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場內,長鐘鳴響。
悠長厚重的聲音如同無形波濤,拂過了整座考場。
陳敘忽然察覺到不對。
他感到,自己丹田內的先天一炁似乎受到了某種無形壓制,鐘響之后,有種說不出的粘滯感,運轉時變得十分艱澀。
他想到馮原柏說過:“府試第一鐘,名為鈞天鐘。此鐘響時,眾生平等。
因為有些學子家世出眾,獲得功名前便已學會了養氣術,能在丹田養出一口氣,使自身別于旁人。
為了限制這些提前養氣的學子,免得他們仗著修為擾亂考場,府試與院試便都設有鈞天鐘。”
按照馮原柏的說法,鈞天鐘一響,普通未修行的學子通常察覺不到任何異常。
而提前養氣之人則會被自然壓制修為,在考場范圍內,丹田內的那口氣將一絲一毫也施展不出。
可陳敘卻發現,自己的先天一炁雖然被壓制得運轉緩慢了,但還是可以運行。
先天一炁果然有別于普通養氣,陳敘再次清晰感覺到了其中的差距。
三聲鐘響之后,是考官巡場。
知府丁謙與禮部派下來的兩名副考在一眾兵丁的前后簇擁下,將整個考場五千九百個號舍全部巡察了一遍。
今年云江府的參考童生實際是三千七百人,考場沒有填滿,最后幾排便被封鎖著。
陳敘坐在考棚里,感覺到知府丁謙從自己號舍旁走過時,似乎稍微多停了一瞬。
很快,那一行身穿官服的身影便遠去了。
過不多久,前方試卷拆封,有儀官在朗聲誦念:“古往今來,日月明照,天地長河,諸圣見證。
永徽十一年,云江府第四百八十七場府試,第一場,秘卷開封!”
“起符,記檔。”
“發卷——”
儀式感拉滿,陳敘坐在號舍中,忽然間竟生出了些許激蕩之感。
號舍左右,也有各種細微聲音響起,似乎學子們都有所觸動。
直到試卷發下,巡場的兵丁們又再次大喊:“肅靜!”
整個考場忽然就陷入到了一種無邊的安靜中。
唯有紙張被翻動的聲音,以及偶爾一聲輕“嘶”響起。
府試一共分有三場,兩天考完,中間不許出考場。
第一場是經義,分為四書墨義、帖經、經義闡發三個部分。
這應該也是最基礎的一場考試,考的就是經典背誦與知識儲備。
只除了題量太大,洋洋灑灑——
墨義與帖經部分合計竟然有一百多道題。
這種恐怖的題量,一考就是一整天,足以熬干許多考生的精神。
讓人寫到后面思維混亂,頭腦發昏,基礎不夠扎實的,就這樣被篩選出去了。
但對于陳敘而言,這場考試應該是沒有任何難度的。
他神魄強大,服用過蓮華補慧羹后,更是擁有了過目不忘的能力。
看過的書,凡掃一眼就不會忘記,又何懼背誦?
唯一的問題,也就在于有些書籍他從前接觸不到。
好在馮原柏最近為他補足了這個短板,而白日里馮原柏沒來時,夫子伍正則也常給陳敘開小灶。
陳敘只需要注意卷面問題。
他研墨、提筆,行云流水地寫。
不知何時起,整個考場內都是筆墨落在紙上的細微沙沙聲。
陳敘兩耳不聞外事,只管認真答題。
雖是題量極大,但他寫得夠快。
四書墨義和帖經沒有任何磕絆地一路順下來,時間不知不覺便悄悄溜走。
中午,陳敘沒有吃東西,只微微閉目休憩了片刻。
午后,開始寫經義闡發題。
經義闡發共三題,陳敘看看,覺得屬于是難者不會,會者不難的那種。
他思維敏捷,又很快將前兩題作答完成。
來到最后一題: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釋“浩然之氣”。
這道題要怎么答呢?
結合如今讀書人養氣修行的大趨勢,陳敘認為應該將氣與義結合起來。
答:何為氣?
孟子曰:“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
“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
——以孟子解孟子,以圣賢注圣賢,確保萬無一失,但又有自己的觀點。
浩然之氣,便是胸中剛毅不滅,氣節不毀,否則又何稱浩然?
這道題限制三百字,可多一些,但絕不能少。
陳敘便控制,正正好寫了三百零一個字,完成后又檢查一遍試卷。
他看得正認真,忽然一股涼風不知從何處卷起,猛地刮過考場內外。
左近便有學子發出一聲驚呼:“我的試卷!”
可是晚了,那試卷已是被邪風刮得飛上了半空。
號舍盡頭,有一帶刀侍衛猛地一躍而起,身形矯健直似鷹擊長空,不過轉瞬便將這張飛上了天空的試卷抓在手中。
那侍衛又輕盈落地,真是兔起鶻落,敏捷無比。
試卷被找回來了,號舍那頭卻有巡守官兵大喝:“都低頭,不許看!”
然后,丟了試卷的那個學子被“請”出了號舍。
學子傷心大哭:“我的試卷……我辛苦寫的試卷啊!試卷找回來了,我沒作弊,為何不許我再考試?”
“試卷保管不當,自然取消考試資格,走走走,明年還想再考就莫要喧鬧。”
科考,自來如此殘酷。
誰也沒有辦法,其余學子越發謹慎,埋頭答題。
不知不覺,日影漸偏。
直到申時初,只聽:咚——
悠長的鐘聲又響起來了,該收卷了。
考場內頓時響起一片焦急、甚至是哀求聲:“我的卷子,我尚有幾題未曾答完!可否容在下再答一題?”
“莫要糾纏,再不守規矩,接下來兩場便都不要考了。”
“旁人都能答完,怎么只你答不完?”
有人卻哭起來:“我……我也不曾答完。”
“安靜安靜,再吵取消考試資格!”
府試第一場,無法完全答題者甚至超過三分之一。
大黎朝的考試,從來就是縣試最簡單,其余一場難過一場。
難怪要說童生不算功名。
大黎朝通過縣試就算童生,這與陳敘記憶中某些朝代要府試才算童生不同。
但大黎朝的府試與院試基本是連考,中間只間隔七天。
這種制度卻又使得秀才的考試猶為殘酷。
試卷終究都被收走了,不論是哀求也好,哭泣也罷。你縱有再多不甘,只要還想繼續考下去,就要學會接受現實。
頭場試卷被收走,第二場試卷還未發下。
雖只是半下午,尚未到晚上,此刻卻是學子們第二次進食的時間。
因為許多學子第一場的時候其實也如陳敘一般,是什么都不吃的,怕學子們餓花了眼,這個時候才準許大家吃些東西。
而一刻鐘后,還有第二場試卷要發下。
兵丁們巡守兩側,有領頭官兵連喊:“不許交頭接耳,互相說話!”
大家便連吃東西都只能放輕了聲音,誰也不敢大聲喧嘩,以免被蓋上作弊之嫌。
因為只考兩天,陳敘就只帶了些極小塊的薄餅做干糧。
帶這個不為別的,就為了直接表明自己并無夾帶,希望查驗的小吏莫將食物撕得太碎。
但即便如此,這薄餅也還是被撕碎了許多。
陳敘只隨意吃了幾口便放下。
他如今氣血充沛,精元充足,莫說是一兩日不食,便是三五日不食其實也不算什么。
此刻閉目養神,倒好似真有了些“養吾浩然之氣”的意味了。
真可謂,食氣者神明而壽,不食者不死而神。
一刻鐘后,第二場試卷發下,題目一被翻開,考場卻是一片嘩然。
原來這一場考的不僅是有常規的經典長篇默寫,居然還添加了術數與律例題!
果然正如考前所流傳出的風聲那般——
但是,須知不是每個人都聽到過風聲的。
“肅靜!”
卻聞兵丁怒喝響起,這一喝,就讓所有人都清醒了。
喧嘩被鎮壓,全場再無聲息。
天空卻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水嘩啦啦敲打在考生的號舍頂棚上、貢院的青石道路間,還有些濺在人們的衣袍下擺、單薄鞋面……
雨來之疾,猶如人間一場哭。
有了雨聲掩蓋,先前被壓抑情緒的學子終于可以稍稍釋放情緒,悉悉索索的啜泣聲便隨之悄然響起。
這下子,沒有兵丁能再喝止眾人“肅靜”。
功名便是如此,你來時一定走過荊棘。
陳敘的心卻很靜,原本被壓制得厲害的先天一炁此時反而更活躍了些。
莫怪總有些修行理論說,你要出世,便先入世。
不見過名湯風雨,利輾霜雪,又怎知天下熙攘,不敵修真得道?
第二場的考試時間很短,大家伴著風雨聲快速答題,在焦急中與時間賽跑。
風雨在黃昏時歇息了,一夜寂靜與蹉跎。
第二日天蒙蒙亮時,只聽聞“咚”一聲鐘響,第三場的試卷發了下來!
這一場,無他,唯有一首試帖詩而已。
至于策論,府試時無,等到院試,自然就有了。
陳敘翻開試卷正要看題,忽然感覺頭腦昏昏沉沉,眼前不知何時竟來了一道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半透明,像縷輕煙般飄到陳敘面前,伸出一雙朦朦朧朧的手,似乎是要將他雙眼蒙住。