東西驚到思維混亂了,否則必不至于渾渾噩噩到將車轱轆話來回說。
伍正則也要推拒陳敘贈禮,陳敘只道:
“二位莫要推讓來去,反而浪費時間。
我如今便要前往玉京,但愿明早日出前,我能到達玉京天都南城門。”
萬里路遙,在陳敘口中卻只需要不到一個日夜。
這便是陳敘所言的“兵貴神速”!
果然神速至極。
伍正則有些恍惚,也不知道是從哪一刻起,陳敘的修為便當真是如鯤鵬一般,扶搖直上九天矣。
伍正則還記得,似乎就在不久前,這個弟子還在向自己請教文氣的運用。
可那當真是不久前嗎?
還是其實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
至如今,陳敘已將自己這個做夫子的遠遠甩在了身后。
伍正則自然欣慰,卻也難免感慨。
他不如馮原柏,早該以新目光來看陳敘才是。
伍正則做下決定道:“敘之,你所有贈禮我都收下了。
你此去玉京,只管放心前行。
夫子如今修為不如你,玉京之行我便不妄自跟隨。
我只守在小彎村,你且放心將父母親人交予我保護。
我伍正則今日在此以道心立誓,但凡有我存在一日,便絕不令敘之家人遭受危險。
若有危機,我當以身相護,除非我身死……”
“夫子!”陳敘大聲打斷了伍正則的誓言。
他見到伍正則眼中似乎也有晶瑩在閃爍。
半刻鐘后,陳敘秘密離開了小彎村。
他是要前往玉京,現身人前,吸引天下目光。
但在到達玉京之前,他卻又要保密行蹤,不使人猜知自身目的。
與此同時,馮原柏的聯絡也在進行。
他有緊急傳訊手段,可以快速與擁有同等手段的目標人物進行通訊。
一來一回,萬里傳訊所需花費的時間也能壓縮在半日之內。
同時,馮原柏也在計劃上京。
以他的修為實力,可以參與“清君側”的戰斗。
馮原柏又取出幾封信箋與信物交給陳敘,告知他進入玉京以后,可以相信哪些人,又需要防備哪些人。
伍正則同樣有信物交給陳敘。
他自身的實力限制在舉人,未能再更進一步,但他的師門傳承其實極為了不起。
他的老師,乃是年少時與李硯卿齊名的另一位名士。
只可惜李硯卿后來著書立說,成為大儒。
而伍正則的老師祁鈞山卻始終未能真正踏過那道門檻。
但即便如此,祁鈞山亦始終是當今名士,在讀書人中名望極高,絕非普通進士可比。
他自己是進士,還差一步才到大儒。
但他所收的弟子中,卻足有五名進士。
唯有年紀最小的伍正則,因為早年的某些變故,這才止步于舉人,未能考中進士。
伍正則內心深處,其實也常慚愧難安。
亦是因為如此,他才隨波逐流,最后索性來到濟川這樣一個偏遠小縣當一個縣學訓導。
伍正則本以為此生都要這般無波無瀾,碌碌度過。
卻不料來到濟川,竟遇到陳敘這樣一個敢將天地翻覆的學生。
人生際遇,真是莫測難言。
伍正則雖覺愧對師門,卻也立刻修書幾封,叫陳敘帶去玉京。
陳敘又無聲無息地回了一趟家。
此時原本聚集在陳家的許多鄉鄰都已經離開。
大家也都有自己的眼力見,雖然極想在陳敘面前露臉,卻也知曉不可打擾太過。
否則反招了厭煩,那就得不償失了。
雖然鄉鄰們基本上都已經離開,陳敘此番回家卻也沒有直接現身。
他只是暗中對父親陳千山與母親羅云娘傳訊交代道:
“爹、娘,我有事需得再出行一段時日,大哥、三弟與小妹修行讀書都是要事,還請二老好生督促。
待我歸來,希望大家都能養氣入門。”
他不說自己外出有什么事情,只給父母二老“交代任務”,兩人自然提起精神,找到目標。
都顧不得多問其它了,就立即督促陳平、陳安與陳璇讀書修行。
陳敘帶上了小鼠與魏源,收起自己的隨身木屋,御風而行,去向天都。
他飛得甚高,天上有風也有云,小小的七河鄉很快就在云天之間遠去。
包括濟川縣亦是如此。
兩只小妖都蹲在陳敘肩上,小鼠很興奮,魏源雖穩重些,卻也對此行感到激動與好奇。
小鼠吱吱歡叫道:“書生,我們是不是要去玉京做一件天大的事情?
這次你可不能再一邊假裝要帶我們,結果卻又將我們丟下啊……”
兩只小妖旁聽了陳敘與馮、伍二人的談話。
雖然有些沒聽懂,但聽懂的部分也足夠它們興奮神往,又激動又忐忑。
陳敘笑道:“我既是承諾過二位,又豈能食言而肥?
不過此去危機重重……”
“我們不怕!”小鼠大聲打斷他,像是生怕他說出什么“有危險你們離遠些”之類的話。
“我們一點兒也不怕!說好了不管去哪里我們都要在一起,就是要在一起的。
書生你也別怕我們拖你后腿,自從上回跟著你在運河邊上植樹,我們也獲取了好大一筆功德。
如今這些功德足夠支撐我再喚醒九爺兩次哩。
我告訴你,九爺不受傷的時候,超級超級超級厲害!
還有刺猬,它那個書箱有功德催動也足夠保護我們。
你去做大事,我們也與你一起做大事。”
它昂首挺胸,驕傲萬分。
陳敘笑了,道:“這卻是我的不是了,豈能小視二位道友?”
“吱吱……”小鼠歡聲叫。
對答聲中,山川俱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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