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靜謐,陳敘目送刺猬小妖離去。
方才學到了許多東西,使他此刻心中有種平靜喜悅。
神思感應不知不覺向四面擴散,卻忽聞一聲尖細貓叫:喵——
好不刺耳的一聲,來自客棧后頭的巷子里。
陳敘神思順勢向那處感應,意識里忽然就感覺到有種說不出的混亂氣息撲面而來。
不好,是魔傀!
這氣息,竟與陳敘曾經在老鼠洞中遇到過的魔傀貓妖一般無二。
陳敘立即抱元守一,鎮定心神。
只見窗戶下方有漆黑的影子嗖地一下飛竄而過,那影子靈敏地躍上對面院墻,忽然一回頭,又發出凄厲的一聲貓叫。
一雙閃爍著血光的眼睛就這樣直通通對上了陳敘。
果然是魔傀。
但見那貓渾身黑斑,棕褐色的毛發稀稀疏疏,頸間掛著個黑色鈴鐺,猛然一躍間,那鈴鐺發出叮鈴鈴一聲響。
鈴聲帶著奇異的暈眩效果,陳敘感應到時,發現自己或許是由于神魄強大,因而這暈眩并不對自己起效。
但陳敘立刻裝作神思昏沉的模樣,手扶額頭搖搖晃晃。
“怎么回事?頭好暈。”他口中低語,抬手刷一下將窗戶關上,人便撫著額頭踉蹌幾步。
油燈被掃倒了,陳敘衣袖拂過燈火,燈芯熄滅。
他倒回床上,似乎陷入昏睡。
這自然是裝的,一兩只魔傀而已,陳敘其實不怕。
但他沒有忘記此前在社君墟中,那魔傀被殺時竟然會爆發出一種奇異咒印,能夠標記敵人。
陳敘心下砰砰跳著,剛送走刺猬小妖,此時卻竟然又見到了魔傀。
也不知這二者是否有聯系?
魔傀,莫不是來搜捕刺猬小妖的?
好在魏源會土遁術,要捉它應是不易。
再聯想到家中兩只鼠妖也在被魔傀搜捕,陳敘不由懷疑,這魔傀背后的“大人物”,是否專注在搜捕天下間所有具備靈性的小妖?
擊殺魔傀會被咒印標記,這是陳敘目前面對魔傀最大的難題。
他必須要想到一個辦法,解決這種標記。
今夜本來平靜喜悅,魔傀的出現卻使得陳敘心中再次生起了濃烈的危機感與緊迫感。
他不由得又一次擔憂起了家中的兩只鼠妖,只希望院試能再快些結束,好得中功名回鄉去。
夜間,陳敘始終留有三分警惕。
他將意識沉入煙火廚房,這種沉入存在一個很妙的地方,它并不影響陳敘感應外界。
若有危機,以陳敘如今的神魄強度,往往就會直接驚醒。
陳敘便在煙火廚房中反復苦修,又嘗試繪制新學到的避水符,將其加持在自己的泥丸道兵上。
魔傀印記的問題暫時沒有辦法解決,但是泥丸道兵懼水的問題卻被避水符給解決了。
也是意外之喜。
煙火廚房中還有幾樣馮縣令先前贈送的靈食沒有處理,陳敘順勢選了丹玉靈米出來,熬粥烹煮。
當真是,做飯累了就讀書,讀書累了又修煉,修煉枯燥又做飯。
燒火、引水、鼓風,也都是修行。
修行一旦有了進益,焦慮往往就能變淡。
第三日是府試放榜之日,伍正則坐鎮客棧,不許學子們去擁擠看榜,只派了幾個車夫去抄榜。
其中一個車夫同時也是伍正則的長隨,他識字。
伍正則對學子們說:“越是緊張時候,越是要沉得住氣。
不許你們去,是因那榜下擠擠攘攘,倘或一不小心受了傷,再影響院試,這卻向誰說理去?”
言下之意,他認為此來參考的幾名縣學學子,都應該可以通過府試。
自來也是如此,濟川縣縣學可不同于一般地方族學私塾之流。
若是連通過府試把握都沒有的那種學子,縣學的夫子根本就不會允許他們前來參加考試。
當然,府試好說,院試卻難。
事實也正是如此,抄榜的隨從回來后,臉上喜氣洋洋:“都中了,都中了!陳公子果然得了案首!”
又繪聲繪色地說起了榜下逸事。
“有些人酸溜溜的,直說陳公子能得卷蠹撞鐘,皆因他試帖詩寫得夠好的緣故。
實際上他前兩場的答卷未必就能強得過云江府其他俊彥……
嘿,結果怎么著?
陳公子三場的答卷一被張貼出來,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第一場,一百多道題,無一錯漏啊!第二場,據說極難的數術與律令題,也道道皆對。
放厥詞的那幾個,一下子都掩了臉,灰溜溜跑了呢。”
隨從繪聲繪色,伍正則聽了微微一笑。
這一夜,幾家歡喜幾家愁。
有的人連考多次府試未過,嚎啕大哭、酩酊大醉,親人左右一片酸楚。
有的人堪堪過了,卻是亦喜亦憂。
只怕府試都過得這般艱難,等到院試又該如何?遂謝絕一切繁雜事,只管閉門苦讀。哪怕只是臨陣磨槍,也要再好生磨一磨。
還有少數人名次靠前,實力足夠,原本目標便是案首。
可那案首只有一個,卻早早被陳敘奪走。
“濟川縣,陳敘!”
一時間,不知幾家院落發出嘆息之聲。
亦有咬牙切齒,無可奈何,發憤圖強,期望超越。
崔云麒同崔敬賢分析:“府試院試年年都有,今年不算什么大年,但有幾人也需注意。
竹溪縣張明遠十一歲能將四書倒背如流,云橫縣周拙七歲能寫詩,雖未能寫出青煙詩,文才也被世人稱道。
韋氏,哼,韋棠是個廢物。可他們家那個庶子韋松卻自來心機深沉,料想也不簡單。
此番這幾人都在榜上前十名,不算勁敵,卻也要盯著些。”
說話時,他其實早便散布了不少人手出去。
一方面遠遠保護陳敘,另一方面重點盯視韋家。
“韋棠被去勢,照我說是他活該。這些年不知禍害了多少良家女子,要不然旁人在鬼市中怎地不被閹割?
如今韋棠徹底廢了,他那個爹正拿著他當借口,鉚足了勁兒地敲詐王家呢。
少不得往后這韋家就是韋松的天下了,此人陰險,務必注意。”
崔敬賢聽在耳中,不由有些遲疑道:“云麒你的意思是,韋松有可能對陳兄出手?
他不至于這么蠢罷?陳兄如今可是在風口浪尖上,韋松敢這樣伸手,他不怕查出來以后被大家共同針對?”
“小人得志,便易猖狂,不可高估此人心性。
院試案首,名頭還是很好聽的。尤其陳兄,他府試時乃是以卷蠹撞鐘取得的第一名。
若能贏過他,那是何等威風?
韋松若想要徹底壓下韋棠,在韋家取得話語權,未必不會做蠢事。
總之,小心無大錯。”
崔云麒沒有告訴崔敬賢的是,他手下那些人其實早就已經在客棧外擋住了不少“慕名”前去拜訪陳敘的人。
也曾暗中吩咐客棧掌柜,叫他務必守好客棧,絕不能許任何人去打攪陳敘清凈。
時間流走,便如水銀瀉地。
數日來陳敘皆與縣學同窗們一起閉門苦讀,伍夫子還是繼續給他開小灶,夜里馮原柏也常來給他講書。
而刺猬小妖魏源果然如他先前所說,再沒過來。
陳敘也未曾再次察知到魔傀蹤跡。
若非避水符被他切實學會,神秘的火種也仍在蘊養中,那夜遇到的書箱小刺猬簡直就像是一場夢。
小刺猬所說的“有些惡鬼會披著人的皮囊來到人間”,此事陳敘也尚未遇到。
但陳敘仍將此事記在心中,暗懷警惕。
四月十一,貢院再次封閉。
這次進入貢院的主考官乃是學政蘇泉,此外還有三名副考。
一為知府丁謙、二為天南道布政使司經歷趙吉,三為已經告老的前任禮部郎中孫鶴齡。
府試時,考生三千七百有余。
等到院試時,考生已只剩七百四十。
取總人數的前兩成進入院試,而今年云江府的秀才名額總計八十二。
說低不低,說高,那肯定是不高的。
四月十六,天色尚且一片混沌。
黎明前,陽光未出,眾學子便已是提前出發,紛紛趕往貢院。
這次,伍正則親自護送,他與陳敘、徐文遠同坐在前方一輛馬車中。
中間一輛馬車中乘坐的則是另一個夫子姚慶,以及其余三名學子。
王墨川則在最后一輛馬車中壓陣。
馬蹄聲得得在前,隔著車簾,似乎能聽到整條街的熱鬧與喧囂。
一年一度的院試又要開始了,四面八方的人流就好似是百川匯海般,紛紛向著貢院的方向涌入。
赴考的、送考的、看熱鬧的……
人們提著燈籠,踩著天際隱約的星光,去奔赴又一年的百舸爭流。
車行速度不快,涌動的人潮,氣息混亂。
忽然,也不知是哪里出了亂子。
前方道路上有輛馬車猛地歪倒在地,只聽唏律律一聲,那拉車的馬兒忽然掙脫韁繩,奮力嘶叫著就沖向了陳敘等人所在的這一輛馬車。
不好!
伍正則臉色一變,一把扯開車簾,手掌在腰間一拂,就要取筆出來。
斜刺里卻沖出一道身著勁裝的矯健身影,聽其大喝一聲:“孽畜,安敢亂撞!”
那勁裝身影一躍而起,瞬間坐到馬背上,掄起一拳向著馬頭一捶,馬兒就凄厲嘶鳴一聲,晃晃悠悠像是醉酒般要摔倒。
眼看這一場動亂就要平息,街道邊上崔云麒的護衛等人押著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嫗就要走——
“去,將這人帶下去,查清楚來歷……”
崔云麒眼睛直盯著街上正要摔倒的那匹馬,只是隨手指了指被護衛們押著的老嫗。
不料就是這一疏忽,那老嫗也不知是使了個什么法子,忽然就掙脫了眾人的壓制,身形像是鬼魅般竄入人群。
然后,她大聲哭嚎:“善人,救救老婆子我一家罷!真是要活不下去了啊,救命……”
砰地一下,她撲倒在了陳敘所乘坐的那輛馬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