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臉上,出現了食物詞條?
這是何等驚悚之事!
陳敘耳聽著劉西一聲聲如泣如訴的講述,一邊定睛去看他臉上的詞條:
千絲假面,藥蠱入體,吞噬真臉,而后吐絲織成假面。
此物活體剝下,炙煅后焚成灰燼,生靈服食將達成言不由衷效果。學會謊言,習慣謊言。
真是稀奇古怪的詞條。
陳敘頓時心有所思,謊言?
他一邊回想劉西此前講述。
又聽劉西語帶哭腔道:“那夜下了場大雨,雨水將掩埋我的新土給沖開大半。
我憑著一腔怨憤與不甘敲開了那薄棺的蓋子,從棺材里艱難爬了出來。
你們問我為何不在當地報官,我告訴你們,我報官了啊!
我豈有不報官之理?
可是,當官府將我那狠心的義子與惡妻一并傳喚到公堂時,他們卻一口咬定我不是我!
對,我不是我……可我如果不是我,我又成了誰?”
他開始顛三倒四,猶如瘋癲亂語。
正當眾人聽得稀里糊涂,甚至有人急道:“什么叫你不是你?你莫不是發了癔癥罷?”
劉西忽然手一顫,他高舉的手臂向下落了三分。
那一枚奇異的古硯迎著陽光煙氣漸濃,劉西晃了晃腦袋,忽然怒聲道:
“誰發癔癥?我沒有!我真是劉西,我只是……我只是被換了張臉!”
他又哭起來道:“我只是被換了張臉啊,我沒有了我原來的臉。我雖是從棺材里爬了出來,可整個廣德縣,卻無一人認得我。
他們不承認我是劉西,還給我扣上了一個私挖他人墳墓的罪名。
那賊子反而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反制我,他拿著我的染坊、我的錢財,雇傭了一幫閑漢四處追我。
將我追得逃出了廣德縣,將我追得無處可去,求告無門。
我當真是沒有辦法了,聽聞棲鶴山盛會,這才拼了最后一番力氣,特來相求。
聽聞諸位都是大德高才,求諸位救一救小人罷。嗚嗚嗚……”
他最后哭得伏在地上,手上的硯臺也半靠草地,映著天上的陽光蕩漾出一片云霧般的煙氣。
有人反應過來,頓時發出驚呼:“古硯,這古硯又生變化了。怎會如此?此人只是訴苦求解,為何古硯也會有變?”
驚呼聲起時,一道道視線紛紛投向那蒸騰的煙氣。
只見煙氣如水墨流動,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視下,逐漸形成了山水一般的虛影紋路。
周拙不由低聲道:“山水虛影又現,竟與此前韋松以真氣激發時極為相似。莫非,此人誤打誤撞,才是真正碰到了古硯謎題解開的方向?”
眼看山水波紋逐漸清晰,那紋路卻流淌著,又第二次變化形態。
這一次,但見所有山川虛影盡數在陽光下流淌融化。
而后,化作了一輪升高的圓環。
圓環映照日光,高高懸停在劉西頭頂,便好似是一顆縮小版的太陽,恰于此刻將光芒籠罩劉西。
劉西也呆了,他手捧古硯,跪在地上仰起頭看著上方高懸的圓環。
愣愣說:“這、這又是什么?”
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在場所有人也都看得一頭霧水。
忽然,人群中有一年輕人驚呼道:“你們再瞧,這圓環上有紋路,我知道了,古硯謎題,必然便在這紋路之上!”
“好生奇怪,圓環上的紋路為何如此扭曲?
明明前后相連,卻又總是互相偏離,看得久了我居然覺得眼暈……”
周拙也覺得眼暈,他睜大眼睛,調動丹田中一口氣息,想要催動目力仔細看清那些紋路的銜接方向。
他總覺得,自己若是能夠理清楚這些紋路的銜接原理,或許就能解開此古硯謎題。
周拙終究也是一時一地之天才,雖然他口口聲聲謙遜說自己不擅解謎。在同輩學子拿陳敘與他相比時,他也主動自謙,退步相和。
但既是年少成名,又自來超卓出眾,周拙又豈能沒有自己的驕傲?
他當真不想超越陳敘嗎?
不,他想!
“山川地理……”周拙口中喃喃道,“此圖似與魯班書中某些紋樣十分相似,又以山水解形。
我修煉時神思靜定,冥想天地之際偶爾似曾于夢中見過同類紋樣。
我原以為那不過是我修煉過度,神思錯亂,原來不是……
這、這些紋路中究竟蘊含有怎樣的秘密?”
他不由自主站起了身,心潮涌動,情緒激越。
周拙有種預感,只要自己能夠解開此時圓環紋路中的秘密,自己的養氣修為必能突飛猛進。
讀書可以開辟文海,而養氣卻能延年益壽,更甚至是從另一種層面碰觸到天地道意。
陳敘《俠客行》中的那位俠客“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而他周拙若能于此時此刻領悟那古硯中奇異紋路的秘密,日后又何嘗不能“千里不留行”?
周拙丹田中真氣運轉越來越疾速,大腦同時在飛速轉動,臉上有騰騰熱氣冒出,面頰開始泛紅,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往下滴落。
他已完全沉浸在此時古硯密文的解析中,未曾注意到在場與他情況相近的,此時還有十數人。
而這十數人,無不是云江府中一等一的杰出人物。
譬如崔云麒,就在古硯上方煙氣升騰、凝成圓環與密文時,那一刻他的反應其實比起周拙還要更激動。
崔云麒怎么也沒想到,曾在自己家中蒙塵十年之久的這枚古硯,其中蘊藏的秘密原來竟是這些密文——
這些密文,與他曾在星羅棋布大陣中,遇到過的那道難題何其相似!
正是那道題,激得崔云麒道心破碎。
而陳敘……對了,陳敘呢?
他又是否能再一次解開此中秘密?
崔云麒忍不住向陳敘投去了一眼目光,只見陳敘席地坐在曲水邊,他甚至未曾起身,只是微微仰頭出神地看向天空中那道圓環與光暈。
崔云麒又看旁人。
多數愚人的眼神是迷茫的,他們什么也看不懂,只知混混沌沌瞧個熱鬧。
他們也完全意識不到此時那古硯中的密文究竟蘊含了怎樣的機緣,他們甚至還在旁邊議論催促。
山道那邊,是紛紛攘攘的聲音:“這是怎地?這一個個的,怎么都不說話了?”
“哎呀,那劉西不是在喊冤訴苦,求人解救么?怎地哭訴到一半不哭了?這到底救不救啊,也不給個說法,急死個人!”
“臉都被換了,身份也不再是自己的身份,此人真是可憐。也不知他要如何才能證明他是他?”
“怎知他沒說謊?他真是劉西嗎?”
“咦,是啊……”
“不知為何,此事不敢深想,越想越覺極為恐怖。”
曲水這邊,也有人指點評議:
“漱云先生這枚古硯真是奇哉怪也,照我想來,此謎所考校的其實也不是才學,應是運氣才是。”
“無知!”卻有人辯駁,“你瞧那場中,此刻神態有異、格外入迷的幾位,哪一個不是咱們云江府中極具才名的俊彥?
居然說此謎不考校才學?真是無知到令人發笑。”
“你……還真是。兄臺眼光既如此出眾,那不如咱們便猜一猜,此番較量,最終誰人可以拔得頭籌?”
“怎么,想與我賭一賭?”鵬軒笑了,“我猜不是陳敘,便是周拙。”
“你為何不猜崔兄?你與崔云麒不是向來極為交好?”
“崔兄乃是上屆院試案首,他向來風度雅量,又豈會與后來者爭鋒?”
“陳敘的態度太隨意了,聽聞他不過是尋常耕讀人家出身,連寒門士子都算不上。
此間謎題只怕也與我等庸人一般,看都看不懂,又何談解謎?
鵬軒啊,案首與案首之間實在也有差距,你可莫要過度迷信案首二字!”
紛紛亂亂,聽得崔云麒耳鳴目眩。
他強行將四散亂飛的感官收回,逼迫自己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到天空那一輪光暈中去。
是啊,他崔云麒也曾是一屆案首,云江俊彥。
又豈能就此完全失去心氣?
那一次星羅棋布大陣中,他失陷于那一道奇異的圖形題,后來歸家,他也曾千百次尋找同類問題。
他也曾在暗室中,定思凝神千萬次苦讀。
又何不在此間,一雪前恥?
光暈中,那些流動的線條左右扭轉、翻覆銜接。
它們像是存在于現世此間,又仿佛存在于無垠天地,勾得人的神思在某個瞬間忽然無限拔高。
崔云麒看到的是電閃雷鳴、萬物初發;
周拙看到的是秋收冬藏、乾坤蟄伏;
寧雨齋看到的是千絲萬縷、密雨滂沱;
而如韋松,他也看到了,他看到的卻是一團深埋于地底的陰暗火焰,在掙扎著、拱動著,要從大地的每一個縫隙間透出!
陳敘坐在原地,微微仰頭。
他卻看到了一片浩瀚星海,有日月輪轉,有星河起落,有滄海桑田。
亦有一粒種子翻山越嶺,隨著自由的風落在一片絕壁懸崖上。
它亦不氣餒,而是奮力扎根。
雨來時蓄水,日照時儲能,風吹時蟄伏等待,黑暗中靜默生長……
直到某一刻,它沖開了一重重巖石的逼壓,在絕壁之上伸展枝芽,結出碩果!
所以,那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種無限可能,但此時此刻,它卻在陳敘眼中凝聚成了一個符文:
萬物化生符——
這竟是一枚可以幫助植物生出靈性,長成靈材的符文!
不、不止這一枚符文,還有第二枚。
只見那圓環光暈中一條條曲線扭轉,曾經陳敘將其理解為拓撲。拓撲是陳敘前世那個世界里,追逐天地真相的一門高端學科。
但如今想來,科學又何嘗不是神異?
到了眼前的神話世界,神秘的拓撲追根溯源、扭轉變化后,則被命名為“符”!
陳敘記住了第一枚“萬物化生符”。
很快又記住了第二枚:蘊靈結緣符。
還有第三枚正在飛速跳躍扭轉中的:辨真符。
原來古硯謎題,便是硯中藏符?
陳敘印刻此符于心魂間,只覺胸中如同脹滿一腔風雨,無窮激越。
他不言語,只是終于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然后他福至心靈,忽然一招手。
那一枚原本被劉西牢牢抱在懷中的硯臺,就恍如是自己生了翅膀般,輕輕巧巧一躍,便自行落入了陳敘掌中。
他右手一張,掌中現出一支毛筆。
陳敘悠悠的聲音像是一縷清風,拂過了此刻的半山腰。
他道:“在下觀此古硯,忽有所感。
此硯不知自何時起悠久傳承而來,但想來曾經定然是有先賢大德憑此硯臺,喚靈呼風,掌御令符。
在下不才,方才僥幸領悟其中一種符文,辨真符。
這位劉西坊主,你自稱劉西,卻又無法證明自己是劉西,既然你所經歷之一切前情皆有荒謬,非凡俗手段所能解析,不妨便以神解異。
你可愿一試此辨真符?”
劉西猶自驚怔地跪在地上,硯臺從他手中脫飛而去,他都沒能反應過來。
等到陳敘這一問,他才激靈靈渾身一顫,驟然驚醒。
“我、我……”不知為何,他竟在跪姿之中,身軀往后一仰,像是想要畏怯后退。
隱隱約約,不知是遠是近的哪個地方像是有議論聲響起:“他莫不當真是假劉西罷?他都不敢同意試一試辨真符。”
劉西不停搖頭,枯草般的頭發像是在狂風中亂顫。
這個面色蠟黃的中年人終是嘶喊出聲:“我是劉西,我如何不是?什么辨真符,只管用出來,我敢,我豈能不敢?”
陳敘不急不緩,卻又確認:“辨真符施展,須得征求受符對象真心同意,否則必然失效。
且在下修為有限,你若反抗激烈,我亦有可能遭受反噬。
你可當真同意?”
什么遭受反噬,這自然是陳敘“筆削春秋”之語。
有可能就是沒可能,劉西只是普通凡人,再來十個百個陳敘都不可能被反噬。
只不過是因為“辨真符”略有些特殊,為防引起他人強烈忌憚,陳敘便先自晦罷了。
劉西布滿血絲的眼睛睜圓,大聲喊:“你來,我同意!”
陳敘長身而起,山風灌滿他的衣袖,他左手古硯,右手秋毫。
筆尖當空一點,流觴曲水中便有一縷酒液如白線倒飛而起,躍至空中。
嘩啦啦,酒液落入硯臺。
陳敘以筆尖點取酒液,憑空畫出一道奇異符號,酒液在陽光下恍惚凝結成一片璀璨晶珠。
筆尖一彈,晶瑩的酒液串聯成線,呼啦啦落入劉西驚訝張大的口中。
“咳咳!”他慌不迭嗆了一下,有些倉皇地看著陳敘。
只見那人立在風中,神情似乎有些模糊,聲音卻很清晰道:
“吾今以美酒畫符,辨問閣下,你自稱廣德縣翠青染坊坊主劉西,可有作假?你是否當真便是劉西?”
劉西用盡力氣喊:“我是,我是劉西,我的的確確便是廣德縣翠青染坊坊主劉西!”
“你先前所訴冤屈,是否皆為事實?”
再憶自身冤屈,劉西目眥欲裂,他吼道:“全是事實,我義子辱我害我,那小畜生奪我家業還不止,他還刻意活埋我。
他就是要讓我活著從棺材里爬出來,卻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一切全部失去!
這個忘恩負義的畜生,他這是在報復,他在報復我啊,嗚嗚嗚……”
陳敘嘆息一聲,問:“他為何要報復你,此間又有何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