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所在,無際無垠。
陳敘人在考場,思維卻恍惚跟隨文海,進入了那片浩蕩世界。
這究竟是怎樣的世界?
但見深空,星海。
數朵浪花濺起時,一枚墨硯搖搖晃晃,宛如一葉扁舟般,竟自從星海波濤之中升起。
墨硯,扁舟!
陳敘神思悠悠,便在此時,如同是化作了一縷塵光,又好像是變成了一粒蜉蝣。
他飄飄蕩蕩,落在了那架墨硯扁舟之中。
無窮信息,就此紛至沓來。
文海亦如苦海,墨硯便是海中之舟。
神魄落于其中,若能與舟同行,通達彼岸,那便是修行有成。
這條路注定是漫長而又充滿波濤的,當你踏入舟中時,甚至不知彼岸究竟在何方。
一路上亦無他人能渡你,唯有自渡,爭渡,再向前行!
不與他人爭,唯與自我爭。
是前日之我,昨日之我,今時之我,未來之我。
茫茫星海,不見彼岸。
可是如此廣闊的世界,不但未能令陳敘迷茫。
相反,此刻的他雖如蜉蝣立于舟頭,可神思之間卻竟有豪情自生。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不過就是一步一步,乘風破浪,求索而已。
恰逢此時,數朵浪花從星海中躍入墨硯,墨硯中心,那墨池便如同池塘漲水般,瞬間水面滿溢。
然后下一刻,陳敘腳下的墨硯竟自長大、變寬。
原來躍入墨硯中的數朵浪花全是他先前所寫的那幾首青煙詩所化,有《后宮詞》,有《憫農》,有《花非花·贈真娘》……
亦有《俠客行》、《一將功成萬古枯》、《賦得春山月》。
還有他在院試場上寫的那篇《平山民策》!
一個個璀璨文字涌入墨池,化為文氣,陳敘獨立舟頭,面向波濤。
此時的他像是一顆塵埃,一粒蜉蝣,亦仿佛是無垠的星海,曠遠的青天。
陳敘沉浸在文海給自己帶來的奇妙震撼中。
涌動的文氣在墨池中翻滾,亦在他心頭翻滾。
文氣何用?
文氣浩蕩時可御萬邪,文氣升騰時可上青云,文氣若能貫徹此間星海,更可照日月、蔽山河……
此刻雖無人指導陳敘,可陳敘竟自領悟了三分。
直到悠然一聲鐘響——
鈞天鐘又響起來了。
咚、咚、咚!
鐘響一聲,收卷。
鐘響三聲,閉場。
考試就這般結束了。
陳敘如夢初醒,回到現實。
但見陽光偏斜,考場之內喧鬧一片。
巡考官主導收卷,押卷的兵丁依然是在大聲喊:“肅靜,肅靜!停筆,再寫按作弊處理!”
“已經交卷的,速速離開,不可逗留。”
考場內似有拉扯,有聲音焦急說:“輕些,哎,你可輕些,莫要將試卷放歪了。”
“放什么歪?該如何收卷,上官早已告誡過我等,我還要你教不成?怎么,你想作弊?”
這種話,誰能接?
考生偃旗息鼓,小吏催促:“走走走,快走!”
還有小吏一邊收卷一邊捂著鼻子說:“呵,忒臭,這讀書人可真不講究。”
許多讀書人,這輩子受到的最大臟污可能就是在考場里的這一遭了。
真是咄咄荒謬,啼笑皆非。
陳敘見此百態,原本翻滾在墨硯中的文氣此時卻反而有沉淀之相。
他感受著新開辟的文海給自己帶來的奇妙感覺,站起身等候小吏過來收卷。
卻是一名巡考官親自走到了陳敘這邊,巡考官不言,只是偏頭看了身側小吏一眼。
小吏忙打開一個封卷的木盒,快速而規整地將陳敘的試卷收入。
尤其是最上方,寫有試帖詩的那張卷子,小吏捧起卷子時更是動作輕巧,萬分小心。
巡考官便對陳敘微微頷首。
陳敘立刻拱手回應。
巡考官一笑,轉身離去。
只與身側小吏低聲說:“本官在天南道文淵書院為訓導多年,見過整個天南的俊才天驕,本以為云江府到底偏遠了些。
如今瞧來,云江府也是不錯的。”
小吏呵呵笑說:“葛訓導,咱們云江畢竟也是一府之地,不是嗎?”
葛訓導說:“倒也是。”
兩人聲音漸遠,陳敘耳聰目明,將這對話聽了個正著。
他神情漸漸有些古怪,總疑心這話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
此后人潮漸多,陳敘與眾學子一起離開考場,出了貢院。
貢院門口,更大的嘈雜聲浪襲來。
一聲聲盡是:“出來了出來了,考得如何?能不能中?”
“哎喲可見是累了,這氣色怎么難看成這樣?快,快回去歇息。”
忽然又是幾聲驚叫:“有人暈倒了!”
“快,快來大夫!”
“大夫來了……”
貢院外,有考生暈倒,有大夫等候,這可是常態。
院試時尚且還好,如是等到鄉試,接連九天的高強度考試,據說每場都要死幾個。
洶涌人潮中,陳敘見到伍夫子站在路旁一輛馬車邊,竟是親自在等候他!
陳敘立即大步走向伍正則。
文海開辟成功了,他感覺自己像是有什么地方變了,卻又好似是什么都沒變。
文氣具體該如何運用,他還想要請教伍夫子。
恰在此時,陳敘忽然感覺到像是有什么奇異的視線在注視自己。
他一側頭,便見對面茶館側邊的小巷口,有顆毛刺倒豎的小腦袋正悄悄靠著墻,向這邊看來。
等陳敘轉頭看去了,那小家伙便興奮地對陳敘直揮手。
原來是刺猬小妖魏源。
陳敘露出微笑,正要回應,那小妖卻又嗖地一下將腦袋一縮,整個身體頓時瞬間陷入巷子口的地底下,消失無蹤了。
再一轉瞬,忽聞一聲凄厲貓叫。
叮鈴鈴,似有鬼魅身影一閃而逝。
對面的茶館里,伙計煩惱抱怨:“最近也不知是哪里來了一群野貓,盡在巷子里瞎竄。
捉又捉不到,速度快得嚇人,夜里吵死了。”
陳敘心下不由微微一沉,忽然想到那一句“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文海之中,墨硯隨波而行。
那墨池中的文氣卻忽地翻滾而出,倏然化作一柄虛化的吳鉤,憑空閃現在陳敘身側。
吳鉤出現時,其實是透明的。
當時陽光灑落人間,卻誰也未曾見到這一柄吳鉤。
唯有茶館一旁,不知何時再度竄來的那只賴皮貓發出“喵”的一聲尖叫,忽然渾身毛發炸起。
那魔傀猛然掉頭,就向巷子深處奔去。
陳敘身側吳鉤一閃,幾乎是先于他的主觀催動,剎那間便自行穿越了數十丈距離,猛然一劈。
“喵——”
相隔太遠,陳敘其實看不到遠處場景。
但只聽聲響,再加上某種奇異的感應,他忽然就能朦朦朧朧地感知到,吳鉤劃破了魔傀的皮毛。
一道森白的貓骨架倏然從那破開的皮毛中躍出,然后叼起破爛的皮毛,轉身躍上旁側院墻。
就此一瘸一拐地逃走了。
陳敘只覺得心臟怦怦跳著,文海之中,墨硯依舊在隨波飄蕩,內中文氣翻滾,似欲再乘勝追擊。
陳敘卻終于控制住了此時沖動,不能再追了,他還未曾學到抵抗魔傀死前咒印的方法。
魔傀背后的勢力太過神秘龐大,現在還不是暴露自己的時候。
至于方才——
方才文氣翻涌,吳鉤主動出擊,看似這吳鉤像是有了自己的靈識般,其實不然。
其實是陳敘自己的心,動了啊。
他對魔傀惱恨已久,一直有種除之而后快的沖動。
只是從前他將這種沖動克制得很好,而今日文海初成,他的神魄力量前所未有的強大。
以至于心神動念,理智尚未有所指令,他的內心就已經先下了決斷。
這種心神不受控制的感覺,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心猿意馬?
陳敘強力收攝心神,又聯想到此前在星羅棋布大陣中見過的那只丑猴。
此刻他卻不由懷疑,那真的是一只活生生的猴子嗎?
有沒有可能,那其實是周先生的“心猿”所化?
心猿化為實體,那該是何等強大的心猿?
而如今,陳敘也似乎是有了自己的“心猿”。
不不不……這不是!
絕不是!
又怎能憑空將一時沖動比作心猿?
要知道,這種東西你只有不想它才不會出現,你若是多想……
“陳敘!”
就在陳敘內心情緒翻滾,幾乎不能自抑時,忽然只聽一聲驚雷般的爆喝響在耳邊:“陳敘,醒來!”
喝聲起時,直如雷霆炸開在文海。
滾滾波濤中,墨硯扁舟起伏跌宕。
忽然,丹田中一直沉寂的先天一炁倏然向上一躍。
醇厚的力量貫通四肢百脈,陳敘頓覺頭腦一陣清醒。
所有妄念盡在此刻強大力量的支撐下消散無蹤,一剎那對上了伍正則又喜又憂的目光。
伍正則問陳敘:“方才在考場上,便是你又詩成青煙了,是不是?
你直接提前開辟了文海?”
陳敘平復著自己狂亂的心跳,先天一炁在身體里源源不絕,滾滾流淌。
越來越強的力量感充斥著他的身體,原先頭重腳輕的感覺自然便又減輕了許多。
而食鼎天書上,此時顯示陳敘屬性。
竟是:
精元:162
氣血:162
神魄:199
他一向來在給自己增加屬性點時,都是三元平衡,從不會刻意偏向哪方。
而此刻,他的神魄屬性卻分明是要比精元和氣血都更強上一大截。
他并沒有刻意給自己多加神魄。
暴漲的神魄,是因文海開辟而起!
陳敘心神回歸,正欲回答伍正則,卻聽伍正則嘆說:
“天縱英才,竟未必是好事。你尚未經過長久的磨練捶打,如今便開辟文海。
只怕你體魄難以支撐文海,氣血不及神魄。
容易慧極……”
“慧極必傷”這四個字,伍正則終究沒有完全吐出。
陳敘看著眼前目光憂慮的夫子,一時啞然,竟不知該怎樣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