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敘盤坐在紅泥小火爐前。
聽雁翎鬼王說完了生前的故事。
故事其實并不新鮮,因為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無能為力的青年雖然憑借一把菜刀殺紅了眼,可他終究雙拳難敵四手,混亂中沒能護住妻女,最終眼睜睜看著妻女在那場追殺中一起喪命!
他出身低微,來歷尋常。
也不曾有過什么驚天動地的故事。
不是世家豪客,沒有門派恩怨,也未有恨海情天,紅顏江湖。
但他卻有一股匹夫之勇,憑借強烈的恨意,他最終在那場追殺中逃離。
此后便是摸爬滾打,艱難求存。
世界那么大,天南七府,昆侖九山,玉京十二道,萬荒浩劫淵……
許多地方他去過,許多地方他又沒去過。
他沒有太大的機遇,入不得什么門派世家,甚至就連在地方小城的武館中求學都很難。
他做過腳夫、苦力、打手,學不到那些高高在上的真傳,便只憑借自己的一把菜刀,日夜苦練,自己琢磨技巧。
出刀收刀,不練其它,只練劈砍。
如此寒來暑往,又是三載。
忽然某一日,他發現自己的刀可以在間不容發之際將疾速飛來的蚊子劈成兩半。
又過兩載,他能清晰看到蚊子飛行的軌跡,在出刀之時不傷蚊蟲性命,只斬對方翅膀。
他于是便知曉,自己復仇的時候到了。
故事講到此處,雁翎鬼王微微停頓了一下。
只見眼前瓦罐里粥水細細翻滾,紅泥小火爐中的火焰不知何時卻是變小了。
從兇猛的烈焰,變成溫柔的小火。
陳敘隨心控火,靜靜傾聽對方講述往昔。
他這一次沒有再往粥水中添加百惡果實,因為雁翎鬼王要的,或許本就只是最最樸實無華的一碗粥。
雁翎鬼王道:“我將管事那家人全都殺了,連著當年買走我田地的地主。
但我只殺了地主,并未殺他全家。
我曾想過要不要殺他全家,其余人是無辜的嗎?
但還未等我想明白答案,便在我又一刀殺死那地主后,我忽然就感覺到自己全身氣力衰竭。
地主家中走出一文士,那文士原是地主遠房堂兄。
他看著我,憐憫道,我練刀不練法,養意不養身,刀意太強,已耗盡自身氣血,活不過一時三刻了。
果然,他不必出手,我便渾身氣血凋敝,含恨而亡。
我直到死,才知曉世間原來有種種神奇修煉法門。”
最后這一句話,雁翎鬼王說得平淡極了。
語氣中已無恨意,卻又仿佛是帶著綿綿不絕的寂寥與迷茫。
他說:“我在枉死城中醒來,身邊還帶著當年那把菜刀。
我忘記了許多東西,只知道我要修法,我要練刀。
好在鬼市中可以買得到蓄養幽冥之氣的法門,黃泉河中亦有機遇。
我此后又苦修不知多少年,如今雖未得大成就,也不過就是一刀可以破開幽冥人間壁壘罷了。”
什么叫做:不過就是一刀可以破開幽冥人間壁壘?
如此混不在意的語氣,直叫悄悄旁聽的托盤鬼險些一躍而起,再次尖叫出聲。
好在托盤鬼終究是忍住了,卻聽雁翎鬼王語氣惆悵道:
“雖能破開壁壘,可是當年仇人卻早已全部死去。
我便是能再望一眼人間,似乎也沒什么意思了。
唔,不對。那時我甚至忘記了我還有過仇家……
我只覺得人間沒什么意思,世間所有的一切,都不如我手中刀來得有趣。”
粥水的煙氣裊裊低落了下來,雁翎鬼王問:“鬼兄,你說這世間最為堅不可摧的究竟是什么?
是仇恨,還是修為,還是記憶?”
陳敘改用文火,細細催開甕中翻滾的米粒。
他舀起一縷粥水,粥水如同細線,綿綿而下。
陳敘道:“我不知世間最為堅不可摧的是何物,但我知曉最為無堅不摧的是什么。”
雁翎鬼王立時神情一凝,他問:“是什么?”
“是時間。”
陳敘微微笑了:“你瞧眼前流水,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亦唯有如此日夜不休,能叫青絲變白發,活人成枯骨。
你說人間已沒有什么值得你再去的地方了,是因為仇家都已死盡。
除去被你殺死的那些,余下還有一些你不知該不該殺。
但不論是該殺還是不該殺,那些人終究也都在歲月中消亡了。
你的仇恨,你的執念,你生前的記憶,死后的惆悵……又有哪些是能抵得過時間的?”
最后這句話,卻是尖銳得叫鬼有些不適。
雁翎鬼王皺眉道:“我的記憶被尋回來了。”
陳敘忽地反問:“如何尋回來的?”
雁翎鬼王怔了片刻。
卻見陳敘從陶甕中舀起了一碗粥。
這僅僅只是最為普通的一碗糙米粥,里面加了一小把精米,使得粥水有種分外的粘稠,看起來又比普通糙米粥更為甜潤些許。
陳敘沒有在其中添加百惡果實粉末,但其實他又終究還是加入了一滴黃泉精粹。
黃泉精粹:無色無味,鬼物食之可以精純冥氣修為。若滴入食物中,能根據食物不同特性,催發鬼物生前相關記憶。
使怨鬼尋回靈智,使凡人之物鬼怪可食。
如果真是完全普通的糙米粥,鬼其實是不可以吃的。
能食其氣,卻不能吃到實物。
但加入了黃泉精粹以后,這碗糙米粥自然又有不同。
雁翎鬼王不由自主接過了這碗粥,但他沒有急于去品嘗它,反而是端著粥碗,似有躊躇。
粥米的清香伴著熱氣蒸騰,雁翎鬼王嗅聞清香,忽然似有靈光從胸中閃過,他脫口道:
“我尋回記憶,是因為你先前那碗粥太香,亦是因為你我方才談話……”
話到一半,雁翎鬼王又戛然而止。
陳敘接住了他的話,低聲道:“我那碗粥,引動了你對粥的回憶。
而你我方才談話,又催發了你記憶中的舊時情境。
如此一點一滴,循序漸進,直至你生前記憶全復。
此中訣竅,其實也不在于我,而在于你心中,人情未滅。”
“人”情未滅!
雁翎鬼王聽此四字,忽覺胸中一顫。
似有滾燙之物,隨著這一個“情”字,終于從他沉寂冰涼的鬼心之中噴涌而出。
但他又覺煎熬,因為胸中雖有情緒噴涌,可頭腦中卻又始終未有明確解答。
他張口想要說些什么,奈何言辭不利。
正百爪撓心,煎熬難安之際,只聽對面那白衣鬼道:
“可見這世上,最為無堅不摧的應是時間。而唯一能抵擋時間的,則唯有‘情’之一字。
否則生靈死靈,又為何統稱有情之靈?
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唯情不絕,無關風月。”
陳敘輕聲一嘆。
雁翎鬼王頓時只覺得似有一道閃電,劈開了冥冥中的混沌陰陽。
將他所有蒙昧在漫長時光中的晦暗與輾轉盡數撕扯晾曬,曝于陽光之下。
他顫聲吐出一個字:“我……”
陳敘身側,食鼎天書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