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敘在酉時四刻,太陽落山前回到了云江城。
他揣著小鼠在胸口,心神之間似乎猶有三分道韻纏繞。
所謂之道,一如此刻晚風、道旁綠樹、天上夕陽、人間喧囂。
修為:通脈境后期13
先天一炁靜默流轉,修為自然提升,修行無處不在。
他又回憶方才見過的靈材解析:照命煞,采集世間極情之煞,不論愛恨情仇、生老病死,凝滿七七四十九道,以無根水、不羈風、心愿火烹之。
可以得到命魂之影一道。
藏入自身影子當中,合并時可增強自身一倍實力,分別時此魂影可飛遁千里,任意驅使。
百里之內魂影實力可達自身九成,二百里八成……以此類推。
危急時,解開照命煞,可替死一次。
此物功效,實在是又奇又異,叫人難免感慨。
家中二鼠付出絕大代價為他送來替命珠,豈不知他擊殺鬼王竟得了一條照命煞。
二者功效似有相近,卻是苦了二位鼠妖道友。
陳敘方才行走一路,既是在悟道,也是在琢磨那縷照命煞。
此刻忽然想到,既說照命煞能采集世間極情,不論愛恨情仇、生老病死。
那此物又是否可以采集小鼠與九爺身上的病煞,將其吸走,讓二鼠盡快好起來?
如此琢磨體察許久,直到走回了城中,聽著府城街道上的種種熱鬧聲音,陳敘才得出結論:
確實可以!
只是這種采集需要與陳敘實力匹配,比如九爺實力深不可測——
雖說陳敘不知其具體修為究竟有多高,但此刻神思感應、兩相對照,他隱隱便知曉了,現如今自己是救不了九爺的。
而小鼠實力倒是不強。
但它血脈特殊,且吞了九爺在腹中,陳敘雖能吸取它身上病煞,卻非一朝一夕能竟功。
即便如此,終歸是有了救助二鼠的頭緒與方向。
真可謂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陳敘輕輕吐出一口氣,此時再看左右街道,心境比之先前又有不同。
街邊有路人與攤販在討價還價,也有夫妻爭吵、小兒喧鬧等等。
偶爾還有閑人在津津有味地說著市井奇事:“那北街口得到肖老疤你們知道不?他最近娶媳婦了。”
“娶媳婦有什么好稀奇,這也值當說一說?”
“那要是他娶的這個媳婦不是人,其實是他從河里釣上來的一條魚呢?”
“什么,魚?胡說八道什么,人怎么能與魚相合!”
“那魚若是變作了美人哩?可嬌可美的一個美人呢,還會幫他在檔口賣魚干活。
嘖嘖嘖,你要是見了,你就知道他為什么娶一條魚了……”
市井奇聞,果然是咄咄有異。
陳敘聽來有趣,懷里揣著小小的阿實,走過這一段路,再拐幾道彎,終于見到高升客棧。
客棧在望,陳敘卻忽然有些心虛。
他暗想:也不知自己悄悄離了客棧,此事究竟有沒有被伍夫子發現?
如果被發現——
咳,大不了就是被訓一頓罷。
總之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陳敘立刻整頓臉上表情,使自己看起來鎮定從容,隨即大步走進客棧。
客棧大堂里正有不少人在用晚食,人們見到陳敘,原本的種種嘈雜聲音忽然就安靜下來。
王墨川與徐文遠等人也在,徐文遠驚喜道:“陳兄,你的傷好了?”
陳敘向眾人頷首致意,說了句:“是,幾位兄臺慢用。”
隨即踏步走上客棧二樓,回到自己房間。
推門時已覺內中有異,他心一跳,豁地將門推開,然后里面坐著的二人就齊齊將視線轉過來。
嘿,門內二位,不是伍正則與馮原柏又是誰人?
陳敘被兩雙灼灼的目光盯著,忽覺身周空氣沉重,壓力巨大。
他不自覺端正了神態,跨前一步走進房門,反手將門關上。
門一關,陳敘忙拱手說:“見過夫子,見過馮兄。”
“唉。”卻聽一聲嘆息,伍正則搖頭道,“你啊!”
他什么都沒說,卻又好似是什么都猜到了,千言萬語盡在這一聲嘆息中。
陳敘只覺夫子這個態度是不是哪里不對,又聽伍正則道:“蒲峰山大火,我等已經知曉。你……是不是召請了季微子大儒為你助拳?”
原來如此!
難怪伍正則一副了然表情,他這果然是什么都猜到了,又什么都沒猜到。
陳敘一時間竟有些不知該做如何回應,而他奇怪的表情反而令伍正則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伍正則又道:“你雖得大儒親睞,但召請英靈是有限制的,修行路漫漫,有些人情還需用在關鍵處。
不過此番生死危機,卻也不能說不關鍵。
罷了,事情解決就好,免得日后再受轄制。”
陳敘還能怎么辦?
他唯有極淺地笑了一下,笑容難得的竟有幾分靦腆少年氣。
總不能告訴夫子自己沒有召請大儒英靈,而是一個人單槍匹馬踏平了蒲峰山罷?
這要是說出來,不敢想夫子會有什么反應。
伍正則又道:“你來坐下,正好蒲峰山之事已經解決,馮明府卻有些新消息要說與你聽。”
什么新消息?
陳敘坐下后,聽馮原柏道:“敘之,今年鄉試提前到七月了。”
這一句可謂驚人。
陳敘立即脫口道:“這豈不是說,至多再有二月余,便要鄉試?”
現今已是四月二十一,兩個多月準備鄉試,說出去簡直都要沒人敢接。
馮原柏道:“近來卻是有些特殊狀況,一是會試也要提前到明年二月初。
二是各地邪魔妖鬼之患加劇,朝廷有意增加舉人與進士名額,以此應對亂象。”
伍正則說:“備考時間縮短了,通過名額卻增加了,此事倒也難說是有利還是有弊。”
“我認為是有弊的。”馮原柏卻道,“名額雖然增加,但依我推測,此番鄉試策論,有六七成可能要考平妖策。”
陳敘手中攏著小鼠妖,手掌不由往衣袖里縮了縮。
他在與鬼王謝懷錚生死交鋒時尚能鎮定自如,此刻卻忽覺掌中小妖沉甸甸的。
但與此同時,一種如同烈火灼燒般的昂揚向上之力更加占據他心神。
暴風雨若猛烈,那便沖破這風浪,打散一切烏云!
陳敘胸中心火似在燃燒,他不言語,只聽馮原柏繼續道:
“若只論文才經義,敘之沒有任何問題。單說策論,敘之也寫得十分精彩。
但你對世情了解不足,各地妖患鬼患、邪魔之害,皆未有接觸。
如此即便文才理論再好,若是面對平妖、平鬼之類策論,只怕也要徒呼奈何。
此非你一人之過,事實上絕大多數讀書人在考中秀才之前都不會接觸這些。
一是從前此類禍患尚且不算多見,二是讀書人在中秀才前都只算啟蒙學習,時務之事若是學得太深,反而容易影響心性,不利于經義理解。
且尋常人考中秀才以后,少說沉淀三五年。時間一拉長,自然是學什么都盡夠了。”
馮原柏十分誠懇地剖析一陣,問陳敘:“今年鄉試,你可還要一試?”
陳敘毫不猶豫道:“自然要考。”
說實話,理論上他的確是不應急于一年兩年。
但早前周先生就說過,時不我待,叫他能考功名就盡早取得功名。
馮原柏此前其實也說過類似的話,他此刻再問,想也不過是要看一看陳敘的決心罷了。
陳敘如此回答之后,馮原柏便是一笑道:
“既然要參加今年的鄉試,我便建議敘之你此番不要回鄉了。
若是擔憂家中父老掛念,托你伍夫子帶個信回去便是。
你需抓緊時間留在府城,既可以與府城書院同儕俊彥切磋學習,得閑也可與我一同看看卷宗,讀一讀世情。
當然,若是直接在我家中住下更好。
那書院想去便去,若是不去,你愚兄我也能當得半個夫子。”
說罷了,馮原柏又笑看伍正則。
伍正則頓時了“呵”了一聲,好得很,這老小子在這里等著呢。
那日二人就曾爭執過陳敘是該留在府城還是返鄉,伍正則當時雖然不算爭贏,但也沒輸。
可這回,別說是馮原柏要勸陳敘留下了,就是伍正則自己,他也只能捏著鼻子說:
“敘之,我亦是此意。
男兒志在四方,你回鄉也并未有要事,倒不如一鼓作氣直到金榜題名。
到那時帶著進士的牌匾回去,那才叫衣錦還鄉!
至于你家中,有我照看你盡可放心。”
說完話,伍正則本來還有些憋悶的臉上忽也露出了笑容。
他拈著短須,瞥了馮原柏一眼。
又笑道:“敘之啊,過些時日我留一只信鴿給你。
你可常與我通信,不論是在外有何困惑,還是掛念家中,都可以遣信鴿與我往來。
切記,勿要好勇斗狠。
你夫子我,候你佳音歸來。”
說完了哈哈一笑,比起馮原柏想笑只敢微微笑,伍夫子可就毫無顧忌了。
陳敘還能怎么辦?
唯有答應。
正題說完,陳敘想到自己的靈酒,忙說:“夫子,馮兄,我這里正有一些好酒,合該此時拿出來與二位同飲一杯。”
他起身到床邊箱子里取酒,實際是從煙火廚房中取出一壇由明心葫蘆釀造過的流霞醉。
片刻后,房間里彌漫出醉人的酒香。
伍正則帶了三分醉意,聲音里多了許多平常沒有的縱意瀟灑。
“敘之啊,有好酒又豈能無好詩?此去將別,你可有一詩贈與夫子?”
馮原柏說:“伍訓導,今日還暫且未別呢,你何必焦急?”
“可是今日有好酒,早別晚別總是要別,我此時一問又有何不可?”
醉意之中,些許惆悵難言。
陳敘的聲音響起:“夫子,蒙你教導,學生有一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