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陳敘在木屋中間的小廳內招待馮原柏與伍正則。
故人重逢,仿佛雙方皆已有許久未見。
可實際上,陳敘也就是與伍正則分別的時間稍長一些。
而與馮原柏分別,卻僅僅只有二十幾日而已。
不到一月時間,雙方再見,卻竟都不由自主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落座后,馮原柏的第一句話便是:
“敘之,你如今歸來自是極好,卻不知你消失的那些時日又是去了哪里?”
如此直言,這既是因為雙方關系已經親近到了不需要拐彎抹角的程度,同時也是因為事態緊要,馮原柏已無心委婉。
馮原柏提問,伍正則也同樣面露關切。
陳敘感知敏銳,他發現馮原柏與伍正則二位神態皆有些異樣。
他便微微斟酌,回答道:“我所去之處,與當時南北大運河建成有一定關聯。
具體我無法細說,馮兄、夫子,二位可以理解為,南北大運河建成時的功德匯聚,促使我接觸到了某個秘境。
當時我受到天地異力沖擊,自然而然便踏入了那片秘境。
我在秘境中逗留十數日,這才尋到歸途,至今日回鄉。”
這番解釋一出,馮、伍二人臉上都露出恍然之色。
馮原柏的神情還要更古怪些,他長長吐出口氣道:
“所以你當時消失,是因為被困秘境?”
被困秘境?
這個說法其實不太準確,陳敘當時逗留璇天星斗界,倒也說不上真正被困。
不過因為兩界之間秘密極多,此前陳敘試圖向魏源與阿實解釋其中究竟時,就受奇異力量影響,無法開口說出究竟。
所以此番馮原柏提出“被困秘境”四字時,陳敘便未明確否認。
“原來如此,倒是我想岔了。”馮原柏頓時一嘆,他臉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陳敘道:“馮兄有話但請直言,你我之間,實在無需如此。”
他看得出來,馮原柏的確是遇到了極大的難題。
所以他輾轉躊躇,最后說出了石破天驚般的一句話:“敘之,聞大儒他……失蹤已有十數日。”
聲音落下,木屋小廳內卻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中。
片刻后,陳敘消化了馮原柏這一句話中的含義。
他按捺住心中的驚濤駭浪,仔細詢問:“馮兄,你所說的聞大儒失蹤,可是已有揣測方向?”
馮原柏注視陳敘,目光又掃過了旁邊同樣神色復雜的伍正則,他沒有直接回答陳敘的話,卻忽然反問伍正則:
“伍訓導,你在京中亦有師門傳承,有關于聞大儒失蹤之事,你可有話說?”
伍正則今日話語極少,此番被問詢到頭上來,他才終于苦笑一聲,道:
“我所欲言,大約亦正是馮明府所欲言。
敘之,我此前甚至以為你與聞大儒是因為同一個原因失蹤,消失在同一處。
如今見你安好,我既覺喜悅,卻又更生一重擔憂。
此事,倘若聞大儒都無法逃脫,你……日后又如何幸免?
你此番歸鄉,不說人盡皆知,可消息既未隱瞞,大肆傳出也不過是遲早的事。
我怕過不了幾日你也要……遭遇危機。”
是的,相比起馮原柏的某些家國憂慮,伍正則所擔憂的,反而更在于陳敘本身安危。
一個聞道元已經失蹤了,對方連大儒都敢下手,又怎么可能會放過陳敘?
而陳敘與聞道元之間最大的關聯,便在于共同主持了南水北調!
這期間的天大淵源,其實不需說得太過明白,在場三人便已皆是心知肚明。
誰都不是傻子。
要是怎樣的勢力,怎樣的瘋狂,才敢對大儒下手?
而既然連大儒都下手了,陳敘如今縱使名滿天下,只怕也難以幸免。
畢竟,他再大的聲名,還能大過大儒不成?
伍正則低聲苦笑道:“敘之,為師從前讀四書,教四書,言之鑿鑿皆是,雖千萬人吾往矣。
求的是舍生取義,殺生成仁。
讀書人,頭可斷血可流,氣節萬萬不可丟。
然而如今,我卻居然想要勸你……避一避鋒芒。”
他艱難地說出這一段話后,接下來的言語反而順暢了。
于是他又問了陳敘一個問題:“敘之,那個秘境,你可還能再去?”
這就是實實在在地勸說陳敘快躲快逃!
他這一句勸說,比起馮原柏方才所言“聞道元失蹤之事”,所能給人帶來的震撼竟是不相上下。
木屋內明明光線明亮,可是同坐在屋中的三人之間,氣氛卻沉默得叫人不由自主心底發冷。
呼呼呼——
窗外似有山風吹過。
山林雖淺,風濤卻疾。
陳敘一時沒有說話,馮原柏亦如此,伍正則更如此。
無人知曉,此刻的陳敘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如此年輕,他才剛剛做成了一件古往今來,數百數千年皆未能有人做成的大事。
他主持了南水北調,獲得了莫大功德,甚至說一句改天換地都不為過。
可就是如此功業,在完成以后,迎接他的卻并非是萬眾歡呼,名利加身,青云直上,天街坦途——
相反,今日有人告知他,他可能會因為自己的功績,而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滅頂危機。
今日在此的兩人,一個是他的好友,一個是他的師長。
卻無一人敢于明確直言,此番將給他帶來危機的,究竟是什么勢力,什么人物。
大家就算是深入討論著這個問題,言語間卻仍然多有避忌。
至少,在此刻旁聽的小鼠與魏源看來,三人間的談話就是云里霧里、莫名其妙的。
陳敘在小廳招待馮原柏與伍正則,魏源與阿實則一起縮在西屋。
兩只小妖皆是探著頭顱,聚精會神地聽著三人談話。
可越聽,兩小妖卻是越懵。
小鼠不由“吱吱吱”,發出輕輕的獸言與魏源探討:
“刺猬,他們說的到底是什么?怎么盡打啞謎?真是急死個妖!
唉,他們說書生有危險哩。
書生那么厲害,什么危險能害得到他?”
是了,在阿實心中,見識過陳敘的多場戰斗以后,它對陳敘的信心已經空前膨脹。
小鼠探著頭,毛絨絨的小臉微微皺起,下巴卻向上昂起,十分驕傲道:
“那么厲害的精魅都被書生三下五除二,呼啦啦就打死了。
書生現在,深不可測的!
哼,便是再有壞蛋過來,必定也不是書生翻掌之敵。”
小鼠這般得意,可是挨在它旁邊的魏源卻天性里存在幾分悲觀。
魏源也探著頭,它認真聽著廳中三人的對話,先時懵懵懂懂,難解其意。
可后來它卻漸漸剖析,有了揣測。
魏源如同某些擁有反芻能力的妖類般,細細咀嚼著三人所說的每一句話。
直到某一刻,它忽然對小鼠道:
“阿實,你知道這天下間,唯有哪一個人,能叫他們這些當官的三緘其口,處處啞謎嗎?”
阿實反應不過來,傻傻反問:“是誰呀?刺猬你說,別叫我猜。”
魏源無奈一嘆,聲音細細的,似乎飄在風中。
“是那個人,是坐在皇宮、紫宸殿中的那個人啊。
聞大儒何等身份,可以不露痕跡將他困住的,又還能有誰呢?
陳兄雖然厲害,可倘若是與整個皇朝作對,他、他……”
魏源的尾音有些微顫抖,它說不出接下來的話,不敢揣測將有的后果。
可小鼠卻反而無知無畏,它先“吱吱”幾聲道:
“竟是這個壞蛋,好氣……吱吱吱!害自己的功臣,他、他圖什么?”
氣死了氣死了,小鼠要被氣死了。
魏源道:“你猜不到么?精魅夢娘圖什么,那個人就圖什么……
書生如今,可是天大的寶藏,他懷璧其罪啊。”
是了,懷璧其罪。
小廳中,難言的沉默其實僅僅只是持續了數息而已。
伍正則勸說陳敘明哲保身,先退一步。
馮原柏沉默不語,他只是注視陳敘。
伍、馮二人看向他的目光中,都有著基調極為相近的悲憫與痛惜。
忽然,陳敘開口了。
他問馮原柏:“馮兄,你今日此來,原本的目的并不是想要我避讓逃走的罷?”
馮原柏一怔,沒有言語。
陳敘卻反而笑了,他又道:“我猜測,馮兄本意,只怕是想要請我出手,救一救聞師。
亦或是,捅破這天!”
好一句捅破這天。
陳敘說出了這石破天驚一般的話語,他原本沉靜的眉眼便在此刻忽然微微一抬。
那眼眸之中,光如寒星。
他本來就年輕,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
正所謂:“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
有這等氣質的陳敘,又豈能是聞聽危機便自顧躲藏之人?
他笑了起來,如同此時窗外的山風,肆意飛來,卷過了天上的波譎云詭。
伍正則欲言又止。
陳敘道:“夫子,我如今只怕便是那行走的功業。
即便是躲得了今日,又如何躲得了明日?
我難不成,還要躲藏一世?
又或是一世不止,再來一世?
可不論我能躲藏多久,但凡我藏住了,我的親朋故友……
如小彎村中人、如夫子、如馮兄等,又如何躲得過那人的遷怒?”
伍正則嘴唇微動,他想說:其實也不一定遷怒。
畢竟陳敘的名聲在那里,千秋功業不是虛假。
但凡那位還要點臉,就不可能明晃晃地去對付他的親友。
倘若當真如此做,豈不是撕下面皮,直白告訴天下人,當今的大黎皇帝,就是個欺辱功臣的無恥之徒?
君不見,皇帝即便對付聞道元,聞道元也只是以閉關的名義無形失蹤。
聞道元失蹤后,紫薇學宮的存在反而更加昌盛了。
縱然是皇帝,他也不敢直接與整個天下作對。
他也要扯一塊遮羞布,維持最后的臉面。
事實上,也正是因為皇帝還維持著這份臉面。
所以不論是馮原柏還是伍正則,在聞道元失蹤一事上,他們縱有萬千揣測,卻始終不敢直接肯定地將那個答案說出來。
不說,便仿佛仍然能存留一線希望,或許他們的揣測是錯誤的。
而一旦揭開啞謎,其后果又有幾人能承擔?
可是陳敘卻敢。
他道:“夫子,莫要以正常思維去揣測瘋魔之人。
你可知,倘若有一個希望就在眼前,卻又無論如何都碰不到、撈不著,那希望破滅之人將會做出何等瘋狂之事?
你所以為的不會做、不能做,都不過是一念僥幸罷了。
更何況,聞師與我,亦曾共抗天災,同生共死。
堂堂大儒,可以因道而亡,也可以壽盡而亡。
但若是因為一身功績,反而落入宵小之手,最后受到迫害而亡……
我不見則已,見之必定傾我之力。
否則我道心難安,枉讀十年書,枉做一世人!”
伍正則頓時啞然,他只覺得喉頭哽著什么。
明明有千言萬語,最后卻只化作那一句:
“敘之啊,從前我曾千叮嚀萬囑咐,叫你不要好勇斗狠……”
陳敘笑道:“夫子,此乃行俠仗義,何來好勇斗狠?”
說罷了,他抬起酒壺,斟滿醉靈酒,請伍正則與馮原柏同飲。
馮原柏舉起酒杯,連飲三杯。
飲罷,他以箸擊杯,大笑起來,口中吟誦: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
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
好一句行俠仗義,何來好勇斗狠?
敘之,我從未看錯你,你也從來不曾變。
變的是這個世道,縱然我馮原柏從來不敢自詡真君子,可見得今時今日,某人某事,亦覺義憤填膺,難以自持。
伍訓導,你所在是清凈衙門,偏安一隅,日子倒也過得。
卻不知朝中的許多事情……
即便不是朝中,僅僅只是我小小一個云江府而已,你瞧來似乎是吏治清明,市井繁華。
可實際,呵。
不說其他,單只是南北大運河建成后,從云水河到元滄江的這一段水路,短短十數日內,已有各方勢力,數百人因此而亡。
我馮某雖是云江縣令,可我能做什么?
我最多也不過是抓一些無關緊要的小魚小蝦,其余我什么也做不了。
這天下已經爛透了。
聞大儒若當真因功績遭受迫害而亡,他一身功德,必生反噬。
屆時便是另一場滅國大災!
國朝可滅,百姓何辜?”
馮原柏自斟靈酒,又飲盡一杯。
他的聲音卻砸在人心上,帶來震顫,久久無法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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