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場上,陳敘思考了半刻鐘,這才提筆解答。
對面的小眼睛少年并沒有注意到,陳敘新鋪了一張紙,已是洋洋灑灑寫就。
問:“有閬奚險地,萬壑盤紆,山民桀驁,屢因饑饉寇掠閭閻。有司往戡……”
大意就是:有一個叫閬奚的地方十分險惡,山民不服教化,常常在食物匱乏時下山劫掠百姓。
官府若是去處理,山民便扶老攜幼跪哭于山地要道之前,只說自己都是被逼無奈。
若不下山尋出路,老人小孩都要凍死餓死。
試題曰:“欲盡屠之則恐傷仁政,欲懷柔之復慮姑息養奸。
今策爾等:剿撫二策,當以何者為急?”
好一個“剿撫二策,當以何者為急”!
這種題,也不怪考生們最初翻開試題時,要抽氣聲一片。
要不是考場上不能喧嘩太過,恐怕大家就要破口大罵了。
此題之難,對于此時的考生們而言,簡直比題中山民還要更加險惡三分。
你若以“剿”為主,顯然殺性太重,過于粗莽,不符合儒家以“仁政”為主的思想。
但若一味懷柔,又未免過分軟弱無能,此謂“姑息養奸”,這等策論就算寫出來,想必也不過就是一個“下下”。
該怎么辦?
陳敘答:學生聞《治安策》有云:“饑寒切于民之肌膚,欲其亡為奸邪,不可得也。”此山民聚嘯之根本。
彼雖化外之眾,究屬赤子,若效白起坑卒、項羽屠城,究竟“恃力者亡”……
寫到這里,陳敘又回憶了一下此世的種種典故。
說起來,這個世界雖非陳敘前世認知中的任何一個朝代,但文化關聯卻與藍星華夏一脈相承。
許多歷史似是而非,許多名人、經典,也都有相類同之處。
最大的拐彎點在于魏晉。
那個神鬼混亂的時代曾在某個史書上留下一筆:“顛倒狂亂,神人相悖,不復存焉。”
此后就是大黎太祖一統六合,橫掃八荒,建國至今。
在縣學讀書時,魏晉以前的歷史雖不十分清晰,卻也有大致脈絡存在。
魏晉以后的歷史,尤其是本朝史,夫子卻很少講述,偶爾提幾句,也是諱莫如深。
因此陳敘一直覺得這個世界十分神秘。
最近還是馮縣令為他講書,帶他讀史,他才漸漸看到這個世界更加豐富的一面。
面紗是一層層揭開的,可每多揭開一層,你又往往會發現,下層還有更多更多的面紗。
陳敘開篇先用典,又以先賢名言切題。
而后筆下生風,一揮而就。
第一,點明山民聚嘯劫掠的根本原因在于貧困饑寒。
此乃生存之大欲,若不能解決這個根本問題,其后一切策略都將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已。
所謂治標而不治本,飲鴆而止渴,便是如此。
那么,可以將所有山民都全部殺光,永絕后患嗎?
呵,真這么干,那就不是治國治民了,桀紂之輩,何異于此?
又何況“十圍之木,始生如蘗”,“治國有常,利民為本”。
山民中也并非全是惡孽,尚有老弱婦孺。
“然則,寬縱可乎?”
韓非子曰:“威勢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亂也。”
“若縱賊不誅,則良善銜冤!”
所以,律法神圣不可侵犯,否則何以安冤魂?
陳敘寫:“今宜明典刑:凡殺人越貨者,雖耄耋必戮。”
文章寫到此處,雖然引經據典,言辭達意,文采精華。
但也不過是將題目展開論述,卻始終未曾寫到解決問題的根本。
當然,普通學子寫到這等程度,通常也能得到一個不錯的評分了。
再寫下去,那也不過就是“剿撫相合”而已。
或許各有側重,卻難出新意。
陳敘又寫:“若長治久安,必以利導。”
而后點題開篇,說明應當如何解決“貧困饑寒、生存之大欲”這個根本問題。
《管子》云:“民利之則來,害之則去。”
要想讓桀驁不馴的山民聽話,變作順民,還能有什么辦法?
那當然是讓他們吃飽穿暖,給予利益啊。
陳敘又寫:“然利不可輕授!”
隨隨便便,直接奉送,那肯定是不可以的。
于是便要利用山林的特性,在山下要道開辟榷場,召集商賈,形成互市。
使商賈以鹽茶布匹、糧食等物,與山民交換各類山貨。
陳敘又提到,設立市場只是一個開始。
有市場以后更要管控物價,立“平準之法”,使山珍發揮出山珍應有的價值,使商賈不至于因利而亂價。
此后,“長治久安”的又一個關鍵點來了。
陳敘寫:“宜令首批得利之民,舉發同寨悍匪,能擒賊酋者,賜田免賦;隱匿不報者,連坐封山……”
以子之矛,陷子之盾。
先以利導,再以利分。
如此,則“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筆墨落定,陳敘心潮微微起伏。
這一篇策論,可以稱“善”,也可以稱“毒”,既為善策,又為毒計。
若當真以此策去平一地山民,怕是不知道要掀起多少血雨腥風,引來多少親朋反目。
然而“慈不掌兵”,倘若當真處在那樣一個情境下,不如此,又當如何?
若是一味寬縱,那倒是對得起山中悍匪了。
可又如何對得起山下被無辜劫掠的其他百姓?
這個世上,任何一種和平到來都往往要經過殘酷廝殺。
其中或許有“殺人者人恒殺之”,但必定也難免有無辜之人遭劫。
但有些事情,總歸是要做的。
我非善者,不過是俯仰無愧己心而已。
陳敘放下手中的筆,心頭微微震顫間,忽覺丹田中先天一炁流轉速度隱隱加快。
然而在鈞天鐘的總體壓制下,這一時的快速卻又是隱忍的、內斂的、壓抑的……
繼而,又似是有什么奇異之物要這種隱忍中,生長、跳躍、發芽。
陳敘微闔雙目,等待試卷上墨跡晾干。
他在此時,仿佛擁有了此生最大的耐性。
恰逢烈陽行空,熾熱的陽光不知何時從中天灑落,揮舞片片光斑。
有些落在陳敘臉上,有些落在他面前字墨流利的試卷之上,竟將整個卷子都映照得仿佛是有薄煙生起。
考場前方,端坐主位的學政蘇泉忽然便心頭一跳,睜開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